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急診》想告訴人們的是,對這個世界應該寬容,看待世界的焦點不應該那么實,它本來就是虛的
夜色深濃,一輛白色120急救車行駛到廣州琶洲大橋,橋上交通堵塞,車內急救人員心急如焚,距離這里一公里外,有人因超速行駛發生了車禍。
車禍現場十分慘烈,一輛小型貨車車頭硬生生撞進大型集裝箱貨車車尾,貨車司機被卡在駕駛室中無法動彈。趕到現場的醫護人員迅速放下擔架,有兩人走到車窗前,試圖叫醒黑暗里的司機。
“先生,先生,醒醒,醒醒……”里面的人無動于衷。“沒有心跳了。”戴眼鏡的醫生搖搖頭。幾分鐘后,車門被撬開,死者被抬下擔架?!埃ㄍ祝┮呀浬⒌眠@么大了?!币慌缘男碾妶D也已呈一條直線,“夠了吧。”醫生宣布了司機的死亡。
返程路上,一名女護士在車內感慨:“你說他要是還活著,我去做心電圖還好一點??墒敲髦懒耍€要去做,真叫人害怕?!?/p>
這是紀錄片《急診》的一個普通片段,對片子里的急救人員來說,面對無盡的死傷只是他們每天工作內容的一部分。
真實版急診室
一位名叫周浩的紀錄片工作者,通過跟蹤拍攝急救中心的工作細節,制成了一部名為《急診》的紀錄片,在中央九套紀錄片頻道播出,近日引起了強烈反響。有評論者稱這是“真實版‘急診室的故事”,在急救中心這個特殊的地方,人們看到“每天不斷上演著如八點檔電視劇一般的曲折故事”,孩子的哭聲、輸液室里枯燥的球賽聲、站在門口看兒子包扎的沉默的母親、一名抱起患瘋病女友的男子……
2002年,曾任新華社、《南方周末》攝影記者的周浩開始紀錄片的制作,他告訴《方圓》記者,他發現他對一種“公共空間”特別感興趣,所謂公共空間,就是如醫院、學校、茶館等多人匯聚的場所?!霸谔囟ǖ墓部臻g,一些人的特別狀態會激發出來。”周浩說。因此,繼《厚街》、《高三》、《差館》、《龍哥》之后,2013年,他將攝像機對準了廣東省第二人民醫院急救中心的急診室。
廣東省第二人民醫院急救中心,是全廣最大的急救中心之一,一共有4臺急救車,40多名醫護人員,其中10余名出診醫生,20余名護士,還有司機和護工,整個團隊承擔著廣州很多急危重癥的搶救治療工作。
周浩用了大概10個月的時間,分時間段拍攝,最長一次同急救人員一起待了12個小時以上。因為120急救車的所有行動都來自120熱線總機的命令,命令一發出,3分鐘內必須出車,所以拍攝必須跟得很緊?!半娫捯豁懀乙泊┲状蠊痈麄兂鋈チ??!敝芎普f。
周浩記錄了一位癲癇患者在路邊癱倒的事件。那名患者是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的病人,叫王濤,發現他時他口吐白沫,看上去十分痛苦。護士將他抬上急救車后,問他的家人怎么聯系,他說:“爸爸勞改,媽媽跑了,我就是來廣州找我姐姐的,但還沒找著?!?/p>
醫護人員聯系了市一醫院的負責人,可由于是深夜,該醫院不愿意接王濤轉院,怕他半路癲癇復犯,擔上責任。于是,在第二人民醫院急救中心,急診室里的醫生只好想辦法把他先安置下來。但王濤本人卻并不配合,手臂上還插著輸液管,就要翻下床去找煙抽,“用那么多鎮靜藥怎么還這么清醒?!笨醋o王濤的醫生十分無奈。
