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茹

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年過七十,笑容親切,身形依舊修長健朗,舉手投足間隱約仍有軍人風范。他是史迪威將軍的外孫,和史迪威一樣畢業于西點軍校,曾是一名陸軍軍官。
1980年代中期從軍隊退役后,約翰·伊斯特布魯克開始研究史迪威將軍在中國、緬甸的歷史,進而成為繼他的母親、史迪威大女兒史文思之后的史迪威研究者。多年來,伊斯特布魯克來往于中美之間,親眼見證了“中國遠征軍”這段塵封的歷史在中國逐漸“脫敏”的過程。
“最近十年里,‘中國遠征軍’這一話題正變得越來越開放。”9月初一天,伊斯特布魯克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感慨。采訪中,伊斯特布魯克反復提到最近十年里中國官方對遠征軍態度這一變化,“的確是一個驚人的進步。”
約翰·伊斯特布魯克,當年的“中緬印戰區”總參謀長史迪威將軍的外孫、退役美國陸軍上校,是這些進展背后關鍵的推動者之一。
1942年1月底,日軍以少勝多擊敗裝備精良的英國軍隊,攻下緬甸第二大港口城市毛淡棉。東南亞抗日戰事告急。
而就在幾天前,包括美、英、中等二十多個國家在內的盟國在華盛頓召開會議,決定將緬甸、泰國和越南從盟軍東南亞戰區劃出來,加上印度一起,與中國戰區合并,成立“中緬印戰區”。蔣介石出任戰區總司令,美國前駐華武官史迪威將軍出任參謀長。
應英方要求,蔣介石派出軍隊從云南出發南下緬甸,他們被稱作“中國遠征軍”。此后,在緬印戰區,這支遠征軍多次參加戰斗,成為盟軍在這一戰區的有力支持。在緬印地區抗日戰爭的勝利、以及后來從云南騰沖發起的中國反日總攻,這支軍隊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們在“二戰”中書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然而世易時移。此后幾十年的中國,史迪威將軍作為“中國人民的好朋友”被廣為銘記,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關于中國遠征軍這段歷史卻被有意或無意塵封。“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后的年輕一代,很少再有人知道那段歷史的真實情況。而在“文革”中,曾赴緬印參加戰爭的將士,幾無例外都曾因此獲罪,這讓知情的人們對中國遠征軍這一話題更加諱莫如深。
近年,關于這段歷史的故事逐漸被挖掘出來。最大的成果之一就是“國家記憶”系列展覽的成功舉辦。這個展覽在位于北京的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舉辦。共展出400多幅中緬印戰區圖片資料。此外,還有來自中國某資料館的影像資料,以及民間組織拍攝的相關紀錄片。
400多幅照片來自美國國家檔案館。約翰·伊斯特布魯克上校受中國一些學者所托,幫助聯系美國國家檔案館、尋找美方曾赴緬印參戰的老兵等。此外他還和來自中國的民間研究者一起,四處尋找關于這段歷史的原始資料,幫助辨認史迪威家藏珍貴照片上的官兵,通過舉辦展覽和多方聯系,盡量還原和尋找照片中的人。

約翰·伊斯特布魯克上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些展出資料都非常珍貴,“它們的公開展出,對還原‘二戰’中國遠征軍那段歷史非常、非常重要。”
伊斯特布魯克還記得,2011年5月,“國家記憶——美國國家檔案館二戰中緬印戰場解密印象展”系列展第一站就在深圳展出。展覽幾乎立即就在中外媒體界和相關研究者中引起轟動。這讓他和一些做研究的中國朋友“非常興奮”。
此后,這一展覽又得以在云南騰沖、重慶、臺北、華盛頓等地巡回展出,幾乎每次展出都引起媒體和當地人士的普遍關注,更多的中國遠征軍將士和曾赴緬甸、印度參戰的美軍將士被找到。這個過程讓約翰·伊斯特布魯克感到,他不僅在尋找自己外祖父和父親的歷史,同時也在尋找和打撈整個人類的一段歷史。他父親曾經是史迪威將軍的副官,也參加過“中緬印”戰區作戰。
展覽這次在軍事博物館展出,約翰·伊斯特布魯克依然很興奮。這畢竟是中國國家級的軍事博物館。在這里公開展出遠征軍資料,對這段歷史和曾涉這段歷史的將士、他們的家人來說,或許意味著更多。“是對那一段歷史的一種認可。”
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大概四五歲時,史迪威將軍就去世了。在他關于外公不多的記憶里,這個人和將軍還牽扯不上什么關系。他閑時喜歡逗孩子們玩,還扮過漫畫里的滑稽人物,惹得伊斯特布魯克大笑。
“從來沒有大人跟我說,來,坐下,我跟你聊聊你外祖父史迪威將軍的故事。”約翰·伊斯特布魯克上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然后笑了起來。在他的記憶里,史迪威更像一個普通人,而非戰功赫赫的將軍。
但令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印象深刻的是,外祖母居住的那棟老房子里,到處是中國的工藝品,瓷器、家具、繪畫等。后來,他漸漸知道,他的母親南希(史文思)在北京胡同長大,能說一口流利的“京片子”。盡管他的成長環境處處有中國的影子,但他對研究史迪威和父親在緬甸的作戰史并沒有太多興趣。
1962年,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從西點軍校畢業,在陸軍服役。他的外祖父、父親和自己都畢業于這所學校。
1980年,他和父親受中國一位來自官方的朋友邀請去中國旅行。那次旅行他們還去了西藏。五年后,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從軍隊退役后,住在離母親史文思很近的地方。母親這段時間給他講了很多他的父親和外公當年在中國和緬甸的故事。伊斯特布魯克決定去查找相關的資料,“想了解更多關于這方面的事情。”他去了斯坦福大學的胡佛研究中心,那里收藏了史迪威將軍所有的日記等材料,蔣介石的日記和相關資料也存放在這里。看到的資料越多,他對這段歷史就越感興趣。
1987年,受美國駐華大使館邀請,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和另兩名軍官一起來到中國。這兩名軍官來自美國軍校,很想去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大學里看看。但他們和大使館工作人員都確信“這完全不可能”。

