畫家的宴請（外一篇）

趙宏欣，現任河南省宜陽縣工商行政管理局辦公室主任。系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宜陽縣作家協會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紅土》和詩集《心靈放歌》《擁抱太陽》。數十篇小小說被《小小說選刊》《兒童文學》《青年博覽》《紅豆》《特別關注》《百花園·小小說原創版》《牡丹》等數十家刊物發表和轉載，50余篇小小說被選入多種年選、名家排行榜和中考、高中語文試卷。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作品先后獲得國家、省、市級文學獎項30余項。

畫家的宴請

畫家在外掙盡了名頭，回鄉省親，縣委書記、縣長親自接見，社會各界名流拜訪絡繹不絕。畫家在迎來送往的間隙，沒有忘記過去，在縣城青梅園大酒店擺了一桌酒席，宴請當年的小學美術老師和當年的畫友們。畫家春風得意，油頭粉面，把一頭烏亮的長發前衛地束在腦后，穿著一件頗具藝術灑脫作派的時尚風衣，渾身上下透著藝術家的氣息，一舉一動散發著藝術家的風范。

當然，坐上席的是當年的美術老師張老師。張老師已經雙鬢斑白，歲月的刻刀在他的額頭、眼角和眉梢鏤刻出許多皺紋。改革開放以后，張老師身懷畫技，不甘清貧，應聘到影城畫了幾年電影海報，又只身闖蕩上海，受聘于一家廣告公司。廣告公司開始紅火，逐漸蕭條，老板負責累累，突然一夜間蒸發，結果他半年薪水也隨之泡湯，一氣之下，血壓升高，突發腦梗塞，懷恨返回故里，壯志未酬。今逢學生省親回鄉，受到特別尊重，端坐上席。此刻，張老師本來菜色的臉上，也泛起了一片紅光，滿面自豪。

畫家坐在張老師的右手，手里燃著一支粗壯的雪茄，時不時地抽上一口。依次坐著的是當年的畫友：換生、自強、大軍、海濤、志民，他們也對張老師尊重有加，同張老師親密地進行著交流。要說張老師的這幾個學生，都不同程度地得到了張老師的恩惠，盡管他們沒有像畫家那樣從小縣城起步走到畫壇高處去，但在人生的道路上，都曾因為會畫畫兒，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益處。

譬如說換生，高中畢業以后當了兵，開始寫個標語什么的，后來辦起了墻報，那些插圖畫得生動搶眼，便干了文書，再后來轉成了志愿兵，退伍后回到地方被分配到了縣財政局辦公室，開始是辦事員，幾年后成了副主任；譬如說自強，原來在縣飼料公司上班，后來下崗了，便依仗著自己會畫畫兒的本領，開辦了一家廣告部，自行設計彩頁廣告，現在已經頗具規模了；譬如說大軍，因為會畫畫兒，高中一畢業，便被安排到縣城小學教美術，他一邊教課一邊堅持繪畫創作，現在是縣美術家協會主席，引領著縣域的美術潮流；譬如說海濤，大學沒考上，回鄉當了農民，但他卻瞧準了家鄉黏細的紅土，在務農之余，利用自己的繪畫功底，搞起了泥塑，還在全省的雕塑比賽中獲得了大獎，一舉成名，現在他的一個泥塑的人物頭像就要到了4000元的標價；譬如說志民，盡管人長得不咋地，尖耳猴腮，人瘦發長，人模鬼樣的，但他另辟蹊徑，搞起了烙畫，十幾年無響聲，去年他的烙畫被一個著名畫家所看中，一時名聲大噪，震撼了縣城畫壇。

小寄來得晚了些，坐在了下席。小寄當年也參加了學校的圖畫隊，可不知什么原因，畫了幾天就不再去了，所以他沒有得到張老師的真傳，也沒有在繪畫上取得什么造詣。盡管他現在從事個體經營，在街角開了涼皮攤，但他為人實在，始終同當年的畫友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系。

