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衛生法》天平的另一端

本刊孫樺：《精神衛生法》對心理工作者和精神科醫生會有什么影響？

陳志華律師：《精神衛生法》對心理工作者和精神科醫生的影響是不一樣的。對于心理工作者而言，最大的異議可能就是“不能再做心理治療了”。于是很多人會問：“汶川地震后，很多心理學人士為災區作出了貢獻。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的界限，到底在哪里？”當然，這個問題只能由立法者來解釋。對于精神科醫生的影響，顯然，醫生所做事情有了明確的法律依據。

精神科醫生要改變觀念，真正去了解這部法律的含義。舉個例子，就拿“誰送入院，誰接出院”這部分來說，法律實施后，精神病人自愿住院的比例確實增加了，因為非自愿住院有了非常明確的法律標準。誰送誰接，這個問題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非常復雜。法律上規定，自愿住院的精神病人可以隨時要求出院，但是現在很多自愿住院的病人，雖然提出了出院的請求，但醫生不敢輕易答應。前不久，一位精神病人出院后在車站走失；還有央視報道過的一個案例，42位精神病人“脫逃”，央視在做節目的時候，標題用的是“回家的路為何如此之長”，這個分析一句道破天機—病人想出院，但家人不愿意接，或許沒辦法照顧，或許不愿意照顧，甚至有遺棄之嫌。還有的是因為經濟原因，一些地區，住院治療的相關費用是可以報銷的，但如果在家隨診，費用要由自己承擔。

本刊孫樺：您如何看待精神科醫生與律師的博弈？

陳志華律師：任何一部法律的制定過程，都會存在不同群體之間的相互博弈。如果只能聽到一種聲音，并不是一個好現象。

在《精神衛生法》討論階段，有些律師發表了一些觀點、看法，特別強調了社會上所謂的“被精神病”現象，提出了一些建議，最典型的是醫院不能隨便讓一個僅有可能患有精神病的人住院。這本身是件好事情，律師同行的做法我本人是贊成的，因為需要有各種聲音，否則，天平就容易傾斜。

這部法，其實就是立法者要在醫生和律師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這個平衡點是什么呢？第一，正常人不能無緣無故被錯誤地診斷為精神病，就是所謂的“被精神病”現象，要保護正常人的權益。第二，就是如何保證正常人不被精神病人傷害。

《精神衛生法》實施后，有關精神病人肇事肇禍的報道依然很多。在患者沒有采取行動之前，我們假設他有精神病，有這種危險，能不能把他收住院呢？能不能保證正常人不被傷害呢？所以，《精神衛生法》設定了非常嚴格的非自愿住院規定。這意味著，就算我們明明看到某個人有精神障礙，但沒有辦法，因為他暫時無害；盡管他可能存在危險，但現在還沒有人受到傷害。對危險的評估本身，就是一種風險。

有些律師曾經提出，判斷一個人是否有精神病，需要經過司法程序確認，由法院裁決。這個提議最終并沒有被接受。試想，就算把這個權力給了法院，但法官有能力獨自判斷某個人是否有精神病嗎？所以，立法者最后讓雙方都作出妥協，規定了有危害他人危險的非自愿住院病人，如果對診斷結論不服，可以要求再次診斷，如果還不服，可以申請醫學鑒定。

本刊孫樺：醫生如何從業才能守法？

陳志華律師：如果用一句話來說，就是嚴格依法辦事。

舉個例子，保護性約束措施。為什么要規定醫生采取約束措施時必須告知監護人？它深層次的含義是，醫生、護士要有足夠的理由，要想到以后如何向病人的監護人交代。這就是立法者真正的本意。

還有，醫生向家屬了解情況后，很少再去主動了解精神病人自己的意愿。按照以往的想法，90%以上的精神病人都是非自愿的，但自知力和行為能力是兩回事。所謂自知力，是對自己所患疾病和身體狀況的認識能力。

還有，很多醫生自然而然認為，只要有精神障礙，都要有監護人。難道所有來精神專科醫院看病的人都需要有監護人嗎？如果是神經癥病人、失眠病人，他有沒有行為能力？他的自知力很完整，天天上班，甚至是單位的領導—這又是另外一個沖擊。

《精神衛生法》第三章用了29個條款來寫精神障礙的診斷、治療，其中有10多個條款專門談到診療規范的問題，精神科醫生一定要嚴格遵守。還有，《精神衛生法》不僅寫給精神專科醫院，也同時面向綜合醫院。《精神衛生法》規定，綜合醫院不得推諉病人，要方便病人就診。讓一個人去某綜合醫院看病和讓其去某精神病院看病，患者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所以，在綜合醫院開設精神科門診，原因就是方便病人就診，盡可能地消除社會歧視。

最后還有一點很重要。隨著從業氛圍的變化，很多醫生會在課堂上問到維權。我給醫生講課的時候，從來不出現“維權”這個詞。我會說：大家首先要自律，如果連自律都做不好，怎么去談維權？！權利是要維護，但必須建立在自律的基礎上。如果一定要就維權說幾句的話，那么仍然是學習法律，知法守法，尊重病人的權利。

在采訪即將結束的時候，陳志華律師拋給記者3個問題。他說：“這些問題非常實際，但目前可能還沒有標準答案，值得律師、心理學和精神科同行們共同探討。”

從《精神衛生法》實施到現在，對診斷結論不服的疑似精神病人比較少，申請醫學鑒定的疑似精神病人更是鳳毛麟角。相反，精神病人肇事肇禍的報道屢屢出現。到底社會上是被精神病的現象多還是正常人被精神病人傷害的現象多？

曾有不少從業者猜測，在《精神衛生法》實施當天，很多精神病人會“勝利大逃亡”，集體要求出院。但為什么各地都沒有這種場景出現？

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都可能用到人本療法、認知療法、疏導療法、宣泄療法、家庭療法……從這個層面看，不具備心理治療資格的心理咨詢從業者以后的違法風險會不會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