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英


幸福的顏色似石青
在網店上一眼看上件小開衫,柔柔的,有點灰,也有點綠,還有點粉嫩嫩水汪汪的感覺。再看顏色分類一欄赫然寫著“石青”。一看這名字,就溫暖起來。石青,這是國畫顏料的名字吧。石青,讓我想起老家后院的河溝,想起夏季那河溝里洗衣的婦女們,還有那條石做的洗衣板。
對顏色的好感總是望文生義。比如藤黃,聽起來像一味藥酒,泛著一點老酒的甘甜,有彌散著藥鋪里的中草藥味。是黃色嗎?是老舊的黃,經過人間煙火的洗禮,歲月的沉淀,像老屋里的家具,安靜、沉默又泛著暖心的光。這樣的黃,有一種定力,一下子把張揚蓬勃的時光都收緊了,收到葫蘆里,于是葫蘆便也藤黃了,暈染著時光和歲月的底蘊。
此刻,我坐在桌前,窗臺上水培了一株綠蘿,長勢正旺,它也不用過多的照料,有點水就足夠了。安靜地在辦公室一角,枝枝葉葉粗壯得讓人心生敬意。比起那盆蘭,它算得上屌絲吧。不溫不火,頑強地生長著它所能掌控的一方水土。而那盆蘭,是一個同事送的。來的時候就那么睡眼惺忪,今天枯幾葉,明天掉一片,新葉長出的速度等同于老葉的枯萎。因此,兩三年里,它還是不多不少的那么幾片葉子,似是不肯開枝散葉的婦女,一直那么臉色萎黃了無生機。
我不是養花高手,侍弄它們總是那么笨拙。有時候好幾天忘記給它們澆水。好好的花,來的時候都綠油油肥嘟嘟的,到我手里沒幾天就日漸萎蔫。有位上司倒是喜歡,也肯投入,據說好幾千一盆的紅豆杉養死了三盆。前些日子,他恨恨地發狠:“再養最后一次,要是再不活,我就徹底放手。”這樣的欲罷不能,真的像戀愛中的人。兩個人,因了一點瑣事斗嘴,一個對另一個說:“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啊,下次再不原諒你!”自然,還有下次吧。沒有下次,沒有這樣的斗氣就不是冤家,不是冤家日子也長遠不了了。
倒是人近中年,這樣的閑氣少了。每日風雨里來去,夫妻見面也多是圍繞子女教育談談家事,個人的情感完全隱藏了。甚至是彼此已經將一顆心封閉了三分之二,留三分之一個出口,只是還有孩子需要彼此交換意見。中年夫妻吵架,除了柴米油鹽,除了孩子教育,真能吵的又有什么?婚姻慢慢進入瓶頸,沒有什么波瀾。若吵,也是因為她生日里,他心血來潮的一束鮮花,那么多錢,不如帶孩子吃一頓。情人節那天,他和她照例避嫌似的早早回家。若是他給她買了真金白銀,真真是犯了天大的錯,照例會大吵一通。首先是哪里來的錢?這錢應該攢起來,正好夠孩子寒假的補課費;其次,是不是有什么虧心事?貧賤夫妻百事哀。這樣的吵,彼此都覺得對方不懂自己,越發把心又封閉了些。
一個朋友恰逢中年,兒子趕上中考,青春叛逆;妻子差不多更年期,所在的工廠搬到郊區。兒子跟老子叫板,妻子埋怨丈夫無能,他自己事業又受阻……一個男人,瞬間就被兩個最親近的人給打垮了。我再見到他時,一臉的灰敗,隨便一棵稻草就能將他壓垮。這樣的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有時候就算想停下來,也沒可能。
前些日子一個同事抱怨:“真是分身無術。”我很不解——兒子馬上大學畢業,工作基本已經找好,妻子還年輕漂亮,自己也有不錯的工作,雖已是知天命的年紀,這樣平靜的日子已經是幸福了,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他說最近天天跑醫院,母親又查出高血壓和糖尿病,父親也剛剛出院。尤其是,兩位老人身體若稍有不適,便像孩子樣眼巴巴地看著他。他說:“真的怕了。”他甚至想起他們年輕時候他的好日子,兒子生活在爺爺奶奶家,生病了,奶奶便帶去退休前自己的醫院;下雨了,爺爺便負責給孩子和兒媳婦送傘……如今,他感覺老人越來越老,越來越像孩子一樣依賴他,這樣的依賴讓他透不過氣。