來到中國后,和中國官方人士的一次交流會結束時,約翰·伊斯特布魯克準備和同伴去吃午餐,但他忽然認出了其中一名官員,1980他和父親在中國時見過這個人。他上前和對方打招呼,并讓他幫忙向一位將軍問好,當年正是這位將軍接待了伊斯特布魯克和他的父親。 很快,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就被告知,這位將軍邀請他們第二天共進午餐。在那頓午餐上,三個人被告知,“當然可以去大學里看看。”
一件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就這樣完成了,這讓伊斯特布魯克和他的同伴非常吃驚。“在中國,你要做一些原本很難做到的事情,通過朋友反而比走官方渠道更方便。”其中一位同伴后來成為了駐華大使館武官。 約翰·伊斯特布魯克相信,這件事也讓他至今都記憶深刻。
在美國,伊斯特布魯克幾乎查閱了所有能搜集到的“中緬印”戰區相關資料,他也希望在中國方面能看到更多這方面資料。但遺憾的是,當時中國一些資料館大多沒有目錄檢索,更沒有數字查閱功能。要查找一段資料非常困難,更何況很多檔案和資料并不對外開放。
“那個時候你還很難想象在中國做遠征軍研究。很少有公開研究這個話題的人。”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于“中國遠征軍”這一段中國抗日戰爭史上至關重要的歷史,官方和民間的態度都極為冷淡。
在約翰·伊斯特布魯克看來,2011年,遠征軍在中國大陸的公開討論取得突破。這一年,“國家記憶”展覽在深圳首次舉辦后,又來到了云南騰沖。云南騰沖在滇緬戰場乃至整個中國抗日戰爭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在這里舉辦中緬印戰區相關展覽,其意義不言而喻。
同期舉辦的還有中國遠征軍19位將士的歸葬儀式。這場活動號稱由民間組織發起,同樣吸引了中外眾多人士關注。
19位將士的骸骨經緬甸,從中國猴橋口岸入境。中國邊防官軍扯出有“中國遠征軍”字樣的白色橫幅,向經過的遺骸靈車列隊敬禮。黑色骨灰盒上,覆蓋著“國民革命軍新編第一軍”軍旗。時隔幾年,約翰·伊斯特布魯克仍然對遺骸對“覆蓋國民黨軍旗”這一舉動感到“無法想象”。這支中國國民黨軍隊以裝備精良、作戰英勇著稱,曾被稱為“天下第一軍”,也是中國“二戰”中駐印度的主力。
“希望在將來,那些曾經代表中國出征緬甸和印度、并在抗日戰爭中付出努力甚至生命的人,能得到來自中國國家級層面的正式承認。他們的骨灰能被遷回去安葬,對他們的后代、對中國抗日戰爭這段歷史也將是很好的交代。”伊斯特布魯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美國駐華大使館國防武官史達偉受邀參加了遺骨歸葬儀式。這也是約翰·伊斯特布魯克上校提出并最終促成的。組織者答應伊斯特布魯克邀請史達偉,但據說騰沖官方并不同意,“那可是美國軍方人員。”伊斯特布魯克說,自從抗日戰爭結束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跟美國軍方接觸過。但這位組織者告知騰沖相關官方人士,說已經邀請對方了,結果令人驚訝的是,官方真的同意發邀請了。
和中國官方人士打交道的日子長了,約翰·伊斯特布魯克耳濡目染,有了獨特的經驗。中國官員容易說“不”,可能是習慣了,但你要趕在對方說出這個字之前,把應該準備的事情都準備好,“最后他們或許就會說,‘可以’。”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邀請史達偉和事先安排史達偉穿軍隊制服,都是基于這樣的策略。
“事實上哪個國家的官員可能都是這樣,拒絕總比同意要容易得多。”伊斯特布魯克隨即補充說。
現在,約翰·伊斯特布魯克與中國國內大多數遠征軍研究者、作家和機構都保持著聯系。他們愿意向他請教,而電視劇《中國遠征軍》拍攝時,導演也去美國拜訪了約翰·伊斯特布魯克。這部電視劇也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這段歷史。
目前,約翰·伊斯特布魯克正致力于推動史迪威獎學金項目。史迪威獎學金項目由他的母親史文思發起,每年為來自中國西南邊境一至兩名學生提供全資獎學金赴美國蒙特利國際研究學院深造。這個項目迄今為止已經運作了30年,共有30多名中國人從這里獲得赴美學習深造的機會。
“這個獎學金是史迪威家族、也是我母親對中國友誼的象征和延續。我希望它能更好地運作下去。”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