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在中國的社會空間,城中村,大街上,工業區,火車站廣場,農村里……時常會看到一些失意者。
以往的一個失誤是:很多人把群體性事件看成了社會要“亂”的征兆,而不是它還遠著的證據。
失意者沖擊的不是國家所強有力地控制的秩序。或者說,沖擊這一秩序的,并不是失意者—既然如此,他們會干些什么?
一次次的公交縱火案、爆炸案、殺人案已經以血的教訓作出了回答:有的失意者會危害公共安全,“報復”他們根據自己有限的智力模式和心理模式所理解的“社會”—那些離他們的生活并不太遠,處境和他們差不多或略好于他們,不具備防御傷害能力的人。這些人幾乎都處于中下層社會。
“失意者”同時是一個社會學、心理學概念。面對龐大的社會人群,必須先問一下:誰是失意者?誰不是?
毫無疑問,在成都街頭拿刀追砍市民的兇徒李年勇,在廈門、杭州的公交車上縱火的陳水總、包來旭,以及在廣州公交縱火爆炸的歐長生,都是典型的失意者。
在社會利益食物鏈上,這些兇徒都有一個很差的位置,社會經濟地位低下。
李年勇,出身于四川農村,農民工,40多歲,一身病(非常可能有性功能障礙),并且還有一屁股債;陳水總,城市貧民,50多歲,數十年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包來旭,出身西北農村,30多歲,農民工;歐長生,出身于湖南農村,25歲,農民工。
按照成功學—或權力—資本意識形態—的“標準”,以上幾個兇徒都是失敗者,屌絲中的屌絲。
但失敗者并不就是失意者。還有很多人也處于社會下層,在世俗眼光中也混得比較慘,比如老一代農民工、“90后”的農民工、仍然在農村里靠天吃飯的人、很多城市貧民。他們并不是失意者。原因在于,雖然在社會利益食物鏈,和社會價值排序上他們都處于低端,但他們已經認命,或者仍然感覺未來在向自己打開。認命和有希望,都不是失意者的風格。
很多大學生也感覺失意,頻頻抱怨沒爹可拼,甚至一些中產人士、官員都牢騷滿腹,他們是不是失意者?回答是否定的。他們的制度地位和市場地位,以及社會地位并不算低,在世俗眼光中并不被視為“失敗”。同時,他們的抱怨只是在排解情緒,一種心理上的“語言療法”,而不是因自身低下的社會位置,產生對這個世界的怨恨。這幫人在沒有學歷、沒有權力、沒有高薪的人面前,還是很有心理上的優越感的,這是事實。
就是說,失意的情緒誰都可能有,也許還一直有,但是,失意者和一般人不一樣,他們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動物和心理動物。他們的失意不僅是從自己的處境,從社會主流的眼光,而且是從自己的整個存在里產生。
一個有失意情緒的人,和一個失意者,在心理結構上完全不同。前者心理受挫,并不意味著就沒有希望,失意情緒起到的是對他們的心理的保護作用,是在療傷,避免因為壓抑而進一步畸形,但對于后者來說,他們內心深處已感覺自我敗壞得一塌糊涂,無力改變,而又極不甘心,失意情緒從心理功能上說,不是療傷,恰恰是更加讓他們體驗到已敗壞的自我。這會嚴重威脅他們的心理生存。因此,要進行心理保護,在智力模式和心理模式上,他們必須修改自己和世界(社會)的關系。他們會心理很不平衡,會認為這個世界欠他們的,并對抽象的社會產生怨恨—所有的失意者,都有一顆失衡和怨恨的心。
失意者的涌現,同時是社會結構和心理結構所生產出來的,缺一不可。失敗必須加上獨特的心理保護機制,才可能完成一個人從處于底層的失敗者向失意者的轉變。
印度,還有古代中國,社會底層也相當龐大,但由于社會結構和文化、價值觀念可以合理化一個人的處境,并沒有那么多的失意者。中國歷史上,也爆發過無數次農民起義,但這些人是絕望者,而不是失意者。
失意者不必然是現代性的產物,在現實中并不平等的現代社會,卻最容易產生失意者,因為人們最容易心理不平衡。
一個人成為失意者,就會像李年勇、陳水總、包來旭、歐長生那樣在大街上、公交上“報復社會”嗎?并不盡然。
前面說過,當失意者面帶怨恨地走來,并不是去反抗強者,沖擊國家權力強有力控制的秩序,而是“報復社會”。但是,存在著兩種“報復社會”的方式,它們并不一樣。
先說一下,為什么失意者不會去反抗強者—這一點恰是很多也有失意情緒、也有不滿的人所期待的,但不好意思,只能落空。
原因很簡單。失意者是一群在心理上感覺到無力的人,唯一讓他們感覺到有力量的,就是他們的心理不平衡和怨恨。他們的心理生存就靠這些心理能量撐著。但是,他們是高度原子化,而且相互有心理防御的個體,碰到強大的秩序,這些心理能量的沖擊力不值一提。反抗強者會讓他們有更可怕的失敗和無力感,心理上還有危險,而這正是他們努力擺脫的。
所以,失意者當然不會成為群體性事件的“中心人物”。他們只對群體性事件能夠讓他們有機會發泄和打砸感興趣。
很清楚,失意者的第一種“報復社會”,是心理上、精神上對社會的攻擊,以及參與道德淪喪、破壞社會合作的運動。也許他們還等待某一天的到來,但能不能到來他們都不知道。他們能做的,就是在精神上搞“自殺性襲擊”,以敗壞自我為代價,讓這個社會的運行付出更大的成本。
如果可以,我們不妨把這一種“報復社會”,稱之為當一個社會在階層結構、財富分配、價值觀念上出現問題時,它的“自我報復”。社會機制和人的心理機制配合,生產出了個別在心理上比較特殊的人,然后他們反過來破壞社會。
