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文學批評,或者將范圍再擴大一些,文化批評,依據的自然是所應對的文本抑或現象。如果把這些文本或者現象看作一個個符號的話,那么批評就是將這些符號的全部蘊含充分地開掘出來。所謂“形象大于思想”,說的正是文本和現象蘊含的豐富性與深刻性,這一豐富性和深刻性往往是讀者未必理解,甚至連作者本人都時常意識不到的。批評家的工作就是盡可能充分地予以發掘,讓廣大讀者盡可能多地受益;而不是一味地尋求什么微言大義,甚至借題發揮、妄加揣測,其結果只能是既誤導了讀者又曲解了作者。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由西方興起的接受美學曾在我國文藝界風行一時,最近,山東大學的袁世碩教授對這一理論提出了質疑。在袁先生看來,“接受美學的諸多基本命題和論斷,皆面對無法自圓其說的難題,其由重視讀者接受走向無視、抹煞作品本文的客體性,存在著比傳統的重作者和作品文本更大更為根本性的偏差”(參閱《中華讀書報》2013年3月6日第1版)。應該說,這一質疑有一定的道理。不過,身為批評家和身為讀者,其接受方式還是有所區別的。“一千個觀眾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說的正是不同的讀者完全可以根據自身的經歷、自身的文化修養去感受和理解他們所面對的藝術形象。但批評家不可以,批評家必須嚴肅認真地面對其所研究的作品文本抑或文化現象,其想象力不得不受制于這些文本和現象可能抵達的邊界。當然,在研究這些文本與現象時,我們還得深入了解作家藝術家本人的家世、性格和閱歷,了解作品文本和文化現象所產生的背景和淵源,因此,在文學—文化批評中,考據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一種耐人尋味的文化現象,其蘊含的思想與內容往往是無限豐富,堪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比如一部《紅樓夢》,一百多年來就養活了一代又一代數不清的紅學家,直到如今,紅學研究似乎還遠遠未有窮期。但歷來的種種批評,往往既有充分的開掘,將文本所蘊藏的歷史文化內涵一步一步地展示出來;也有過度的闡釋,以先入為主的某種導向來牽強附會,或將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概念化和庸俗化,或將一部平庸的文學作品人為地加以粉飾和拔高。總而言之,批評家理應心存公平與公正,而且必須具有敏銳的分寸感。
如古典詩文中常用的“漁樵”一詞,從言語上說,若是名詞不過指“漁父”“樵夫”,若是動詞不過指“打漁”“砍柴”;然而,從“詩化語言”來領悟這兩個意象,其歷史文化內涵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劉禹軒先生最近寫了一篇學術隨筆《漫話“漁樵”》(見《書屋》2013年第11期),就對中國古代文人的“漁樵”情結做了深入的發掘,并且顛覆了歷代文人對“漁樵”的虛幻贊美。打漁和砍柴原本是極其勞累的,比起農民種田還要辛苦得多。可這兩種勞動卻被古代的文人騷客“賦予了極其高雅、曠達甚至超凡入圣的品格,仿佛他們無所不知,而且具有哲人的智慧”,從而把“漁樵”當作了“理想的化身”。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漁父和樵夫當然是跟山水最近的人;一旦仕途失意,那就歸隱漁樵,寄情山水了。兩千多年來,中國的文人在“學而”不“仕”,無法“貨于帝王家”時,采取的往往是這種退隱江湖、超然于時世之外的歷史虛無主義態度。“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終身徘徊于“入世”和“出世”之間,從來就沒思考過如何在思想上有所創新,理論上有所建樹,科學上有所發明。可見,一旦將“漁樵”回歸它“語言思想本體”,就可以發掘出極其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就使我們對傳統文化與傳統文人有了更多更準確的認知。劉禹軒先生的《漫話“漁樵”》一文,無論是對文本語言還是對文化現象,洞察之深,很值得我們借鑒。