最后,王濤一邊舉著輸液袋,一邊抬著胳膊決定離開醫院。無論醫生怎么勸阻,他還是執意要走。沒有辦法,醫生只好叫他簽字、按手印,證明是自愿離開。周浩用長鏡頭拍下提著輸液袋消失在夜色中的王濤的背影,以及看護醫生擔心的表情。
周浩還用鏡頭講了另一個故事。鬧市中,一名叫馮昆的打工者被同事捅傷,護士想要聯系他的家人,馮昆給出的幾個電話號碼都是空號,馮昆說,他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和朋友。第二天上午,工廠的領導托一個人來看望馮昆,可來了幾分鐘那人就走了。馮昆告訴護士,那人說,可以借錢給自己,但必須要寫借條,他不干,那人就走了。馮昆躺在床上,腹部血跡染紅了外衣,他哭了起來,“這份工作肯定保不住了,我不想讓我家人知道我這個樣子……”
在周浩拍攝的眾多故事中,不乏這樣凄慘而無奈的事例。有一幕極其觸目驚心:急救人員趕到一家賓館的客房中,酒精中毒的病人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勸酒的老鄉癱坐在地上,后悔地哭喊著,“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然而,醫生們竭盡全力進行了長時間的搶救,最終也沒能挽回那個人的生命。
那天晚上夜里很冷,急救人員卻個個大汗淋漓。一個年輕的女護士坐在返程的車上對著周浩的鏡頭說:“我不怎么出汗,只是腿在抖,做按壓做得手發軟,已經沒力氣了。”另一名男醫生說:“一上去就不行了,一共除了六次顫,臉色發紺,像豬肝一樣的發紫了?!?/p>
然后,急救車里漸漸安靜了下來,忙碌了一天的急救人員倦意襲來,大家都若有所思。就在這時,年輕的女護士倚靠在車座上,望向窗外,“夜色真美啊?!彼椴蛔越馗袊@了一句。
就是這個鏡頭,讓很多人開始不理解起來,面對著那么多死傷的場合,“為什么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悲傷”?
“誰上班不聊幾句天?”
在觀眾看來,急救中心的醫生和護士情緒過于穩定,讓人不能接受。周浩卻并沒有給出過多解釋,除了拍攝急救過程中的場景,他也用大量的鏡頭去記錄急診室內醫護人員的日常狀態。
在馮昆的故事中,那個年輕的女護士特別著急,與同伴聊天的時候,一邊玩笑一邊感慨,“看我們多命苦啊,這叫‘前生做錯事,今生做護士”。另一個女孩則說:“我那些男性的好朋友都說,我不愿意娶一個護士做老婆,他們總希望我改行?!?/p>
“搶救完病人后,說兩句笑話就讓很多人受不了?”周浩說,不應該如此苛求醫護人員,“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多了以后一定會有疲勞感。”
因為這些非議,周浩想起他之前拍的一部叫《差館》的紀錄片。很多人說,周浩拍得不夠真實,因為沒有看到警察打人?!斑@讓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人們普遍認為警察會打人呢?很多人對這個職業已經有了一個先入為主的判斷,這并不好?!?/p>
據周浩介紹,《急診》播出后,護士長看到了護士聊天的片段,就罵她們說,上班的時候不應該這么聊天。“這里也透視出一個問題,我們從來沒有把這些從業人員當作真實的人來看待,誰上班不聊幾句天!”