還有另一種“報復社會”,也就是通常我們所理解的“報復社會”,就是直接威脅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危害公共安全。
這種“報復社會”,除了前面所說的失意者的社會和心理特征(混得慘和心理失衡),還需要另一個心理上的條件:性格有問題。
從心理分析的理論上說,這些失意者的性格都屬于“自卑型”,自卑,極端,孤僻。他們無法和世界,和他人在心理上建立正常的情感聯系,在心理保護下,往往壓抑、隱藏自己。不僅如此,為了克服無力狀態,他們必須強迫自己對世界有恨(恨有巨大的心理能量,自己是主體,世界是客體,力的方向由自己指向世界,在心理上就是一種力量)。這樣,一邊隱身于黑暗之中,一邊對世界有恨,隨時可以跳出來朝世界進行致命一擊,這種心理上的關系,才能讓他們找到心理優勢。
一個人成為危害公共安全的失意者,是一個不短的心理過程,他破壞性的心理能量早已蓄積,直至引爆。而很多人對為什么會這樣一無所知。
不得不說,失意者越感覺挫敗,性格就會越扭曲。而一個社會越是給人感覺挫敗,性格扭曲的人就會越來越多—他們對公共安全的威脅,也越來越大。
為什么李年勇、陳水總、包來旭、歐長生這些性格扭曲的失意者,“報復”的竟然全是從沒有傷害過他們的無辜者,而且是中下層社會?這是一個從頭腦上無法理解的問題。
而頭腦上無法解釋的東西,一定可以在心理上得到解釋。事實上,行為的邏輯背后就是心理的邏輯。
我們可以痛苦地停留一下,看中國社會在當下具有什么特征。
很多。但大概有這個特征:在國家權力強有力地控制社會秩序,使失意者只能“報復社會”的情況下,強者通吃導致的,并不是強者和弱者的不可調和的社會沖突;恰恰相反,是弱者和弱者之間的相互沖突、敵視或“報復”。
很荒誕是不是?
原因之一,前面已經作了分析。還需要補充的是以下幾點:
強者具有規避風險和傷害的能力。他們可以不坐公交,不坐地鐵,不在大街上行走,在高墻大院里住著,可以有保安,可以不吃市場上賣的食物,換言之,他們可以讓自己的生活和這個社會隔離開,形成階層的區隔。在秩序不可能被嚴重沖擊的情況下,弱者的怨恨,還不能傷害到強者。
另外,弱者之間本身就在相互傷害。幾乎在大多數社會里,社會底層總是屈從于中上層的審美和價值偏好,今天的中國更是如此。不僅強者鄙視弱者,弱者自己也按有利于強者的價值觀念來思考,來建立和別人的關系。比如,大家都鄙視“失敗者”,都看不起窮人和混得慘的人。如果說,弱者在社會利益食物鏈上被強者吃的話,那么,他們在心理食物鏈上,同時要被強者和弱者吃。
所以弱者對弱者的恨,實際上遠大于對強者的恨。因為他們討厭那個失敗、窩囊的自我,而和自己差不多處境的人的出現,讓他們認出了最想忘掉的自己。但對于強者,他們的羨慕要遠大于恨。這種對比,決定了失意者要掐死弱者的心理動力,遠大于要去反抗、傷害強者。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失意者的智力模式和心理模式,只會讓他們把“報復”的對象,指向和他們的生活有交集的人,即坐公交地鐵出行,行走在大街上,出現在工業區里的人。
一方面,他們不能去區分到底要“報復”誰。如果要尋找一個報復對象,那么,這就挫敗了他們把恨指向社會的意圖,因為“報復”并沒有任何理由,他們將發現根本不能報復。所以,他們必須把恨指向抽象的社會。所有人都是“社會”的一部分,在心理上,無論報復到了誰,都是在報復社會。但是,另一方面,作為失意者,他們對社會的認知和心理反應,不會超出經驗范疇。因此,其智力模式和心理模式的指向,只能是他們并不陌生的社會人群和社會空間。
當然,李年勇、陳水總、包來旭、歐長生等失意者在大街上砍人、縱火燒公交車、搞爆炸,并不只是為殺人而殺人。他們從黑暗中一躍而起,露出詭異的一笑,正是要找到一直沒有找到的存在感。性格扭曲的失意者之所以成為公共安全的威脅,恰恰就在于,他們在心理不平衡和無力感中,總幻想著有一天能夠通過對社會的殺傷,震懾人們,使自己體驗到對社會的心理優勢,成為萬眾矚目的中心。選擇在大街上、公交上等場所下手,恰恰在于,事件的發生對社會秩序具有強烈的沖擊性,而且直擊人們心理上的軟肋:安全。很容易想象,在下手的時候,心理上,他們不再是被甩離到社會結構邊緣的失意者,而是成了占據輿論舞臺中心的演員,在幻想著有無數人在觀看自己的精彩表演。
由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今天,我們要防御性格扭曲的失意者對公共安全的威脅,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他們并沒有把字寫在臉上,一直處在黑暗之中,不具備識別性。誰會危害公共安全,誰不會,都具有不確定性。即使只是在公交地鐵等公共場所加強安保,防御升級,社會成本、技術難度也相當大。
“治標”的方案,更多讓人們感受到安全。“治本”則要難得多。失意者對社會的報復,是多種社會和心理問題綜合的結果,而消除這一隱患,則必須消除失意者得以產生的社會土壤和心理土壤。換言之,是一個社會的根本性變化。
對此,每個人顯然都有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