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晴時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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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從未想過會有這么一天，她會嫁給別人。

這是單良工作以來最忙的一天，行程單是從早上五點鐘開始列的，幾乎精確到了秒，自己的車子在前幾天連續(xù)加班七十二小時之后頭昏腦漲地撞到了停車場的后墻，送去了4S店。所以現(xiàn)在的他人模狗樣地站在路邊打出租車，已經(jīng)等了快二十分鐘了也沒一輛空車，這個等車的時間完全沒有列在行程表里，那額外的時間要到哪里去補呢？

看著眼前馬路上橫七豎八的車流，他狠了狠心，拔腿跑向了地鐵站。

一個穿著類似利郎商務(wù)男裝廣告模特的男人，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飛奔。

真是糟糕的一天，但最糟糕的不是他要光鮮亮麗地去擠地鐵，也不是他沒趕上見今天最重要的客戶，而是在地鐵站的時候他接到了陳坦的電話，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跟陳坦通過電話了。他的行程表上沒有這一項。

陳坦通知他，下個月八號她會在老家跟王毅舉行婚禮，他如果有時間，就回去參加。

還有很多同學(xué)都會來哦，他們很想你。

這是陳坦的原話，她的聲音還像當(dāng)年一樣，似乎這么多年過去，什么都沒有變。那么變的是誰？單良癱坐在地鐵站的休息凳上，看著一輛輛列車從眼前飛馳而過，里面擠滿了人，掙扎的臉，木然的臉，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的臉，暴躁的臉……這么多年他太熟悉這些臉了，自己曾經(jīng)每天都是這些臉中的一個，為了以后他跟陳坦都不用再過這樣的日子，他一直在拼命努力?，F(xiàn)在算算，他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回過家了，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加班，美國、法國、日本、澳大利亞……他的工作說起來讓人艷羨，但早已想不起生活是什么，他努力掙錢，努力忘記了時間。

單良從未想過會有這么一天，陳坦會嫁給別人。

2. 她小小的身體里有蒲草一樣的韌勁。

單良認(rèn)識陳坦的時候，陳坦三歲，單良也三歲，據(jù)說是各自的父母帶著他們在逛超市，單良毫無由來地在陳坦裸露的肩膀上咬了一口，頓時鮮血直流，嚇傻了陳坦的父母，也嚇傻了單良的父母。后來，單良的父母帶著單良和禮物登門道歉，再后來，兩家就成了好朋友，兩個孩子更是形影不離。

所謂不咬不相識。

這段往事陳坦喜歡提，單良不喜歡，一提起來就恨得牙癢癢。當(dāng)年沒什么狂犬病的意識，陳坦至今也沒打過狂犬病疫苗。有一次去醫(yī)院體檢，看到一個人舉著胳膊站在急診室門口喊，醫(yī)生，被人咬了怎么辦？

這才知道被人咬也得打針。

陳坦沒打過，狂犬病的潛伏期是二十年，她說到時候要是真的發(fā)病了，頭一個得咬單良，這仇得報。單良嬉皮笑臉的，那你就得嫁給我了，要不然哪能時間掐得這么好我剛好在你身邊讓你咬呢？

那年陳坦十七，距離二十年還有六年。但是那一年陳坦家不太平，發(fā)生了很多事。

爸爸在外面欠下了許多債，丟下陳坦跟她媽媽，偷偷賣掉了房子并拿著家里所有的積蓄不告而別。于是母女倆在無奈之下只能搬去隔壁鎮(zhèn)上舅舅家寄住。

那件事發(fā)生之后的第二天，單良一放學(xué)便搭公交車去找小坦，他還記得那是個秋天，深秋，風(fēng)很大，陳坦的校服里面還穿著一件綠色的外套，看上去很臃腫。他跟在她后面，兩個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路，誰也不說話，一直把她送到舅舅家樓下，她進樓梯，他站在門口看著她。等她走進去不見了才離開，后來的一個多月，每天這樣，一直到放了寒假。

快過年了，小鎮(zhèn)的水泥路都凍得發(fā)白了，單良去找陳坦，給她送些吃的，那時陳坦已經(jīng)搬出了舅舅家，跟媽媽在很遠(yuǎn)的地方租了間平房。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媽媽已經(jīng)從以前的容光煥發(fā)變成患得患失，極度缺乏自信，易怒，沒主見，嘮叨，愛罵人，也不招人喜歡。