畫家先給張老師敬酒，說，張老師，我鄭重地敬你一杯酒，沒有你當年的精心培育，我不會有今天！盡管我現在搞出了點成績，但回過頭來看看，沒有那時候的基礎，沒有那時候培養出的興趣，我是不會愛上繪畫這個行當的，也不會有今天的我。

張老師很謙遜，說，你把話說重了，我實在不敢當！那時候我教你們的東西都是小兒科，你之所以取得今天的成就，是你自身努力的結果。如果說我起了點什么作用的話，只是給予你了一點小小的啟蒙。

張老師說完，動情地喝了那杯酒。

換生也有些激動，也想給張老師敬酒。畫家便把酒瓶給了他，并說讓大家都表達表達。

換生說，張老師，我敬你一杯酒，當年我剛進學校圖畫隊，畫了一只小雞，而小雞的腳丫怎么也畫不好。當時你就手把手地教我，說這樣畫這樣畫，我便會畫了。我在部隊當文書的時候，一次辦黑板報，還畫過一幅連隊飼養員喂小雞的插圖，大家都說畫的小雞很傳神。記得當時我還說是你張老師教我的呢。

這時候，自強也抓過酒瓶，說，說起這，我也得敬張老師一杯酒。我剛下崗那會兒，苦悶得要死！工作沒了，怎么辦？想想自己，除了會畫兩下，什么也不會，于是便只好打畫兩下的主意，結果開了個小廣告部，使我度過了難關。要不是當時會畫兩下，說不定早就沒我這個人了。當時那個苦悶啊，整天覺得太陽都是黑的！

自強敬完酒，將酒瓶遞給了大軍。大軍說，我得給張老師敬一大杯酒，準確地說是張老師拯救了我，要不是張老師教我學畫畫兒，說不定我早成壞人了，哪還會成為什么縣美術家協會主席。小時候，我特別調皮，跟著一群小混混們學掏包，那時候天天在水盆里用兩根手指夾肥皂片，練習偷功。有一次上圖畫課，張老師在課桌上放了個大西瓜，讓大家畫。結果我畫的西瓜被張老師批了個“優”，還把畫貼到了“學習園地”里，大家都稱贊我畫得好。那一刻，使我認識到被人們稱贊是多么美好！

輪到小寄敬酒的時候，小寄說你們先敬，我放到最后再敬。海濤推辭了一下，站起身來，說，不瞞大家說，我現在的雕塑人物像，一尊要到了4000元，目前已經掙了幾十萬。這是誰給我打下的基礎？張老師！為此，我敬張老師一杯！

志民敬酒的時候，由于人長得瘦，臉又黑，發又長還亂亂的，聲音又細，一副娘娘腔，所以剛一開口，便把張老師逗笑了。張老師說，我一見志民就想笑。志民說，我是個繪畫的叛逆者。當年，張老師讓我學工筆畫，我學了，但不情愿。后來又神使鬼差地學起了烙畫。現在回過頭來想想，如果不是當年學工筆畫打下的基礎，那么我的烙畫也不會有今天的出頭之日。張老師，讓你這個叛逆的學生敬你一杯！

最后是小寄敬酒。當他抓住酒瓶的時候，臉面突然抽搐了一下，哭了，加上酒精的作用，他的哭聲忽兒嚎啕起來。endprint

你怎么哭了？大家一驚，又不解。

我得罰張老師一杯酒！說著，抓起酒瓶，咕咕嘟嘟地往酒杯里倒酒。氣氛凝固了，充斥著緊張的情緒。大家瞪起了震驚的眼睛。

你怎么要罰張老師酒呢？你是不是喝高了？畫家忙制止他。

你這話對老師太不尊重了吧？換生心直口快。

要不，你先休息一下。自強忙走過來，拍著他的脊背，去奪他手中的酒瓶。

大家都別！小寄擋住了伸過來的手，并強行將酒杯倒滿。然后說，我就是要罰他！如果不是他，我說不定也能成為一名畫家！

大家都默住了，直愣愣地看著小寄。

小寄的淚水又一次流了出來，夾帶著委屈，說，那時候，我學畫畫兒學得很上心，有時候能整整畫一個晚上，不知道困，不知道累，一拿起畫筆就亢奮。但你看了我畫的畫兒說，你畫的是啥呀，你根本就不是畫畫兒的料！因此，我的積極性受到了極大的挫傷，從此一蹶不振，擱下了畫筆。你說，我該不該罰你！

