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這樣的一個標題,源于存在主義哲學家祁克果的名言“你怎樣信仰你就怎樣生活”。但在這里,我只借用它來轉述上世紀50年代分析哲學家戴維森(Donald Davidson)與被譽為“斯坦福大學文藝復興式的學者”修珀斯(Patrick Suppes)的行為決策實驗報告:被試的信念與被試的偏好不可能實證地分離。
修珀斯是諾貝爾經濟學家阿羅(Kenneth Arrow)60多年的老友,兩人都得了美國總統科學大獎,在不同年份。修珀斯的90歲慶典,主持人是阿羅,他年長修珀斯1歲。在發言結束時,他問了聽眾一個問題:為什么總統科學大獎頒發給一位哲學家?我收集了修珀斯從50年代到2010年發表的88篇論文,確實是文藝復興式的人物,這些論文的領域包括,主觀概率論、決策行為學、經濟學、量子物理學、數理心理學、科學哲學、符號邏輯、計量理論、社會選擇理論、計算機輔助教育、早慧兒童教育學和語言腦科學。
戴維森在轉任加州伯克利大學哲學教授之前,長期任教于斯坦福大學,以及普林斯頓大學和芝加哥大學,他的心靈哲學、語言哲學和行為決策學研究對美國哲學產生了深遠影響。他在1955年和1956年與修珀斯聯名發表了兩篇論文,其一探討主觀概率與效用的實證可分離性,第二篇論文是更加雄心勃勃的價值理論一般框架的第一部分。
核心的議題很簡單:如果甲相信行為A的價值高于行為B的價值,那么甲將偏好行為A甚于行為B。所以,我們這些旁觀者若要解釋(理性化)甲的行為(優先選擇A而不是B),就要實證地檢測甲在行為A和B上的偏好或價值排序。但常識表明,人們賦予任何事物的價值其實是人們相信那些事物具有的價值。所以,信念影響偏好。那么,在實證研究中,我們怎樣分離信念對偏好的影響呢?這是一個難解的問題。還是基于常識,我們明白,有許多許多因素可以改變人們以往確信的事情,并因此改變人們的行為(偏好)。而且,至今為止,我們似乎只能從人們的行為改變推測他們的信念改變。于是任何借助實證方法的理性解釋就陷入這樣的循環論證:(1)甲的行為改變,意味著甲的信念改變;(2)甲的行為改變的程度被用來近似度量甲的信念改變的程度;(3)甲的信念改變的程度被用來解釋甲的行為改變的程度。
讀者應當知道,是薩繆爾森在上世紀40年代后期為經濟學確立了上面這套實證方法的。這一循環論證方法,經濟學家稱為“被揭示了的偏好”(revealed preference),也稱為“弱顯示偏好”(the weak axiom of revealed preference)假設。用薩繆爾森當初的論證,假如我們假設甲的選擇是完全理性的,那么,甲已給定的價格P購買了數量Q的商品,我們應當承認這是使甲的效用達到最大值的選擇。于是,只要改變價格P并觀察數量Q,就可推演出甲的偏好(無差異曲線)的一些基本性質。然后,根據偏好,我們解釋甲的行為。弱顯示偏好假設,寫在今天最流行的高級微觀經濟學教材(Mas-Colell,Winston,Green,1995《Microeconomic Theory》,簡稱“MWG”1995)的第一章(“preference and choice”)里面。
修珀斯的實驗表明,信念與偏好(行為或生活)不能分離。這就意味著,我們其實只能在我們的生活中形成我們的信念。例如,我在國內的生活,日積月累,逐漸改變了我在美國生活多年形成的那些信念。仔細想想,信念(belief)或信念系統(belief system),很可能就是或絕大部分就是既有的生活習慣。為什么如此?因為,只有基于經驗,信念才可能有所表達,例如,表達為預見或未來事件發生的概率。穩定的經驗,就轉化為生活習慣。基于習慣的行為(與此對應的腦內神經元網絡學習過程進入穩態)不再需要理性計算,它們是自發的。
互聯網,雖然是虛擬社會,只要借助語言,它就只是我們關于真實世界信念系統的許多表達方式之一。于是,互聯網上的表達,仍要服從信念與生活不可分離這一基本原理。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在虛擬社會里的經驗也要融入和影響我們在真實社會生活中形成的信念。
真實社會,人與人交往的范圍,與虛擬社會相比,很小,甚至微不足道地小。在幾百萬年至幾十萬年之間的漫長演化過程中,人類習慣了的,是不足百人的日常交往范圍(已經大大超過了其他靈長類的日常交往范圍)。很可能由于擴大數十倍的社會交往范圍,現代人的腦量(圍繞著“記憶與計劃”功能)突然增長至靈長類平均規模的數十倍。盡管如此,現代人的頭腦仍無法直觀感受虛擬社會的日常交往范圍。也因此,完全互聯的時代,本質上也是情感冷漠的時代。并且,虛擬社會里的情感冷漠化,作為一種長期經驗,可融入我們的習慣,影響我們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