所以當(dāng)陳坦說要搬出去住的時候，舅舅也沒有強留。陳坦和媽媽搬出來的時候每人只有一只紅白藍(lán)塑膠袋，一個人在這世上活了幾十年，原來生活的必須品只有那么幾件。之前那個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堆滿的東西，竟然都是可有可無。

單良走進陳坦的小平房就覺得一股霉味兒撲鼻而來，墻面多處剝落，雖然看出來掃過地了，但白色的墻皮仍然一小片一小片地掉在地上。陳坦打開窗子，對單良笑笑，沒辦法，公寓太貴了，我們現(xiàn)在只能租得起這種，一個月租金兩百多塊。

單良在陳坦的小床上坐下來，他只能坐在床上，因為屋里連張椅子都沒有。

陳坦說可能過完年我就要離開這里了，去廣州打工，舅舅說那邊工廠多，都是些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很容易找到工作。

那上學(xué)怎么辦？單良坐在床上望著她。

不上了。

單良至今記得陳坦是笑著說的。一直以來都覺得陳坦是那種小小的弱弱的女孩，你說什么她都聽，沒什么大主意，也不特別打眼，混在人堆里一下子就被淹沒的那種，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小小的身體里有蒲草一樣的韌勁。

單良站起來，陳坦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洗一件羽絨服，單良說不管怎樣上完高三吧，學(xué)費的事，我去想辦法。

單良說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間小小的平房，外面的空氣清冷，一下子將剛才的霉味從鼻腔里趕走了，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管怎樣，都要幫陳坦。

3. 他們似乎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

單良是在大年初七的早上去找陳坦的，陳坦一個人在，媽媽被她勸到外婆家去了，她現(xiàn)在不愛出門，話也少，陳坦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哄得愿意去走一回親戚。

大年初七的陳坦，穿著一件舊棉襖，系著圍裙，收拾著一條別人送的咸魚，所以屋子里除了霉味兒又多了一股腥味兒，陳坦的手凍得通紅，卻不肯停下來。

單良拉開書包拉鏈，把里面的東西倒在小床上。陳坦扭頭看，全是錢，各種面值的都有，陳坦手里的咸魚啪嗒一聲掉在水盆里，你哪兒來的這么多錢？

單良背對著她，你別管啦，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搶的，你不許退學(xué)去廣州打工，一定要去上學(xué)，要不然我們這輩子就別來往了。

陳坦看著單良，愣愣的不說話，笑意彌漫在她小小的臉上，像陽光下的小野菊。在寒冷的冬天，那間破得不能再破的房間里，單良整顆心都滿滿的，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吧。

這是他一直想說的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后來陳坦才知道，單良給的那筆錢，一部分是他的壓歲錢，還有一部分，是他拿了媽媽一條金項鏈去賣了。

這是單良的媽媽之后找過陳坦她才知道的，但不是責(zé)備她，那是個善良的女人，要不然也不會給兒子取那樣的名字吧。她拿來很多食物和衣服，還有一些錢，讓陳坦好好上學(xué)，告訴她那條金項鏈戴不戴都無所謂，主要是單良有心，別讓他傷心。

陳坦抿著嘴點點頭，這個世界上，在爸爸走了以后，還有誰會像單良這樣對待自己呢，永遠(yuǎn)都不會有了。

高中是很多學(xué)生和家長緊張得不得了的階段，學(xué)校也抓得緊，只有陳坦不一樣，旁邊的鄰居大媽介紹了一份繡十字繡的活兒，把材料拿回來繡，成品交回去，對方會付錢。起先只是繡些小東西，抱枕之類的，后來熟練了，接了一單大活兒，清明上河圖。

單良是那間破房子的?？?，放學(xué)了來陳坦家做作業(yè)，幫她干些家務(wù)，陳坦坐在窗邊繡清明上河圖，單良看著鋪在桌上的圖紙覺得人類真是可怕啊，這種東西竟然能夠用小小的針線繡出來。陳坦一針一針地埋頭苦扎，這個時間段，單良可以同時幫她背英語，其實只是過下腦子而已，一心二用冷不丁就繡錯了，還得重來，后來陳坦不讓單良跟她說話了，單良便把單詞和筆記都留給她，自己先回家去。

大概斷斷續(xù)續(xù)繡了將近兩年，一直繡到高考前兩個月，才終于把那幅清明上河圖繡完，陳坦站在小床上把那幅圖像榮譽證書一樣舉在身前，單良你看，終于繡好了哦。

