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拜造化所賜,春暖花開時節,我們若在江河入海處佇立片刻,就能和這樣的景觀不期而遇:開闊,平展,空曠,蒼茫,水天一色,蘆葉新綠,鷗鷺競翔,桅檣林立,略帶腥味的海風吹開了我們的衣領,陽光在暢想中緩慢向西移動……我們的腳下就是三角洲,泥沙沖積而成的沃土。而在眼前,涌著柔波的水里,還潛伏著無窮的美味。
看地圖即可知道,上海的地理位置相當優越,黃浦江在腹地走完一個大大的S形,北上與長江會合,直奔東海,吳淞口一邊是寶山,另一邊是高橋。南面是杭州灣,錢塘江從這里浩瀚入海,每年八月十五的錢塘潮,在這里醞釀生成。潮起潮落,月沉月升,攜來無數海鮮,其中又以洄溯性魚類居多。
二十年前,去吳淞品嘗長江鮰魚還是老饕們的一次尋味之旅。在老鎮上有一家老字號,以前叫合興酒菜館,建國后叫吳淞飯店,安身立命的就是紅燒鮰魚。無鱗而皮色灰白的鮰魚,被當地人呼作“海老鼠”,相當形象。當時物流欠發達,鮰魚捕獲后就地消化,極少往市區里運,所以像上海老飯店、綠波廊、德興館等本幫飯店都不見它的蹤影。老吃客要懷舊,相約在人民廣場集中,坐公交車前往。吳淞飯店的大廚治鮰魚有一套,本幫手段,斬件、過油、紅燒,收汁用的是魚皮軟化后的自來芡,魚塊裝盆后,鍋中留有鹵汁,收至稠濃后淋適量麻油,兜頭澆在魚塊上。出品色澤紅亮,油而不膩,魚肉入口,不需太費咬力,魚肉直竄咽喉,回味鮮美無窮。鮰魚厚膏脂,即使在夏天,一盆剛出鍋的鮰魚放在陽光下,少頃即凝結。
再說說高橋。高橋也是由泥沙沖積成陸地的,境內河流縱橫交叉,多為沙質土壤,相當肥沃,鳳尾魚、銀魚、白蝦和鮰魚匯聚于此。長江銀魚與太湖所產的完全不同,個體較長而且更加肥嫩,肉質呈半透明狀,高橋百姓稱之謂“面丈魚”。面丈魚炒蛋就成了高橋一款時令名菜。鳳尾魚又稱鳳鱭,與身價愈來愈高的刀魚是同門兄弟,連頭搭尾,油炸浸鹵,是冷菜中的精品。白蝦,上海城中人呼作白米蝦,初夏時節抱籽而來,頭頂紅膏,經沸水稍氽即食,味道鮮美異常,也是佐酒佳肴之一。
高橋鄉賢還回憶,以前菜市場上多的是“鰣、槍、鮰、蛺”,這四大金剛就是指鰣魚、刀魚、鮰魚和中華鱘。刀魚在水中游動時恰似銀槍,好理解。蛺,是當時口語中對面目奇異的中華鱘的形容。高橋人家舊時吃刀魚飯,土灶鍋鑊,用硬柴引火,待米飯收水時,將刀魚一條條鋪在飯上,改用稻柴發文火,飯燜透后,將魚頭一拎,龍骨當即蛻去,魚肉與飯一起拌,加一勺豬油和少許鹽,那個鮮香,今天的高橋老前輩憶起,仍忍不住口水直淌。
高橋一帶的飲食舊俗有“四盆六碗”,民眾的家宴和逢年過節招待親友即采用這個規格。這里面就有海蜇頭或油爆蝦,還有炒海虹等,都是當地的小海鮮。炒海虹知者不多,其實就是炒淡菜,干淡菜用黃酒發過,加韭黃、慈菇、地梨等一起炒,味道也相當不錯。