人到中年,其實想安安靜靜享受一隅陽光也是奢侈的事。能夠偶爾在忙碌之余,看看喜歡的東西,喝口熱茶,聽聽小曲,這便是幸福。
幸福的顏色是什么?不是少時的鵝黃嫩綠,不是年輕時候的粉紅富貴,而是一抹石青色,灰中帶綠,低調內斂,暗自生輝。又或者是藤黃,浸染了歲月的各種色,慢慢沉淀出一種老物件的潤澤,安靜又豐富,生動又嚴肅,抵得住任何的風雨。
青春色如蛤白
冬日,天空灰蒙,不經意間一抬頭,有雪落下。似是平淡日子的調味劑,只需一點點白,日子陡然增色,有了味道,有了動感,有了和平時不一樣的欣喜。
平常日子里的灰,在落雪的那一刻一下子就雀躍起來。孩子的驚喜更甚于大人。五歲的女兒奔跑在漫天的雪花中間,大叫:“這跟圖畫書里一樣啊!”這樣的潔白,也只有這樣的孩子才襯得起。粉嫩嫩的小臉,毛茸茸的眼睛,是她襯著雪,映著雪,是她裝點著冬天,裝點著白雪。若是論風景,一片白茫茫沒有參照物的雪就像一幅攝影作品,少了魂魄。孩子就是這寂靜中的云雀,就是寡淡里的海棠紅。
白色無一例外是年少的色彩。年輕時一條素白的裙子,一件簡單的白襯衣配牛仔褲,甚至是一雙白色的棉襪和白球鞋就是青春的全部。這樣的青春,總是簡單素樸,清新淡雅,用不著任何渲染。是白描手法,單用墨色線條勾描形象而不施彩色;單用簡煉的文字描摹,不重詞藻修飾與渲染烘托。用國畫中的蛤白來定義青春也一點不為過。它是厚厚的蚌殼埋入地下,多年后氧化成鈣,細細研磨,成為蛤粉。若做國畫的顏料,不易退色。這不就是青春的顏色嗎?青春再絢爛,它的底色也逃不過白,一如一張展開的宣紙,多年后,畫里的五顏六色,只有白色的底子依然灼灼。就算是到了暮年,回憶里總有白衣勝雪的少年和白裙飄飄的女孩,就算白也白得絢爛和經久。
白色的蕾絲襪也好看,每個女孩都有過蕾絲情結。而白色的蕾絲,只適合小女孩,那樣的素淡,只適合生機勃勃的生命。人到中年,連日子都灰撲撲的。年輕時候的灰黑白已經不敢再用,就算是施了粉,打了腮紅,描上眼線,畫上眼影……再怎么濃妝艷抹,也不敢用一抹素白出場。曾經在等車的時候見過一個女子的背影,披肩長發,剛過臀的白色蕾絲裙,白色打底褲,白涼鞋,瘦長的背影……這樣的打扮,只有年輕女子才敢挑戰。一不小心,那女子回頭,我一時愣住。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像被揉皺了的白紙,細密的皺紋縱橫交錯,而且重重地涂了一張猩紅的唇!能有多大年紀呢?明明是輕盈的身影!再怎么用衣服來挽回青春年少都是枉然。不年輕有不年輕的穿法,就算一件白襯衣,也得穿出中年的優雅和穩妥,恰到好處比任何名牌來得都值當。endprint
認識一個女子,身家千萬,已過知天命之年,兒子上大學,老公忙事業。從頭到腳,一律名牌。地球引力太大了,以至于她渾身上下的肉都往下墜。冬日里偏偏喜歡穿打底褲,再在粗壯的大腿上套一條皮褲衩,蹬一雙靴筒超肥的白靴子,外套是件短款的白色裘皮大衣。遠遠望去,像從北極跑來的一只熊。一次吃飯,她對一個年輕女孩的包、首飾、衣服品頭論足,又拿出自己的某某奢侈品大牌包包,用從網上搜來的只言片語一頓點評。那女孩只是偶爾點頭,似是懵懂。我早已經驚出一身汗——像“北極熊”這樣的女人,恨不能拿出銀行的存單,恨不能把自己的身家刻在臉上。微信朋友圈里秀的都是什么歐洲十國游,某會所的大餐,某件奢侈品,或者也轉發一些貌似有品位的小品文……為了彌補青春里失去的那些東西,“北極熊”最幸福的事就是秀了老公秀孩子,秀了吃穿秀感悟。
每個年齡段有每個年齡段該做的事,過早或者過遲,都讓人覺得別扭。
如今,白色于我已很少用。就連年輕時候喜歡的白色地板和家具如今也不如踏踏實實的實木本色讓人溫暖。現在唯一喜歡的白色,是花吧。茉莉、梔子、槐花、白玫瑰和康乃馨……白色的花朵永遠讓人寧靜,不為裝點,只為心靈。
給我一張海棠紅
海棠紅,是介于傳統的中國紅和桃紅之間的顏色,它沒有中國紅那種大開大闔式的豪邁,也沒有桃紅那樣的嬌艷和睥睨一切。海棠紅,是三十歲女人的紅,花期正盛,就算素著一張臉也光芒四射,那是最好的紅,青春正好,誰也抵擋不了。