陳坦媽媽也坐在旁邊看著兩個孩子，喜氣洋洋的，這幅畫面多像一家人啊，單良想。這么多年，他跟小坦似乎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那種感覺，說不出來，卻能深深地感覺到。

4. 別害怕，我照顧你一輩子！

單良再次去陳坦家是在一個星期之后，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那幅清明上河圖還在，那張破舊的餐桌邊堆滿了紙箱子，里面是一個個斷頭斷手的毛絨玩具。陳坦坐在那一堆紙箱子里面，頭也不抬地招呼單良自己找能坐的地方坐。

沒什么地方可以選了，單良隨便拿了一塊硬紙板墊在地上，坐在陳坦對面，看著她一個一個往這些斷手?jǐn)嗄_的毛絨玩具里塞棉花，再一個個地縫起來，成品放在另一個紙箱子里，已經(jīng)有半箱了。

清明上河圖還沒拿過去嗎？單良一邊幫她塞棉花一邊問。

陳坦笑笑，那個老板跑了，我找過去連公司都搬走了，所以，不知道該怎么辦，在大市場問了一圈，也有人要，但是都只給幾百塊，太便宜了，我沒舍得。

單良義憤填膺，那當(dāng)然，那幫人落井下石，你繡了這么久，幾百塊就想打發(fā)你啊，他們轉(zhuǎn)手一賣幾千塊進腰包了，他們不舍得出錢，咱還不舍得賣呢！

陳坦始終抿著嘴帶著笑意的樣子，單良看著她一臉淡然的樣子忍不住了，扔下手里的活兒站起來大聲說，陳坦你怎么不生氣呢，怎么不著急呢，你怎么一點脾氣都沒有呢，你這個樣子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陳坦手上的活兒始終沒有停下來，慢悠悠地說，生氣有什么用呢，著急有什么用呢，發(fā)脾氣又有什么用呢，爸爸會回來嗎，媽媽會跟以前一樣嗎？我心里什么都不想，只想掙點錢，讓我們娘兒倆不至于餓死，別的什么都不重要！

單良說不出話來了，這樣的小坦，太讓人難過。他又想說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但是現(xiàn)在，十九歲的他，說什么她都會覺得是個笑話吧?；蛘?，是可憐她。就像陳坦說的，有什么用呢，自己的口頭承諾會有用嗎？

單良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定會有一天，要掙很多錢，可以理直氣壯地跟小坦說，別害怕，我照顧你一輩子！

也是在那個時候單良明白了，有些承諾你開不了口，亦是怕自己做不到，徒增別人的失望。

幾天之后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單良像一支箭一般跑進陳坦家，喘著氣說，清明上河圖，我在網(wǎng)上賣出去了，那個人愿意出三千塊！

陳坦不信，那個人就是你吧！

單良頭搖得都快要甩出去了，當(dāng)然不是，我也沒那么多錢啊，我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發(fā)的帖子，發(fā)了一個星期了，一直沒告訴你，今天終于有人買了，我拿了我爸爸的卡號，一會兒人家就給我打錢，我得把東西給人拿過去。

陳坦將信將疑，我跟你一起去吧！

單良攔住她，你趕緊把那些玩具弄完，晚點我來跟你一起復(fù)習(xí)一會兒，沒幾天就要考試了！

陳坦遲疑地點點頭，單良拿了清明上河圖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

三千塊錢對于陳坦和媽媽來說，真是不小的一筆錢，可以好幾個月不用為下頓吃什么擔(dān)心了，這是在高考前最讓陳坦欣慰的事。

5.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單良和陳坦高考都考得不錯，單良能夠上一本，陳坦也可以上二本，但她堅決不上了，很多人找來說要資助她，都被她一一拒絕。她已經(jīng)成年，有手有腳的，不想接受別人的捐助。陳坦沒去廣州，在市里的一家工廠當(dāng)起了工人。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流水線上當(dāng)操作工了。

單良本可以去更遠(yuǎn)的城市，但最終上了市里最好的大學(xué)，距離陳坦的工廠有三十幾公里。

單良每次去看陳坦她基本上都是站在工廠大門口等她下班，陳坦穿著深藍(lán)色的工作服，戴著深藍(lán)色的帽子，頭發(fā)全部藏在帽子里，工廠大門一開，鋪天蓋地的人從里面往外涌，毫無辨識度，連單良也認(rèn)不出哪個是陳坦。

