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紀云和他的夫人李英華

周志興

按說，我不該寫下這段故事，因為這畢竟是首長的家事。可是，我又有記錄這段故事的沖動，因為這實在是一段催人淚下的真情，實在是值得更多人知道的一段真情。

我是在北戴河見到田老的。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他。其實，我以前都不叫他田老，只是稱呼他首長，或者是紀云首長，因為我覺得他不老。這次見面，也許是因為知道他家的變故對他的打擊，我覺得他老了，心中不禁有一絲酸楚。

四五年以前的一個中秋節(jié)，一個老朋友突然帶話來，說田紀云同志要請我吃飯。我不禁納悶，前政治局委員，國務(wù)院副總理、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這么大的人物，為什么要見我呢？原來，他看了我辦的《領(lǐng)導(dǎo)者》雜志，覺得很好，于是希望見見我。那次飯桌上，也有他的夫人李英華。她話不多，印象里，是個十分質(zhì)樸的人。

那次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田老。但是，心里面已經(jīng)把他看做了忘年的朋友，常常有短信往來。他有一些新寫的文章，也會發(fā)給我看看，有些發(fā)表在共識網(wǎng)上。前年我換手機，心疼里面的短信內(nèi)容，便鼓搗到了電腦里面，一核算，田紀云和我的短信往來居然有了六千多字，一篇長文章！

后來，我聽說他夫人病了，很重，也聽朋友們說起，他表示只要夫人沒有痊愈，他就和她寸步不離，照顧她。果然，他再也不出門，我?guī)状渭s他見個面，他都說，以后再說。

直到幾個月以前，田夫人去世了。當時我正好在外地出差，我太太代表我去田宅吊唁。回來以后，太太說，田紀云和夫人感情甚篤，田老最欣慰的，就是最后一年半的時間里，他們沒有分開過，而最后走的時候，夫人和田老還是在一張床上。

當時就感動了我。我說，過一段時間，我要去看看田老。這次到北戴河，算是了了心愿。

見到田紀云時，他正在客廳里等我。他坐在一個長沙發(fā)上，穿著一件花的短襯衣，偌大的客廳里沒有別人，好像有些落寞。看到我進來，他站起來和我握手，兩眼盯著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志興，好久沒見了，你怎么時間這么緊張，馬上要走啊！

這句話一下子擊中了我的心。

前一天晚上，我給田老短信，說想來看他，他約了上午9點。我說，我是11點的火車，他立刻回了短信，說那就八點半吧！這個短信，我讀到了體貼和溫馨。

田老的手很厚，握起來覺得很有力。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臉上顯得有點浮腫，眼皮也有點下垂，精神不那么好，似乎還沒有從失去老伴兒的打擊中恢復(fù)過來。他示意我坐在他的右邊，說，我這只耳朵好一些。坐下后我問他，你的頭發(fā)全白了。他說，86了，老了！前幾天面部麻痹，針灸不及時，現(xiàn)在臉上的肌肉還沒有完全恢復(fù)功能。

話題一下就到了他老伴身上。他說，老伴走了以后，一直不習(xí)慣，我們認識70年，結(jié)婚66年啊，說走就走了。說著，他似乎有些哽咽。

和田老聊了一個半小時，大約有一半的時間，他在說老伴。這是一個凄美感人的愛情故事。

田老說，老伴走的那天是晚上，第一次，老伴把被子蹬開了，他給她蓋上，摸摸她的手腳，還是暖和的，過了不久，被子又一次被蹬開，他再給蓋上，這時候，還是正常的。第三次起來給老伴蓋被子時，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漸漸冷了，慌忙叫急救車，可是，人已經(jīng)走了。

認識70年，結(jié)婚66年啊！田老又一次重復(fù)這個數(shù)字，仿佛這個數(shù)字里埋著許許多多的故事。

田老回到了往事中。

他說，你知道嗎，我和我老伴兒認識的時候是在抗日戰(zhàn)爭中，那時我們才十幾歲。在一次戰(zhàn)役之后，我們都到了野戰(zhàn)醫(yī)院去救護傷員，這時候認識的。她是中學(xué)生，是大知識分子，很多師長團長動不動就到醫(yī)院來，想在這里找老婆，她也是一個進攻目標，可是她誰也看不上，只看上了我。

說到“她”這個字眼，田老充滿了柔情。

我說：她的眼光真不錯。

田老沒有接我的話茬，又一次說，認識70年，結(jié)婚66年，我們一起在戰(zhàn)場上走過，在困難中走過，什么苦都吃了，我們一直在一起。

有這樣一段往事，田老歷歷在目，他是這樣寫的：“1949年3月，南下干部組成南下支隊，我作為二野五兵團供給部的會計，被編入南下支隊供給部任總會計，我的愛人聽說我報名南下，怕我把她丟下，迅速從范縣趕來菏澤要求與我一起南下。在我的請求下，組織上批準我愛人李英華也調(diào)入南下支隊供給部當出納，一起南下。

“南下途中，組織上交給我和李英華的任務(wù)是押運兩馬車準備在敵占區(qū)用的銀元。渡江后南方已進入雨季，行軍路上，陰雨連綿，道路泥濘，逢溝過坎，馬車過不去，我們就同押車戰(zhàn)士一起，把銀元一箱一箱扛過去，然后再裝車前進。晚上宿營后，我和李英華輪流睡在馬車上，以確保銀元的安全。歷盡千辛萬苦，5月初我們終于勝利到達江西上饒，我和愛人也圓滿完成了任務(wù)。”

誰都不愿丟下誰，誰也離不開誰，哪怕在戰(zhàn)爭年代。沒有煽情的話，只是濃濃的情。

田老很認真地告訴我，老伴兒是誰也代替不了的，無論是保姆還是子女。你要記住這一點！說著，他特意轉(zhuǎn)過頭去，看了我太太一眼。

田老說，我老伴兒得病以后，我一直伺候她，端屎端尿都是我自己干，我老伴兒沒有說過一個謝字，她認為是應(yīng)該的。當然，我病了她照顧我，我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個謝字。這就是夫妻。

“我老伴兒是個樸實的人哪！”說這句話時，田老充滿了感慨。他說，飯桌上掉了一粒芝麻，老伴兒也要用手指沾起來，放在嘴里，一粒花生米，在地上滾了老遠，她也要撿起來，吹一吹吃了。一輩子了，不管生活條件怎么變化，這個習(xí)慣就沒有改。

說到這里，田老又沉默了，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我不想打破這片刻的寧靜，突然卻有了這樣的揣測，也許，田老夫妻間就沒有說過愛字，但是，最深的愛，不過如此。

現(xiàn)在回想起這次談話，仍然覺得受益頗多。

離開田老的寓所時，他送我出門，關(guān)切地提醒我注意腳下的臺階，也關(guān)切地提醒我要保重自己，走好今后的路，從他的話語中，從他的眼神中，我體會到，這關(guān)切，是發(fā)自心底的。

坐了兩個小時動車回到北京，剛剛下車，收到了田老的一個短信：“志興，今天見到你們夫婦非常高興，你們年輕有頭腦，大有可為，多保重。”

我的心，又一次被擊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