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后窗

深雪

那幾天正是過年，下著大雪，整個機械廠居民區都被厚厚的雪覆蓋著。老胡家的兩個孫子突然不見了。

那一片原本是老工業基地，集中了許多工廠，居民也都是五六十年代過來的移民，有上海人、東北人、河北人。這些人的生活習慣也和這城市的老居民不大一樣，說普通話，聽京戲，平常也不走什么親戚，因為也沒親戚可走。居民區里種著白楊，道路筆直寬敞，生活非常安靜。

但隨著老胡家的兩個兒子一天天長大，這安靜就沒有了。這兩人不是雙胞胎，卻像是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都是方頭大腦，圓碩健壯，走起路來垮著胳膊，甩手甩腳的，又都一樣不喜歡用腦子，性格暴躁兇狠，見了女人動手動腳，見了男人尋釁滋事，見別人買了好東西，要過來拿了就走。他們和本地的地痞們成天混在一處，越發得了勢，根本不把廠子里那些沒根沒基的外鄉人放在眼里。一個廠子五六千人，卻都敢怒不敢言。

后來，兩人都結了婚，婚后又都生了個兒子。他們對媳婦成天不是打就是罵，躲回娘家也會提著刀去追回來，對孩子卻十分寵愛。兩個孩子漸漸長大了，脾性和那兩個爹一模一樣，打同學，搶東西，長到十歲上，就敢打老師。

一轉眼，到了那年的春節，兩個孩子忽然就不見了。胡老大胡老二瘋了似的到處找，深更半夜挨家挨戶去打問，又到處貼尋人啟事，派人四處去辨認從人販子手里解救出來的孩子。錢流水似的花出去，卻一點線索也沒有。

轉眼，春去夏來，兩個孩子還是沒一點消息。居民區里卻漸漸有了一股來歷不明的臭味，熏人欲嘔，卻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沒多久，綠頭蒼蠅也多了起來，家家戶戶忍著熱，連窗戶也不敢開。

終于有一天，一個孩子踢足球時把球踢到了兩幢樓中間的夾道里。夾道非常狹窄，怕人們往里面倒垃圾，兩頭都用磚墻堵著。那孩子翻墻進去找足球，就看見了老胡家的兩個孫子。

大概是趁著大人忙過年，兩個孩子爬到了樓頂上，踩著雪，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胡家兄弟像是老了十年，人整個縮進去，再也沒能威風起來。

后來有一天，有人爬到出事地點對面的樓上，突然有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發現。在那棟樓的三樓以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夾道中間的情景。大雪那幾天，有雪蓋著，但雪化了以后，什么都能看得見的。但是，沒有一個人把他們的所見說出來。所有的人，忍受著臭味，忍受著自己良心的折磨，卻不約而同、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沉默。

從大雪深埋，一直到雪化，所有的人，用沉默，完成了一項可怖的懲罰。

世相

刷臉卡

記得單位剛裝上刷臉考勤機的那天早上，同事的微信群里一片鬼哭狼嚎。小咪胡攪蠻纏地說：“紅外線掃描每天對著我們的臉掃來掃去，對皮膚有沒有傷害？毀容了算不算工傷？”老Q則緊張道：“好像要遲到了，我這老臉要是刷不上，就沒臉見人了！”結果，老Q果然沒刷上他的老臉，但也沒丟臉，因為，呵呵，考勤機不知道被哪個有創意的天才澆了杯開水，死機了。

這個消息令我們喜大普奔了一陣，但到了下午大家就傻了——重新安了一臺考勤機不說，旁邊還裝了個攝像頭。

我同學小D的公司裝的是指紋考勤機。小D從前待過的公司中，有個神人沒長指紋，不用打卡，每天只需輸入密碼，神人把密碼告知所有同事，誰都可以順便替他打卡。小D很向往這項特權，錄指紋的前一天，買了幾張細砂紙，在家磨指霍霍，直把手指頭磨得火辣辣的。可惜，食指過了關，倒霉的無名指還是被無情識別出來了。為了能讓別人替打考勤，小D試過復印指紋，剪成指頭大小做成貼紙，還試過戴指紋橡皮手套，指紋機統統不開眼。

我平時從出地鐵口，到走到打卡機前，一般要用時10分鐘。有一天為了趕在最后一秒前撲到打卡機前，我踩著高跟鞋狂奔了6分半鐘。那光景，簡直就像在追趕人生最后一班列車，跑得我差點斷氣。后來每次看到打卡機，我就會想起“放羊娃娶媳婦”的故事。為啥要打卡？因為要上班；為啥要上班，因為要打卡……

但并非每個人都反感考勤機。L姐平時業務荒疏業績欠佳，最擅長的是在工作上推諉扯皮，但自從有了考勤機，每個月100%的出勤率瞬間提升了她在領導心目中的形象。畢竟，相對于所謂工作積極性主動性相，考勤率是最容易量化的考核依據。

然后有一天，連小D都對考勤機產生了好感。那天他失戀了，打完卡，考勤機一如既往溫柔客氣地說：“您已考勤，謝謝！”他忽然百感交集：“親愛的！我的愛人都不等我了，你還在這里等著我……”

有天排隊打卡時，成天黑著臉的業務主管正好排在我后面。我不禁想起一句電影臺詞：“享受時不能在一起，受罪時一定要在一起！”是啊，不管你遞上的是名片還是人民幣，考勤機都不認。在這個生來不平等的世界上，只有它是刷臉卡而不看臉色的。