他那個可愛的蒲草一般堅韌的陳坦，已經(jīng)融在人群里了。

單良的大學(xué)生活才開始了幾個月，陳坦有一天興高采烈地打電話給他，說從下周開始要去上夜校。單良問上夜校干嗎呢？陳坦說我也不知道干嗎，就是想多學(xué)點東西。

單良誠懇地說，多學(xué)點東西是好的。

陳坦的聲音卻有些遲疑，我覺得，多學(xué)一點東西，才有可能不掉隊太多。

單良當(dāng)時正在玩游戲，并沒有多想，后來冷不丁這句話在他的腦子里回蕩，他知道陳坦是怕他上了大學(xué)成為大學(xué)生，而她卻是個高中畢業(yè)的普通工人，兩個人之間會有差距和隔閡。

那到底有沒有呢？也許真的是有的，他每次站在她的工廠門口等她，看她穿著那身衣服，就覺得非常怪異，好像那身衣服吞走了當(dāng)年跟他一起穿校服的小坦。

但不久之后陳坦就真的去上夜校了，隔三岔五打電話給單良，告訴他這幾天學(xué)了什么，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認(rèn)識了什么同學(xué)，去了KTV，吃了什么好吃的……快到冬天的時候，陳坦買了手套給單良送過來，這是陳坦第一次到他的學(xué)校。新建的校區(qū)，超級大，從宿舍到教學(xué)樓要坐班車，走路的話要走一個小時。陳坦喜歡得不得了，眼神里全都是艷羨。

單良跟她一起坐在校園的長椅上，對她說別擔(dān)心，你一定不會當(dāng)一輩子工人的。

陳坦一如既往地帶著笑意，你很在意我當(dāng)不當(dāng)工人嗎？

單良心里一緊，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坦挽住單良的胳膊，我知道。

陳坦回工廠之后沒幾天就是圣誕節(jié)，單良沒告訴她自己要去看她，他知道她上夜校，跑去夜校門口等，等著等著便下起雪來，越下越大，單良盯著學(xué)校大門，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陳坦走過去自己沒不見。

善良的人往往就那么倒霉，那天老師畫考試重點，下課時間延遲將近一個小時，陳坦下課出來的時候，看到校門口站著一個純白純白的雪人，好多女同學(xué)都撲上去大叫，誰這么快就堆了這么大個雪人??！

陳坦那天穿了件紅色的棉襖，所以單良一眼就看到了她，雪人朝陳坦走過去，身上厚厚的雪啪啪地往下掉，雪人竟然動了，同學(xué)們都尖叫歡呼起來。單良走到陳坦面前，將她抱起，大聲說小坦圣誕快樂！

陳坦這才知道原來這個雪人是單良，這個傻瓜帶了傘也不打，扔在一邊，硬是把自己弄成了雪人。這是他站在門口等陳坦的時候看到雪花落在垃圾桶上，一會兒就白了，誰也看不出那是個垃圾桶，靈機一動想到的。

一個活的雪人，是單良那個圣誕節(jié)送給陳坦的禮物，盡管他被凍得有半小時都說不出話來，四肢幾乎沒了感覺，但回暖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陳坦挽著自己胳膊的溫度，覺得這個冬天那么溫暖。

那天晚上陳坦請單良吃了頓小火鍋，本想找個地方住下，奈何哪里都客滿，走到一個銀行的自助營業(yè)廳門前，見有流浪漢住在里面，陳旭笑著問，單良，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流浪嗎？

單良看著她，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下雪的圣誕節(jié)，自助營業(yè)廳里空調(diào)打得足足的，無比暖和，透過玻璃門能夠依稀看到外面飛舞的雪花，拿著玫瑰花的姑娘面帶笑容地走過，還有賣烤紅薯的老人，以及戴著圣誕帽的孩子，陳坦給那晚的自助營業(yè)廳取了個名字，叫“雪景陽光房”。

兩個人一直聊著天，把那個熟睡的乞丐給吵醒了，乞丐是個健談的人，爬起來非要給他們講故事，一講就講了大半夜。凌晨時分，三個人餓得不行，單良跑到旁邊的24小時便利店買了泡面和茶葉蛋，分給乞丐一些，乞丐非要給錢給他們，他說你們別看我是乞丐，可我不缺錢。