張老師沉吟了一下，說，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你說過！小寄斬釘截鐵，不依不撓。

張老師努力地蹙著眉頭，努力地回憶著，從面容上看去，他的內心十分尷尬而又痛苦。

張老師蹙了好一會兒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來，說，我想起來啦。那個時候，我恨鐵不成鋼，只覺得你笨，別人都能畫得了的東西，你卻畫不了。我那個急呀！記得當年教你畫一把小椅子，可你怎么也畫不出立體效果來。現在回想一下，主要是沒有注意培養好你對事物的觀察能力。至于我是不是說過那句話，現在已經記不得了，即便是我說過那樣的話，當時也是一句氣話。現在想想，說那樣的氣話，實屬不該。你盡管當時進步慢，但你通過自己的興趣激發和不懈努力，可以肯定地說，日后完全是可以成為一名畫家的。我認罰！

張老師端起那滿滿的一大杯酒，面帶愧色地一飲而盡。

洛陽啊，洛陽

天還沒有亮透，工頭就讓他們起來吃飯，像吆喝驢子一樣吆喝他們這幫工匠，快吃快吃，給十分鐘時間，甭他媽磨蹭，今兒活兒緊，得趕工期呢。于是，他就趕緊吃飯，先是盛了一碗粉條菜，然后，一手抓了三個饅頭，蹲到一條圍墻的邊角，便大口吃起來。工頭在一旁梗著脖頸巡視著，不斷地催促著讓大家快吃。他吃完三個饅頭，覺得還能再吃一個，就又去里籠屜里抓。你他媽真是餓死鬼托生，時間緊哩！于是，他就縮回手去，走向大鍋，舀了半碗稀面湯，吸吸溜溜地喝著，那湯碗里的面湯翻熱翻熱，燒得他嘴疼。

工頭咳嗽了兩聲，開始布置工作。工頭說，今兒的任務繁重，老板催著趕工期，一組二組到興隆花園里鋪院子的地坪，三組四組突擊甲秀小區的雜碎子活，五組到立交橋下砌綠化帶。大家聽清楚沒有？現在吃完飯的時間到了！操家伙出發！于是工匠們紛紛丟下飯碗，揀起自己的工具，坐上大卡車，開始往各自的工地趕。

大卡車開到立交橋下，他們跳下車。技術員們已經用白石灰撒好了綠化帶的線，攪拌車轉動著隆隆地正在調整停靠的車位，運磚的三輪車有的正在卸磚，有的正在突突地邊沿停靠，一陣繁忙的景象。

于是，他就開始干，瓦刀、水泥和磚，加上技術，熟門熟路的，一招一式，顯得那么嫻熟。

他原本是董王村里的一個老泥水匠，手藝是大興水利基本建設那會兒學的，不想在改革開放的洛陽城市建設中竟然派上了用場。本來他性格內向，是個不愛出遠門的人，怎奈兒子考上了洛陽的一所大學，加上學費高昂的原因，他只好背井離鄉，掂了一把瓦刀來到了洛陽。原想活兒不好找，誰知到一所工地一問，掂起瓦刀，叮叮咣咣地試了一把身手，便被錄用了。第一個月管吃管住500元，第二個月管吃管住便漲到了1000元，第三個月便有人來悄密密地挖他，想讓他到別的工地去，管吃管住2000元。他的心就動了。不想工頭知道了他心中的小九九以后，找到他談話。

工頭扔給他一支香煙，說，一心干活，甭他媽胡思亂想，供兒子畢業才是你舅子的本事。得了，一個月管吃管住3000元，快去干活兒去吧。

盡管他被罵了，卻心里喜得一蹦。

他正干著呢，不想工頭站在了他的身后，催活命鬼一樣催促他，快干快干！把他催得心情緊張，死心煩。于是，他就假裝著加快了勞動速度，把瓦刀敲得當當響。可他心里有主意，這活是咱干的呀，咱不能偷工減時，給人家干不好，對不起洛陽啊！