海棠紅,是春天里老家院子里的海棠樹一夜之間紅遍的花。一眨眼,整個老屋都在這樣的紅里欣欣然張開了眼,就連老祖母也露出滿是皺紋的笑臉。我們小心地呵護每一朵花,再喜歡也不敢伸手折下一枝。有好多次,我都想學了舊小說里的小姐丫鬟那樣,折一枝插到瓶子里。但母親說,那都是閑人消磨日子,我們指著這一樹的海棠結果子,在夏天賣個好價錢。那樣的年代,生活是什么?生活不過就是怎樣把日子過得勻稱,不寅吃卯糧,不拉饑荒。大人是這樣,孩子也是。海棠熟了,紅了,誘人,也常常會招來孩子們的驚擾。好在,它們像商量好了似的,常常在一夜間熟透,和母親一起挑到集市上能賣個好價錢,作為九月份開學的學雜費,那時候學雜費是兩塊五。到了夏季,海棠果收獲以后,我更愿意和母親一起翻曬柜子里的老衣物。我甚至發現了祖母年輕時候的絲襪,聽母親說,祖母算得上村里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只是這一切,我出生后,都沒什么印象。沒見過爺爺,更不知道太爺爺的情況。透過當年做工精細的絲襪,祖母曾和我們一樣青春。
海棠紅還是《胭脂扣》:十二少和如花在石塘咀的倚紅樓一見鐘情,這是一個荒謬的愛情故事,是香港版的《茶花女》。十二少畢竟久經風月場,他的真心有幾成,連閱人無數的如花都不放心。他在酒里加了安眠藥哄著、逼著她吞了鴉片。后來十二少活了下來,他原本就沒有以死殉情的堅決,配合她演了一場戲。她假戲真做,他“迷途知返”……很難想象誰能比梅艷芳更適合演如花。那種薄薄的身段穿起旗袍,涂著大紅的胭脂,紅艷艷的唇,迷離的目光,就那么靠在門上,一個飛眼就是一個故事。也很難想象誰能比張國榮更適合演十二少,玉樹臨風,舉手投足,稍稍一用勁,就是一個頹廢的富家少爺。結局也只能是這樣了,再紅的胭脂也扭轉不了命運的聒噪,終究就是一場空。
想起《胭脂扣》就想起梅艷芳的紅唇,那真是一個女子最好的時候,海棠花一樣,說滅就滅了,猶如春夜里的一場突然而至的急雨,再嫵媚嬌艷都抵不住晚來風急。
小年那天,父親打來電話,激動地喊:“抓走了!抓走了!”年近七旬的老父很少給我打電話,這樣一個電話讓我心驚肉跳。細問之下才知道,村子里征地三年多了,補償款還沒到位。村民這是第二次上訪了,他們齊刷刷地跪下請愿,維持秩序的警察勸他們去信訪部門,鄉鄰不肯怕得不到足夠重視。怕得不到重視,于是拖拽……摩擦就這樣產生了。
說起故鄉,早已經支離破碎了。
城里人的鄉村情結不過就是農家樂和鄉間別墅,就是一方清新的空氣和周末休閑。長時間的居住,寂寞呢?在鄉下,他們耐得住寂寞嗎?
一位同事曾氣憤地說:“現在的農村人比城里人過得都好,一動遷,張口就要上百萬。”他憤憤不平地說,農民把果樹栽得那么密,不為結果子,就為算棵數,把房子蓋那么多也不住也不出租,就等著拿錢……
也許只有父親們更深刻地懂得,失去土地的疼痛,以及那貌似很厚實的貨幣后面,怎么也撐不起沒有醫保、沒有退休金的一生。父親看著田里厚厚的熟土被一車車挖走,心疼得直嘆氣。
故鄉是用來懷念的,故鄉是用來美化的,故鄉是用來自慰的。故鄉是在余光中的《鄉愁四韻》里的: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海棠紅,血一樣的,是鄉愁,是思念,是融為一體無法割裂的水乳交融。若是再配上羅大佑的歌,歲末,這樣的鄉愁就像冬季里綿延的雪一樣,在漫天的灰暗中心生寒涼。
“黃昏有約君知否,對月頻呼酒。纖纖簾卷海棠紅,舊夢難尋只影臥花叢。”是立春之后的傍晚了,白日漸長,黑天不像冬至前后那樣,一寸寸掩過,盡管風還是冷,但離海棠花開也不遠了。我坐在辦公桌前,等著黑天來臨,像某種密碼,開啟光明與黑暗的神秘之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