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管繼平
沈尹默:書法見性情
文·圖/管繼平
我寫的“文人書法”專題,多是不以書法為專擅的文人為主,即一些文名蓋過書名或者干脆就是只有文名而沒有書名的文人學者。
管繼平,筆名推仔、易安閣。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上海書法家協會理事,上海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上海作家協會理事,上海楹聯學會常務理事,上海九三書畫院秘書長,黃浦區書法家協會副主席。
少小愛文辭,對傳統文化頗為傾心。除書法篆刻創作之外,近些年以民國文人的書法、印章為研究主題,出版多部專集。
沈尹默先生的書法,我一直不大敢寫。一來他曾一度作為現代書壇的領袖人物,評論文字已累見報章,再怎么寫,也是走了前人的舊轍;二來我寫的“文人書法”專題,多是不以書法為專擅的文人為主,即一些文名蓋過書名或者干脆就是只有文名而沒有書名的文人學者。而純粹的書法家或是書名遠勝過文名的,譬如像吳昌碩、齊白石、沙孟海等一些書畫大家,則不屬于我的專題范疇。所以,評論沈尹默書法,很是矛盾。要照他后半生的藝事來看,倒像是一個純粹的書法家,即便所作的學術研究,也多為書法理論的著述與探討;然而,你若看他的前半生,先生又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詩人學者!如果誰真的當他僅是一位純粹書家,那倒是對先生的誤讀了。
知堂老人曾經說,“五四”以來舊體詩寫得最好的是“郁達夫和沈尹默”。雖然這只是一家之言,但也說明了一部“秋明集”的水準和地位。沈尹默先生5歲即學詩,14歲在家養病時,對詩歌產生濃厚的興趣,遍讀李、杜、韓、白等唐人詩集,并熟讀《紅樓夢》,對書中的詩詞可謂爛熟。據說后來他常讓人用手遮住紅樓詩中的一個字,由他來猜該用什么字,基本屢試不爽。當日本學者問他學詩的老師時,他就說:“我寫詩不曾拜過老師,若說有,那就是曹雪芹了。”
陳獨秀語“刺”沈尹默的故事現在已廣為流傳了,陳說“昨在劉三壁上見了你寫的詩,詩很好,而字則其俗在骨……”那首被陳獨秀稱作很好的詩,就是沈尹默在醉中即賦的《題季平黃葉樓》:“眼中黃落盡雕年,獨上高樓海氣寒。從古詩人愛秋色,斜陽鴉影一憑欄。”劉三(季平)讀了非常贊賞,請沈用宣紙書寫后貼在書房里,于是就有了陳獨秀看見后的快人快語。那一年,沈尹默才25歲。
其實,不光是舊體詩的功夫了得,即使是新詩,沈尹默的成就也足可與新文化的開山人物胡適先生比肩,可謂是“五四”時期白話新詩的開拓者之一。雖然胡適是白話新詩的第一位“嘗試”者,而要說新詩的意境,沈尹默似乎還要更勝一籌。早在1918年正月發行的《新青年》上,沈尹默發表的一首《月夜》就非常著名:“霜風呼呼地吹著,月光明亮地照著。我和一株頂高的樹并排立著,卻沒有靠著。”詩一共才四行,卻被譽為中國近代“第一首散文詩,而具備新詩美德。”(康白情《1919年詩壇略記》)
沈尹默31歲時就到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那時的他,在課余時已開始“一意臨學北碑”了。當年陳獨秀對他的直言曾給了他很大的震動,語雖刺耳,然沈并不生氣,反而引陳獨秀為知己。后來陳獨秀到北京與沈尹默相見,沈即向蔡元培推薦,讓陳獨秀任北大文科學長。應該說,沈尹默先生的這一舉薦非常關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直接改變后來的歷史軌跡。因為,隨著陳獨秀先生來到北大,并將《新青年》雜志也帶到北京,然而,又隨著《新青年》雜志在北京文化圈的影響,對后來的新文化運動以及五四運動爆發都有非常直接的關系。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題了。1918年至1919年《新青年》成立編委會,沈尹默先生就是六大編輯之一(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錢玄同、沈尹默和高一涵),那時他們與周師兄弟、劉半農等人并肩攜手,共同鼓吹新文學運動。
現在時有人為了證明沈尹默的書法還夠不上大師,故對陳獨秀“刺”沈尹默的故事津津樂道,其實這則故事的最早傳播者就是沈老本人,他并不諱言,1961年在《我和北大》一文中專門作了回憶,并稱:“也許是受了陳獨秀當頭一棒的刺激吧,從此我就發憤鉆研書法了。”
受刺后的沈尹默,首先取來清代學者包世臣《藝舟雙楫》細加研讀,苦苦探索用筆法則。并從《龍門二十品》入手,而后《爨寶子》、《爨龍顏》、《鄭文公》、《刁遵》、《崔敬邕》等,無所不窺。他曾自述于北碑中,最喜《張猛龍碑》,又參入《大代華岳廟碑》,著意于畫平豎直,每作一筆,輒屏氣為之,橫成始敢暢意呼吸,如此達三四年之久。在北碑中浸潤了相當一段時間后,自1930年始,先生自覺腕下有力,乃重新再學行草書,仿米芾、智永、王羲之諸人墨跡,同時遍臨褚書。
與清代阮元、包世臣乃至民初的康有為等一批力倡碑學者不同,沈尹默先生的骨子里還是喜歡帖學的清逸俊秀和二王的風神瀟散,這或許和他追求意境的詩人風格更貼近些。所以,當他汲取了北碑的精華之后,又重舉帖學大旗,專寫二王一路以及唐宋諸大家和明代的文征明書法等。
沈尹默先生一生作書從未懈怠,稱他“遍臨歷代碑帖”大概不算夸張。他于書法的最大成就在正書和行書,謝稚柳贊其正書為“數百年中未有出其右者。”功力之深厚、筆法之精到可謂無人可及。比如他所臨寫的《蘭亭序》、《寒食詩》、《蜀素帖》以及褚遂良書法等,無論結構還是點畫,或者說形似還是神似,簡直無可挑剔。據說上世紀四十年代沈尹默在重慶時,對自己臨寫的《蘭亭序》,不滿意而扔在字紙簍里,不料被于佑任發現撿出,大為驚嘆,即裝裱成手卷而珍藏。郭紹虞先生嘗撰文評論沈先生書法曰“妙在熟中見生,功夫得力于字外,純從學問而來。”確實,由于沈尹默先生深厚的學養和詩人氣質,所以其書法中飄逸出清雅自然的書卷氣,也同樣是他人難以超越的。他自己評論中國書法藝術曾說是“無色而具圖畫的燦爛,無聲而有音樂的和諧,引人欣賞,心暢神怡。”如果以此標準來衡量沈氏書法,觀者或許也會有相同的感受吧?
當然,若是從更高的要求或者所謂大師的標準來看,沈尹默的書法藝術也有不足和遺憾,比如他的繼承多于創造,他的入古多于出新,而在風格上,似又有一味甜俗之嫌……但是,文人書法,性情至上,這里還是借用陳獨秀的一句詩:“書法由來見性真”,只要是性情流露,率真而為,就必有其可讀可觀之處。至于大師與否,那就不是我這篇小文所能討論得了的。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