通過同急救中心醫護人員的相處,周浩對這個群體有了更深的了解。
廣東省第二人民醫院急救中心,不僅承擔急救任務,急診也由他們來負責,醫生護士的工作都是三班倒,夜里也很難休息。因為工作節奏快,屬于自己的時間少,幾名年輕的女護士還要面臨急救知識方面的考試,她們干脆將排練的場地移到醫院大廳一處寬敞且相對安靜的地方,互相監督著進行備考。
然而考試的成績有高有低,有不少女孩子因為工作太忙準備不充足而落榜,周浩在鏡頭后問一個落榜的女孩“傷不傷心”,女孩對他說:“我很堅強的,從來不哭。”但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難掩的失落。
在急診室里,學習的機會其實不多,很多時間都會被急診工作占用,所以急診室的醫生很不好當。在醫院,急診室的醫生被稱之為“全科醫生”。這并不是一個褒義詞?!叭频尼t生就說明,你不能夠在某一個領域特別的專,那注定是有某些遺憾的?!敝芎普f。
在120急救車上,周浩和醫生們談心,談起做急診醫生的難處,醫生坦言,急診科的醫生風險特別大,“我聽說過有一次出診,病患情況急迫,身體出了很多血,根本來不及戴手套,醫生就空手給他止血,后來接到醫院里一查才發現,對方是個艾滋病患者?!?/p>
“所以急診室里的醫生流動性非常大。老醫生不多,大多數都是年輕人,因為有能耐的醫生,或者有些關系的醫生,他會往病房走,走專科醫生的路子。”
有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是,如果急救人員到達現場發現這個人沒有死,幾乎都會帶來一個問題:“你帶錢了嗎?”“這話聽起來好像很冷漠,但是我們把所有原因都歸咎于這些急救人員身上,好像也不妥。”周浩說,“急救護士的收入比起醫院住院部等部門護士的收入是偏低的。而且他們必須隨時候命,任何時間有患者來求助,都必須立刻出發。對這些護士來說,每次出診都跟自己的收入直接掛鉤,況且‘出空車的情況還經常發生?!?/p>
一次,急救中心接到幾名便衣警察的急救電話,一人從四樓跌落,生死不明。到達現場后,醫生檢查發現此人已經死亡,生前吸食了毒品。墜樓原因是看見推門而入的便衣,就從樓上跳了下來。因為死者沒有親人為這次出車買單,醫生希望報案的便衣警察能為他們這趟急救出車簽個字,但便衣卻不愿意承擔,說是領導來了才會簽。
“不簽就不簽了……上午老張跑了一趟空車,下午你來又空車,兩次了?!彼緳C和護士們都十分沮喪。
也有很多時候,醫生和護士常常要面對許多社會底層的貧困人群,雙方都十分無奈。來廣州打工的一家人,妻子工作時劃傷了手指,雇主只是讓他們來醫院,并沒有承諾報銷醫療費用。家人用一把傘提著輸液袋站在急診室,一名護士看不下去,覺得有安全隱患,就拿來輸液桿讓他們用,但使用輸液桿需要交20塊錢的押金,這家人連20塊錢押金都覺得太貴。因為縫針需要200塊,一家人為了省錢,商量著上點藥挺過去。
醫生只能著急地喊:“哎呀,你出血這么多,肯定是要縫的,只包一下會感染的。喊你們主管過來,這得叫他來才行。”
看待世界的焦點本來就應該是虛的
“拍了這么多紀錄片,你到底想說什么?”這個問題周浩經常會遇到。很多觀眾反應,周浩的片子里包含了太多內容,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楚。
周浩告訴《方圓》記者,像《急診》這樣的片子,他希望通過這部片子,讓觀眾對急診這個職業能樹立起自己的判斷。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急診》想告訴人們的是,對這個世界應該寬容,看待世界的焦點不應該那么實,它本來就是虛的。
“我們每個人的心靈都有陰暗的一面,為什么非要要求別人特別陽光特別向上呢?”周浩說。
在《急診》里,癲癇病患者王濤第二次出場讓所有人都很驚訝,包括拍攝者周浩自己,“畢竟,在急診室里能夠遇到兩次,是十分偶發的事件”。
王濤第二次被急診室救治,說的話和第一次一模一樣,“爸爸勞改,媽媽跑了,我是來廣州找我姐姐的”。搶救的醫生發現了他“裝病”的事實,“他的頭腦是清醒的,我去摸他口袋的手機,他十分本能地護住?!庇凶o士議論,王濤手臂上布滿針眼,有吸毒的可能,“他不會是想得到免費的鎮靜藥和護理,再拿點錢走人吧?”