世相

追星星的我們

這個春天，如果你是男人卻不看《紙牌屋》，如果你是女人卻不看《來自星星的你》，你就是一個自絕于潮流的人，是一個應該被鄙視的人，因為你既不敢在政治上意淫，又不敢在愛情上發癡，沒賊膽還沒色膽，活著就是給人類丟臉。

大結局之夜，聽說某視頻網站組織了星星粉們集體觀看直播，當看到英俊的“叫獸”離開地球時，現場的星粉們抱著哭成一團。這還不算是鐵忠粉。朋友圈中最驚心動魄的追星故事，莫過于有個姐們兒親自趕到韓國去圍觀星星劇組，據說她當即被劇組抓住做了群眾演員，中了星星六合彩。更有人為此痛下決心，開始學韓語，雖然相對于咱的大漢語范兒，那發音有點小樣，總帶著羊肉串味兒，一嘟嚕一嘟嚕的，乍聽像大舌頭。

我至少看中了女主的兩件風衣、三個包、五雙鞋，以及鮮艷欲滴的唇彩。男主的臥室被褥我也很喜歡，恨不得把他倆掀翻直接扒拉走，反正他倆也是假摔。你見過孤男寡女共躺一張大床上，衣服紋絲不亂，唇線勾勒齊整，甚至還穿著高領衫嗎？尺度最大也僅限于熊抱一下，讓圍觀的你都不好意思，主動檢討自己的邪惡念頭。多少星星癡們因此恨鐵不成鋼，為男女主人公將來的性生活操碎了心，生怕他們生不出七個葫蘆娃，幸福從此不完美。

星星癡可分為兩大流派：叫獸癡和二千癡。前者色鬼居多，所以星星劇最爆紅的鏡頭不是打Kiss，就是叫獸出浴圖；后者則是來源于女主千頌依（諧音“千送一”）的名字。但這并不是她成為“二千”的終極原因，真相是她真的很二。她敢把古董砸了，理直氣壯說到市場再買一個，那就像有人到你家把王羲之的真跡扯了，而后毫無愧疚地把你拉到潘家園的地攤上。無知、無畏就是二千的強大氣場，看到有人比你漂亮比你紅，但是比你愚蠢比你二，星星癡們瞬間獲得了優越感。我們就是要將二進行到底，不二的生活不快活，不二的人生不出彩。

不管怎么發癡，星星都走到了大結局。有星星癡說，沒有星星看的日子，難過得就像失戀。其實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此，曲終人散，燈火闌珊，你發現你還生活在地球上，你還得上班，下班，洗洗睡。你多想也鉆進蟲洞，在老板前面前晃晃、打個卡，就瞬間移動回家繼續發花癡。最好是遇到女上司，而且她也是星星癡，干脆大家一塊玩消失，就當過三八節，愛誰誰。

世說

蹭飯達人

有一部美國電影叫《婚禮傲客》，講的是兩個蹭飯達人的故事。其實，我的身邊就有這樣的高手。

上學時，該同學喜歡打臺球，卻又沒有丁俊暉的天賦，經常是收到家里寄來的生活費沒幾天就斷炊了。那時節，地主家都沒有余糧，男同學一個個龍精虎猛，正是能吃的年紀，偶爾能周濟他一頓就不錯了。他的妙招是蹭女生的飯。因為女生的胃口小，伙食方面的花費很少，蹭飯的彈性大。他時常扮演知心大哥的角色，陪女生聊天解悶。誰和男朋友吵架了，誰考試沒考好，誰家里遇到了煩心事，都喜歡來跟他說。于是順理成章地，你勻出一個饅頭，她省下兩個雞蛋，靠著這一手絕活，他也基本能混個肚飽。

但是身上沒錢，總有出意外的時候。有一回他實在無處可蹭，就和小伙伴到小吃攤上吃霸王餐，打算吃完趁亂一溜了之。沒承想，他倆的饞相引起了老板的警覺，一直緊逼盯人。見原定計劃失敗，他們緊急啟動了預案。兩人裝作因瑣事發生口角，繼而廝打起來，一人假裝不敵逃跑，另一人不依不饒、緊追不舍……靠著這一事先彩排過的橋段，他們才成功脫離困境，

還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到老師家吃飯，他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早早就在路上等我們。一見到我，他就主動提出幫我拎東西，我傻傻地把手上的禮品遞給了他。他拎著我買來的禮品，順勢跟著我們一起走。結果到了老師家我才發現，兩手空空的我反而更像來蹭飯的。

有人對此很不忿，說要設計他一回，狠狠蹭他一頓。我當時看了一本明代的筆記小說，說有兩兄弟老是被一個道士蹭飯，就說什么時候也讓我們蹭你一頓啊，道士爽快地答應了。兩兄弟赴約，果然酒宴豐盛，及至醉后醒來，才發現被道士施了法術，花費的實際都是自己的錢。因此我勸小伙伴們，最好別做類似的嘗試，算計一個蹭飯高手，勝算很小，很有可能最后還得成為那個埋單的人。

電影《婚禮傲客》里，兩位男主人公不但蹭飯，還順帶引誘女賓。這樣的事情我也遇到過。一個熟人開生日派對，邀請的來賓又不斷邀人，一個帶一個，最后到場的人，主人有一小半都不認識。他礙著面子，只能盡心招待，一群人酒足飯飽而去。更讓主人沒想到的是，過了幾天，他發現女朋友竟然跟一個來蹭飯的人跑了。

最可氣的是，那個拐跑了主人女朋友的蹭飯者，事后還發了一條微博：世上本沒有免費的宴席，但只要你會蹭，也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