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相
天氣燥熱,人體除大量流汗之外,更是影響了食欲。這天中午,我提議煮綠豆稀飯吃,既消暑又調節了口味,一舉兩得,得到了妻兒的贊同。當妻取綠豆時,才發現糧袋里斷綠豆的日子已近一年時間。妻騎電動車去糧店買回些綠豆,午餐桌上,喝著清爽的綠豆稀飯,我不禁想起了故去的父母。父母在世時,一年四季,家里的綠豆等小雜糧吃不完,并還經常饋贈給親朋好友。
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土地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座豐富的寶藏。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父母年歲大,打不了工,也沒有經商意識,除了飼養一些豬和雞鵝鴨之類的畜禽,出售換取些微薄收入補貼家用外,其他的一切支出全由幾畝地里出產。我上學無錢交學費,父親咬咬牙,從糧食囤里扒出一笆斗稻谷,挑到糧食加工廠加工成米再到集市上出售。結果,一家人要喝上一個月的可以照見人影的稀粥。
父母對土地的愛,簡直可以用“吝嗇”兩字來形容,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發突出。房前屋后、責任田旁的邊角地,全部被合理利用,適時地種植上油菜、芝麻等經濟作物,以及蠶豆、綠豆、豇豆、胡蘿卜等小雜糧。這些拾邊地,機械無法耕作,都是父母用鐵叉或鐵鍬翻挖過來的,每一塊泥土都經受了汗水的浸潤,它們仿佛也懂得知恩圖報,收獲的果實,經常比那大片田豐碩。
一如春夏秋冬的四季輪回,這些拾邊地,被父母料理得有了靈性。它孕育出的烀玉米、芝麻油、煮蠶豆……家里的餐桌隨著季節更迭而悄然發生著變化。這一切對于我來說,卻是多年一以貫之地復制演繹,坦然受之,從未流露過對父母的感激之情。
父母對子女的愛,就像那黑土地一樣,沒有言語表達,只是默默地奉獻自己的養分,不求索取。每一次,父母看到我狼吞虎咽般地吃兩大碗綠豆飯、一碟蠶豆連皮下肚……他們在一旁,總是會莫名其妙地相視而笑。有時,我會問有什么事可笑?他們總是笑著回答:“沒有什么事,你快點吃飯。”
2000年,父親患食道腫瘤治愈出院,醫生叮囑好好休養,可時間不長,他又扛著“三齒叉”去挖田旁的邊角地。一次,見到父親又在使勁地拿叉齒撬挖板結的土塊,我又心疼又生氣,冷不防地上前奪下他手里的“三齒叉”,往旁邊一扔,語氣生硬甚至粗暴地嚷道:“醫生讓你好好休息,誰讓你來挖田了?拿100塊錢,要買一大堆……”父親像一個犯錯的孩子,眼角閃著淚光,緩緩地說道:“這些小事你都不讓我干,那我不就是廢人一個了……”父親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經歷過槍林彈雨和人生的多個坎坷,吃過無數苦,受過無數罪,耿直的本性卻從沒有向命運屈服過。
聞言,我心一軟,后悔自己的莽撞給父親造成了傷害,上前拉著他的手,溫和地說:“那你每天少挖一點,不要累壞了身體。”聽我這么一說,父親臉上立時綻開了花,像陽光般燦爛,連連點頭應諾。轉過身,兩行淚珠順著我的面頰滾落。
父母將刨挖出的邊角地,整理成一塊一塊的畦,分別點種上綠豆、豇豆、山芋、花生、胡蘿卜等。并不富足的生活,被豐饒的小雜糧等調節得有滋有味。
俗話說:冰凍響,蘿卜長。在家鄉,泛指胡蘿卜。臘月天,胡蘿卜纓被霜凍打得蔫不拉嘰、耷拉著腦袋,土塊冰碴碴的,人呼出的氣體,瞬間就化為一串煙霧,已切切實實地步入滴水成冰的寒冷季節。父親拿“三齒叉”一叉一叉地翻挖胡蘿卜地,母親緊隨其后撿拾胡蘿卜,那一刻,兩位均年過七旬的老人,躬身素描夕陽紅,一幅生動的田園畫卷,是如此地和諧、協調。一籃胡蘿卜回家,母親拿刀削去纓后,將胡蘿卜洗凈,取幾根下鍋煮胡蘿卜飯或胡蘿卜粥,有時放幾根在飯鍋頭上面蒸熟吃,甜絲絲的,食欲大增。待胡蘿卜都從土里挖出來,一時又吃不了,父母便挑選那光圓滑溜的,十幾根一組地將胡蘿卜纓子攢捏成把,用細麻繩扎緊,掛在屋檐下面晾曬,除煮胡蘿卜飯或粥外,晾曬干的胡蘿卜生吃、泡茶喝……在鄉間有“小人參”之譽。
2009年,81歲高齡的母親駕鶴隨先行的父親而去。失去雙親,我和妻因工作忙,無暇支配給土地更多的精力,大片田里,只是稻麥兩季莊稼輪茬種植。家里的那些邊角地,因無人翻挖料理,遭受冷遇,很快便變了臉,雜草叢生,要靠“農達”等農藥化學鋤草后,人才能穿行其間。曾經小雜糧豐富的餐桌,也因邊角地荒廢而變得單一,我多年的飲食習慣陡然被打亂,至今還沒有完全適應過來。
至此,我也才真切地理解,父母一叉土一叉土地挖地,一粒種子一粒種子地播種,一顆果實一顆果實地收獲……為什么他們最開心和幸福的時刻,就是看著我多吃一碗飯、多喝一碗粥……因為,慈愛的付出是不圖回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