王濤對周浩的存在已習以為常,他叫周浩“叔叔”,說自己“一不偷二不搶”,只希望有點錢買個工具賺錢營生。周浩后來給了王濤錢,王濤拿過錢,看起來十分吃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出了醫院。在醫院大廳,周浩最后一次用長鏡頭對準王濤迷茫的臉。
明明是個騙子,為什么還要給他錢?
“你怎么確定他就是一個騙子呢?”周浩反問道。在片中,周浩打上了一段解說的字幕:“很難說清楚,他來到醫院的目的是什么,也許在這兒,他才能體會到被人關心的感覺。只有當他面對這些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才會有安全感?!?/p>
在周浩的另一部紀錄片《龍哥》里,也曾有觀眾困惑周浩同毒販“龍哥”之間的關系,片中周浩也幾次給“龍哥”錢,有人問這是否與法律和道德倫理相悖。對于這個問題,周浩告訴《方圓》記者,拍攝者的“尺度“一直是他十分注意的,“我這樣做只是想關注這個人本身,關注他的生存狀態,沒有善惡的觀念的在里面?!?/p>
“我也不是一個社會改良者,我沒有能力去拯救這個社會。我抱著的不是拯救社會的信念。能夠有機會去做一個觀察者和記錄者,彌補這個時代的缺失,已經足夠幸運。”而對于那些所有他遇見的人,“我希望每個人都有尊嚴地活著,不僅指的是有社會地位的人才有資格有尊嚴地活,人生而平等。”周浩說。
在拍攝結束的時候,周浩說,老天賜給他一個禮物。他本來還想拍攝孩子出生的場景??墒窃谂臄z的這10個月間,沒有嬰兒出生。可是,一位老人的去世,給了他的紀錄片看似平淡卻分量十足的一個結尾。
80歲的老人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護士小心地為他做著最后的清理,之后家屬為老人穿上干凈的衣服,沒有痛苦,小兒媳在給老人穿好衣服后,笑著夸了句:“靚仔啊,老豆?!保ê軒洶?,老爸)
這是最讓周浩感動的鏡頭。他在作品最后寫道:“在醫院,人們最不愿意看到,卻永遠無法避免的就是目送一個生命的終結,有尊嚴地活著和有尊嚴地離世,是一個文明社會的重要標志。”
周浩紀錄片里的“公共空間”
《厚街》
厚街又名后街,是珠江口的一個小鎮,農民工的集散地。《厚街》聚焦于一幢編號為4432的出租屋,記錄這里的產業工人生存狀況,再現他們生活的日常景觀。該片完成于2002年,被譽為“罕見的真實反映中國農民工生存現狀的力作”。
《高三》
《高三》是一部反映高三畢業生生活的紀錄片,以林佳燕的日記為主線,完整地記錄了福建省武平縣一中2005屆70班一年的高三生活,從2004年暑期補習、高三上學期、下學期、體檢直至高考、錄取。香港電影節評委認為:“(這部片子)在中國的背景中探討普遍性的教育問題,激發并鼓勵觀眾考慮一種更人道的學習方式?!?/p>
《差館》
差館,香港地區對警察局的一種稱呼。在2010年春節前夕的廣州火車站派出所,周浩用三臺攝像機在15天的時間里,記錄下出入這里的底層社會形形色色的人物:買不到票想回家過年的人、討薪的農民工、小偷、混社會的少年、撿垃圾的老人、流浪漢。在一個特殊的時期、特殊的地點,《差館》從這些人身上展示了中國社會的真相。
《龍哥》
《龍哥》記錄的是拍攝者周浩與被拍攝者小偷、吸毒人員阿龍之間的故事。阿龍知道自己的故事是“值錢”的,不斷用自己的真實生活甚至以各種表演滿足拍攝者的意愿,然后不斷向拍攝者索取錢財和其它幫助。二人的交往和較量構成了這部片子。《龍哥》涉及了以往紀錄片沒有涉及的領域,對紀錄片的道德倫理問題也進行了挑戰,包含了對紀錄片本身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