由此可見,一部優秀的文藝作品,一種頗有影響的文化現象,都無異于一座儲存量極為豐富的寶藏,等待我們批評家去充分地加以發掘。但這礦藏究竟有多豐富,必須由開采出來的礦石的金屬含量來決定,而不能隨意地估算尤其是夸大。子曰“過猶不及”,對于文學—文化批評來講,“過”的危害恐怕遠遠大于“不及”,因為它所造成的浮躁和虛矯的風氣,將殃及整個的文壇和學界。
近年來,中國最引人注目的文學現象莫過于莫言的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了。無論對于他本人,還是對于當代的中國文學,這都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但如果因此而對莫言的作品以及他獲獎這一文化現象闡釋過度,則未必是好事,很可能會走向反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莫言嶄露頭角時,文學界就注意到他的創作借鑒了馬爾克斯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這原本是十分正常的,即使莫言本人也不諱言。可去年得獎之后,評論界可能覺得再談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似乎有些掉價,有人便說頒獎詞“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中的“魔幻現實主義”一詞乃是誤譯,正確翻譯應是“幻化現實主義”,繼而又有人說應該翻譯為“誕幻現實主義”。這些巧舌如簧的辯解,何止是過度闡釋,簡直就是在玩弄概念,做文字游戲了。
對文本的闡釋也是如此,比如莫言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可以說恰如頒獎詞中的評介,無論思想內容還是藝術技巧,都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但要將這部小說說成是多么優秀的上乘之作,則恐怕有些過譽。小說采用的六道輪回的寫法,并無多少新奇之處;雖然時間跨度半個多世紀,但并非像某些評論家所贊揚的那樣,反映了中國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歷史。實際上,這部小說如果抽掉西門鬧的六次投胎,為驢、為牛、為豬、為狗、為猴,這些非常熱鬧的“鬧”之外,還有多少真實厚重的思想內容可言?更遑論什么深刻地反映“土改”和“文革”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了。諸如“莫言是在用全身器官進行寫作”,“莫言的作品具有龐大的精神體量,是頂天立地在天地之間的”,“在文字普遍蒼白無力的當今中國,是莫言引領了感官的全面解放”,“不是莫言需要什么獎項,而是諾獎需要莫言”等等(參閱謝有順在廣州外國語學院的演講《我所認識的莫言和諾貝爾文學獎》),實在有些大而不當,未免也太夸張了吧?他竟然還指斥“幾乎所有批判莫言的知識分子,都是對中國文學的發展一無所知”。說出這種話來可就不僅僅是個闡釋過度的問題了,因為對于每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來說,批判意識乃是不可或缺的;而任何一位作家、任何一部作品,都必須接受包括批評家在內的廣大讀者的審視與檢驗,誰都沒有“豁免權”。這原本是文學批評最基本的常識,我們的專家教授怎么能荒謬到連一些基本常識都棄之腦后呢?至于有人“用黃金解讀莫言,以莫言詮釋黃金”,那不過是一些商業炒作的噱頭,與文學批評根本無關——說實話,如此的“解讀”和“詮釋”,對于莫言來說真不知是褒揚還是貶損!