然而，他沒有干完就被分配到了別處。本來臨近中午時分，他幾下子就完工了，正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工頭叫他，像吆喝驢一樣，讓去同另外一個工人去運輸建筑材料。工頭說，工地上急需運料，你這點活兒先等等，趕緊去搭把手把需要的材料運過來。他當時還說，稍微等一會兒，我這邊的活兒十幾分鐘就做完了，就去。當時工頭就罵了他一句，你這屌貨，叫你去你就趕快去，還等啥子等！他說，我這邊還有點活兒沒干完呢。工頭說，就那幾道灰縫？去你媽的吧，那邊正在趕工期呢！耽擱了工期，那責任你負得了嗎？他吭哧著，話語就有些軟。工頭說，甭啰嗦啦，趕緊上車吧。再磨蹭就扣你的工錢啊！他被逼得沒有辦法，就丟下了手中的活兒。當時他還心想，等把工頭交代的活兒干完了，再來把這底子給拾拾。

誰知，他去興隆花園搬運完東西，又被派到了甲秀小區鋪地坪。剛鋪完甲秀小區的地坪又被派到了谷水一帶的建筑工地。谷水離立交橋越來越遠了，又越來越忙了，忙得像被風輪攆著一樣，沒有空閑，而且還像驢一樣被喚來喚去。不過，他能想得開，像驢一樣喚來喚去，就像驢一樣喚來喚去吧，咱不是想掙人家錢的嗎？

每當夜晚他躺在工棚的地鋪上總是想，那么好的一個現代化立交橋，下邊又是這么好的綠化帶，而那個角的灰縫沒有勾，顯得毛毛糙糙，那該多難看啊！也許來這兒散步的市民們，看到了會罵，這是誰干的活兒啊？這么毛糙？這么不負責任？因此，這件事成了他心中的一個結，懸掛著，化不掉。

終于有一天，他被累下了病，在工棚里躺了兩天，喝不進水，吃不下飯，就是一個吐。吐出來的粘條子上，還帶著血絲。原想是高溫中暑，過兩天就好了，不想又過了兩天，仍然緩不過勁來，而且神情越來越憔悴，面色越來越蠟黃，連呼吸也變得短促。

工頭嚇壞了，彎腰走進了他的工棚，說，你舅子真沒福氣，給你個高工資，本來可以在洛陽城吃香喝辣，誰知這福氣你享不了！這個月的工錢現在給你結了，先回去看病，等病好了，再來。

他想了想，盡管壯志未酬，也只好如此。于是便回到了家鄉的董王村。然而，他這一回家，病就再也沒好。

兒子放暑假時，在洛陽發了一個月的廣告宣傳單，等快該開學了，這才回家來了。見到兒子，他想起了洛陽，心里仍然放不下立交橋下的那條磚砌花帶的邊角上的灰縫。

于是，便說兒子，你去把那沒有勾的灰縫勾勾。因為這點事，我一直惦記著洛陽，總覺得對洛陽有虧欠！

兒子就不解，覺得這是爹發燒發得太狠，被燒糊涂了！

娘就勸兒子，你去洛陽一趟吧，去去你爹的心病。

兒子就不情愿，說那幾道灰縫不勾，誰會去注意啊，這大老遠的……真是沒必要！

然而兒子還是去了。兒子走進洛陽，忽而發覺洛陽建設得越來越美麗了，于是兒子就想，洛陽的美麗也有我爹的一份功勞呢，因為我爹的汗水曾經灑在這里過。忽然間，他覺得洛陽異常親切，一股爹的汗香味濃郁而且是沁人心脾地飄然而來。

于是，洛陽的一個立交橋下便出現了這樣一幕——

一個夏日的黃昏，一個小伙，拿著一個批灰鏟，提著一個小灰斗，悄然地刮剔著毛糙的灰縫，然后再用和軟的水泥將灰縫勾整齊。一縷燦爛的晚霞從西天邊斜射過來，涂在他專心致志的身上，涂抹出一片燦爛的金黃。

責任編輯 婧 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