本幫菜有一道經典名菜:青魚禿肺,今天很難再吃到。它是一道用活青魚肝做的菜。每年清明過后到桂花始開這段時間里,烏青養得最肥,廚師取活烏青,宰殺后小心剝取魚肝。每條重量在2000克以上的烏青才摘得手指寬這么一條,得湊足十條大烏青才做得成這道菜。死魚腥味重,不宜用。今天上海老飯店還在供應這道菜,不過得提前一周預訂,每天只供應一份。完美的青魚禿肺應該是這樣的:色澤金黃,形全不碎,肥而不膩,嫩如腦髓,鮮美異常,為初秋時節佳肴,尤其適合老年人佐酒享用。
這道菜,據傳為高橋廚師創制,此菜也體現了本幫菜的一大特色,善治河鮮,而且有化腐朽為神奇的高超本領。
今天在高橋老街上碩果僅存的老字號是西街飯店,除了蒸三鮮、紅燒羊肉、田螺燒鱔背、油面筋塞肉等農家風味,還有青魚頭尾、炒鱔糊、清蒸鰣魚、油爆蝦、酸辣魷魚、白灼墨魚、蜆子湯等河海鮮。
接下來再去杭州灣北岸的金山嘴。金山嘴在金山區的最南端,與金山三島相望,是上海觀察日出最佳之處,對吃貨們而言,其重要性在于:這里有上海最后的漁村。春秋兩季,驢友自駕車一路風塵至此,吹海風、看大海、品海鮮、住漁家客棧。
金山嘴海域有著豐富的海產資源,大小金山盛產白蝦、銀魚、白蜆等小海鮮,金山三山中的大金山是自然風貌保護區,植物豐富,猴子成群,據說上面還有軍事設施,一般游客不能登岸,但漁船可以在周圍打魚。船老大告訴我:箬鰨魚最多,也相當肥碩。浙東灘滸、舟山群島等漁船也會在這里泊岸,送來海鰻、帶魚、鯧魚、墨魚、梅童魚、鳳尾魚、梭子蟹、紅膏蟹等上海人熟悉的品種。金山嘴海堤后面就是海鮮一條街,隨便走進哪家酒店,都可以吃到剛剛出水的海產品。這里的菜號稱“漁家菜”,掌勺者多為中國大媽,除了鹽油,幾乎不再添加其他調味,無非就是蒸、煮、熗、腌、氽這么五六種吧,原汁原味,就像船老大出海時吃的味道。
梅童魚,就是梅子魚,清蒸最得原味,此物現在身價大增,在市區土豪級酒家,每尾索價40元。鳳尾魚在這里也是清蒸,讓它享受刀魚的待遇,但吃起來還是覺得骨刺煩人。梭子蟹、紅膏蟹也是清蒸,肉嫩膏紅,掰開來蘸醋,蟹肉如蒜瓣那樣紛紛掉落,慌忙塞進口里,一臉滿足。新鮮帶魚手掌般寬闊,不刮鱗即清蒸,淋少許生抽,呼作“銀龍上灘”,值得大口吃,實足而肥厚。與“銀龍”對應的是“青龍”,濃油赤醬風格,其實就是紅燒海鰻,豐腴至極。最最有情調的是閘網魚,當地的孩子或農婦,趕在落潮前赤著腳下水,用竹竿綁著漁網插在灘涂上,形成一個相當于籃球場的圍網,等潮水退去,小魚小蝦就被攔在網內活蹦亂跳,用這種沒有名分的雜魚白煮而成一盤小海鮮,撒把蔥姜,雜亂無章,倒也可口,宜用微酸的村酒相送,在靠海的農舍廊沿下,也是一種足可暢懷的風情。
從東北到西南,從長江口到杭州灣,生猛的小海鮮滋潤了大上海,培養了吃貨們的敏感味蕾。古人說:治大國若烹小鮮。拿烹飪與治國理政相比,這是大氣魄。小海鮮們活在吃貨的贊美聲里,也活在古人的治國理念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