早在2009年,莫言在法蘭克福的演講中,一反人們對歌德和貝多芬面對王權時的不同表現的評價,認為歌德在公爵面前脫帽肅立鞠躬,比起貝多芬連路都不讓來更有勇氣。這種無視歷史的曲意解說,自然引起一些非議。評論家陳思和卻撰文為其辯護,并杜撰出“廣場型作家”和“日常崗位型作家”兩個難以自圓其說的概念,還以《趙氏孤兒》為例,高調贊揚莫言的“忍辱負重”(參閱《上海文學》2010年第3期)。可《趙氏孤兒》中的程嬰真的是忍辱負重嗎?兒子并非父親的私有財產,父親無權決定對兒子的生殺予奪。同時,“程嬰的兒子與趙朔的遺腹子是有著平等的生命權利的,相比之下,程嬰的兒子更加無辜。讓自己的孩子代替趙朔的遺腹子去死,豈不是顯得更加殘忍嗎?自古以來,中國的士大夫就很看重道德的自我完成,程嬰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成就他對王室的‘忠誠,能將趙氏的血脈保存下來,那種道德上的自得與滿足,竊喜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忍辱負重呢?一個理應接受過現代思想熏陶的中國學者,對兩千多年前的一場宮廷仇殺竟然做出如此有悖人文主義的判斷,實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參閱柳絮《歌德,還是貝多芬》)。這里,陳思和對《趙氏孤兒》的闡釋無疑是過度的,而以此來為莫言演講中的誤讀與曲解辯護,無疑也是過度的。
莫言獲獎之后,芝加哥大學的華人教授譚中,竟將這次獲獎比作“東方的文藝復興”,這分明又是一種過度闡釋。“文藝復興”(Renaissance)是一個專有名詞,從語言思想本體論來說,它指的是“通過文藝創作來弘揚人文精神,是在復興希臘、羅馬古典文化的名義下,沖破教會對思想的嚴密桎梏,將人從神權之下解放出來。它反對的是愚昧迷信和神權思想,張揚的是人的價值和尊嚴。Renaissance所指的乃整個大文化的復興,涵蓋文學、藝術、哲學、宗教、政治和科學等等。世界上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已過百人,亞洲也達五位(泰戈爾、川端康成、阿格農、大江健三郎、莫言),如果認為從泰戈爾到莫言,整整一百年,便是“東方的文藝復興”了,那這“文藝復興”究竟“復興”了些什么呢?
近年來,過度闡釋尤其表現在對古代典籍的隨意生發上。《易經》,不過就是中國遠古時代的一部占卜用的書,近年來硬被某些易學大師吹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甚至斷定西方的“二進制算術”就是起源于“周易”,“布爾向量”也可以從“易經”中找到源頭。問題是既然《易經》如此偉大如此神奇,怎么中國人就沒發明“二進制”,進而發明計算機呢?怎么中國人就沒發現“布爾向量”,創立“布爾代數”或者說創立為世界所公認的“周易代數”呢?既然能將陰陽以不同的組合方式先組成八卦,繼而組成六十四卦,可八卦了三千年,怎么就沒有一位“易學大師”八卦出“排列組合”的數學公式呢?倒是楊振寧看得明白,認為正是“《易經》影響了中華文化中的思維方式,而這個影響是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參閱楊振寧《〈易經〉對中華文化的影響》)。另如《論語》、《孟子》和《道德經》等等,無不被我們的某些“國學家”闡釋得不可理喻。這方面的例子可以說不勝枚舉,僅以最近曾任臺灣東吳大學校長的劉源俊先生為例,他斷言“細考幾大文明的基本價值,與‘賽先生最相鏘的是原始儒家文化”,說什么“《論語》的‘無征不信,一句話就道破了實證精神”。這話說得就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果真如此嗎?我們不妨讀一下原文,看看在其歷史語境中,此話究竟何意。原文見《禮記·中庸》,曰“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翻譯成現代漢語,意思即“在上位的人,雖然具有善的品德,但沒有實際行動來證明,就不能使人相信,不能使人相信,百姓就不會聽從”。此話分明講給統治者聽的,希望統治者治理天下時注重實踐,做到德行合一。這與我們今天所說的科學精神完全是兩碼事,因為現代話語中的實證精神,指的是對科學論斷或概念的驗證。就這么過度闡釋,隨意地將兩個不同范疇的話語混攪在一起,何以服人!
忠實于文本,還原歷史和現實的真相,這是每一個批評家必備的品質;崇尚真理、正義和良知乃是評價體系中最基本的價值取向。然而,在中國文化體系中,顯意識往往急功近利,潛意識則是千百年來的文化積淀。恰恰是這兩點妨礙了我們對文學作品以及文化現象的充分開掘,卻自覺或不自覺的做出過度的闡釋。而一旦為功利所驅動,我們的某些評論家(其中不乏如陳思和最新定義的“學院派批評”),有時竟連作品都不看,抑或信手翻上那么幾頁,就敢寫評論,就敢為之作序,就敢信口開河,這不能不說是中外批評史上的一大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