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亞

農歷馬年的初三,在家鄉小城與發小坐著閑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有四個人最要好。不論走多遠,無論身在何方,每年春節,我們都會聚在一起。從去年開始,我們的這個局再也湊不全了,一個死,一個重傷后癡癡傻傻,再聚時,四個人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了。
小時候,他是一個調皮、學習成績很差的孩子,而我則是老師家長眼中典型的好學生。我們之間的關系和所有影視作品中描述的一樣:他總是會找碴故意氣我,而我則永遠被他氣個半死。三十多年過去了,每次見面,我們之間還和當年一樣,他氣我,我很配合地每次都被氣個半死。很慶幸,他一直生活在小城,守著我們的少年、青春,陪著我們的父母,等著我們少小離家老大還的那一天……
發小說,我們一起上的小學、中學都已經不存在了。那時,我們都生活在小城的貧民區內,家的后面就是一座大山。八九歲才上學,就近入學,沒人送沒有培訓班,琴棋書畫更是什么都不懂。每天放學后書包一扔便跑到家后面的山上,渴了餓了,吃個甜稈。再抓一把“黑天天”;累了,就地躺下,藍天當被,綠地當床。白云蒼狗,歲月悠悠,年少的我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們當中會有人背井離鄉,有人早早地離去,有人消失在人海茫茫,有人僥幸生還……
時光匆匆,外面的世界每天都以驚人的速度奔跑著,那片貧民區雖然已經高樓林立,但仍然住著這個以鋼鐵出名的東北小城里的下層人民。那兩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校,一年年也招不上來幾個學生,最后不得不與其他學校合并,直至消失。自此,我的小學、中學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找不到我的學校,也找不到我的小伙伴了……
這個馬年春節過得很不開心。屬馬的父親沒有等到他72歲的本命年,在馬年來臨前三個月,飽受疾病折磨整整一年的他永遠地離開了我,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這個城市。父親剛走后,忙著處理各種事務,后來又忙著照顧安慰母親,悲傷只是會在深夜時來襲,然后便是一種巨大的空虛感,總覺得心里少了一塊。走在街上,看到高瘦的老年男人眼淚會不由自主地掉下來。我以為,這就是失去父親孩子最深的痛了。可是沒有想到,隨著馬年春節的到來,父親離去的影響才漸漸露出讓我不能承受的、永遠的痛:我找不到我的來處了,也不知道何處是歸途……
可能是冥冥之中有預感,蛇年春節時,父親非常開心地第一次給我講了家族的歷史。我們這個家族當年是從山東闖關東來到遼東的,落戶在本溪縣堿廠鎮的東營坊村。后來祖先來到鎮上做起了貨棧生意,越做越大,在鎮上建起了一座大宅子。父親憑著記憶,在一張白紙上畫出了當年老宅子的樣子:大門樓,三進院落,四周還有碉堡……這座宅子后來傳到曾祖父手里。至今,這座宅子的模糊影像存在一張黑白照片中:曾祖父母、祖父母和父親兄妹五人在宅子門前臺階上或坐或站。再后來,土改、文革,宅子里沖進來很多人,他們把曾祖母吊起來打,讓她說出金子藏在哪。熱鬧的宅子也陸續搬進了許多人家,再再后來,祖父帶著五個孩子最終離開老宅,來到小城謀生,從此再沒回去過,直到死去后,一掬骨灰重回故里。
照片上,曾祖母飽滿的一張臉,眉目清晰,有東北女人特有的剛毅。記憶中,從我認識她那天起,她就已經很老了,是個小腳老太太,手里總是拿著一個長長的煙袋桿,抽嗆人的大煙葉。我們叫她“太太”,她后來一直和大伯父生活在一起。每到放假,我和三伯父家的表妹都會去大伯家住幾天。我們和太太睡在一張大床上,床上掛著一個竹籃,時不時地,太太會伸手拉下竹籃,給我和表妹拿出好吃的。父親說,太太是滿族人,以大姑娘的身份嫁給喪偶的曾祖父,而那時祖父只有兩歲。太太一生未生育,撫養了祖父,又帶大了父親兄妹五人,并協助曾祖父將家族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在這個家里,太太有至高的地位。滿族女人,真的很強。
就在那天,父親對我說:等我死了,你們要把我送回老家。老家有我們家族的一處墓地,他要回到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身邊去。
過完蛇年春節,我又回到生活的城市,日子依然忙忙碌碌,也依然不知道明天會是什么樣。
沒過多久,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病了。2013年整整一年都在兩個城市間奔波,坐過幾乎所有的交通工具,所有路上能發生的事都經歷了:車壞在路上、錢丟了……那一年,眼看著父親走著進入病房,偶爾能下樓,到坐著輪椅去做各項檢查,再到臥床不起,每一天都痛苦不堪。樹葉從無到有,從綠到黃,春風、夏雨,秋葉,直到冬雪覆蓋,我的父親走了。
那一年的夏天,父親一次次地對母親說要回老家,要修自己的墳。于是,有一天,我們幾個堂兄妹在姑姑的帶領下,回了一趟父親心心念念的老家。先去了位于遼東大山深處的祖墳,祭奠所有埋葬在這里的先人們。姑姑指著大伯父墳旁邊一片空地對我說:這是給你其他兩個伯父留的地方,也有你爸的位置。
如今的堿廠鎮已經非常繁華了。我們一行人在姑姑記憶的引領下,一家家尋找著父親口中的那個老宅子,最后在臨近堿廠河的街邊找到了那幢房子。沒有門樓,沒有臺階,沒有三進院,更沒有碉堡,只有一間正房,破敗不堪,早已無人居住。新磚中摻雜著舊瓦,房頂蒿草重重,我不知道,它們經歷了幾世的輪回,是否還是一個世紀前的那粒種子?
面對父親心心念念的這個地方,我的感覺很復雜,這就是我的根嗎?這群人都與我血脈相通啊!可是,很多年了,我們天各一方,聯系很少。住在包頭市的二伯父家的哥哥生了下一代中唯一的一個男孩,今年此刻之前,如果我與這個20歲的男孩在路上偶然相逢,只會是兩個陌生人,他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他。而在這幢房子里,有著我們共同的祖先,我們是一個根上生發出的枝條。
70歲的姑姑興奮地指著大伯父家60歲的大姐說:你就是在這個房子里出生的。我們一行人很興奮,一個個在那幢房子前照相留念,吵鬧聲驚醒了鄰居睡午覺的娃娃,鄰居奶奶出來表示了不滿。
父親走后,我們把他送回了老家,在祖父母的下首挨著大伯父的墳旁邊又立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十幾歲離家,在外漂泊半個多世紀后,我的父親,回家了。生與此,死與此,葉落歸根,我相信,九泉之下,我的父親會是滿足的。
父親走了,家空了一大半。馬年春節,沒有紅燈籠沒有對聯沒有了父親。送父親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有一天當我老了、死了,我的歸途會在哪里?
曾經以為會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出生的小城,沒想到世事無常,它成了我的故鄉。那個現在生活的地方,有我的事業、我的兒子,卻沒有我的根。它于我,永遠是異鄉。總把異鄉當故鄉,而身后的小城,卻在一年年間變得越來越陌生荒涼了,學校沒了、發小們死的死走的走、記憶中的房子沒了、父親走了、母親老了……熟悉的小城面目全非。何處是我的歸途?我漂泊的靈魂,何處安放?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郁郁累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