他應(yīng)該沒有說謊，從破棉襖里掏出兩張銀行卡，你們看，我也有自己的戶頭，干我們這一行的，好的時候一天好幾百呢，今天為什么我這么早就休息了？過節(jié)生意好，半天就有八百多塊，所以提前放假過節(jié)！

單良和陳坦看著乞丐手里的銀行卡，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單良坐汽車回了學(xué)校，陳坦也回了工廠。那個圣誕節(jié)，是他們唯一一次那么“隆重”地度過?；貙W(xué)校的路上單良心里有些難過，但又有股熱血在體內(nèi)奔涌似的。

一定要在陳坦還年輕的時候跟她過一次真正的圣誕節(jié)，提前訂好燭光晚餐和二十層以上的景觀總統(tǒng)套房，然后雇人在酒店對面放煙花，跟電影里演的那樣，兩個人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看煙花！

這才是單良想給陳坦的生活，有錢有尊嚴(yán)，她已經(jīng)吃了這么多苦，以后的日子，是應(yīng)該過得好一點的。

6. 這回我真的是一個人了。

單良大三那年，陳坦家又發(fā)生了一些事。陳坦的媽媽在某一天早上突然不見了，找遍了整個縣城，報了警，最后才知道她跟一個年輕時的姐妹偶然碰了面，她們十幾歲的時候是一起長大的閨蜜，現(xiàn)在那個姐妹也是一個人過，住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山里，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媽媽是跟她走了。

想來也是個很好的歸宿吧，兩個受過傷的女人，最終相依為命，在青山綠水間，快樂悠閑地過完下半生。

這回，媽媽是真的放下了吧，還放得這么徹底。

媽媽走的那天早上在桌上留下的字條上寫了這樣一句話：不要找我，一切隨緣。

單良接到陳坦電話的時候正在食堂準(zhǔn)備買早飯，結(jié)果什么也沒買就走了。他站在人來人往的食堂門口聽陳坦說媽媽的事，她不會再回來了，什么都不要了。

單良靜靜地聽著，陳坦的呼吸很重，她說，單良，這回我真的是一個人了，一個人的感覺你知道是什么樣的嗎，空落落的。

單良很想安慰她，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他不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才合適，又好像說什么都不合適。

隔了好多天陳坦才又打來電話，她說我去看媽媽了，她們住著草房，但是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的樣子，只是那條山路好難走，要走整整兩天，我坐了人家的驢車才到的?？吹剿臅r候腳上起了三個泡，我哭了一夜。但是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樣子，我也就放心了。

那段日子單良忙著英語考級和期末，沒有時間去看陳坦，聽說她不上夜校了，工廠太忙。一開始陳坦每周都有電話來，后來慢慢也少了，有時打來單良不在，打過去陳坦又在上班，偶爾說上兩句，也都是讓對方放心的話。

時間過得太快，轉(zhuǎn)眼大學(xué)四年就已接近尾聲，大四那年春天單良去看陳坦，在她的工廠門口等她。她出來的時候后面跟著一個男孩，皮膚黑黑的，短頭發(fā)，帶著黑框眼鏡，笑起來一口白牙。

陳坦介紹說，這是王毅，是我們車間主任，平時特別照顧我，早就說要請他吃飯來著，一直沒機會，今天單良來了，剛好一起，你們都不介意吧。

王毅笑呵呵地說，不用那么客氣啦，都是小坦自己能干！

小坦。要不要叫得這么親昵??？單良覺得自己耳朵被人擰了一樣。

其實是他一眼看出來王毅喜歡陳坦的，這都看不出來還是個男人嗎？陳坦應(yīng)該也知道的吧，那她到底又喜不喜歡他呢？

單良那頓飯吃得心里堵得慌，王毅越憨厚單良就越覺得他欠扁，整張臉上大大的五官敦厚得那么處心積慮，但是看著陳坦高興的樣子，他也不想掃她的興，賠著笑吃了一頓飯。

那天單良在陳坦那兒只待了幾個小時，學(xué)校系主任打來電話說實習(xí)的事，讓他趕緊回去，之后就一直忙著實習(xí)，找工作，交論文，尤其是工作的事情，讓單良每天坐立不安，他太想找一份好工作了，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陳坦。他要帶她離開工廠，離開王毅，離開以前的一切。

也是單良命好，五月的時候，一家他覬覦已久的世界五百強企業(yè)華東區(qū)市場總監(jiān)來這座城市參加高峰論壇，他千方百計打聽到了對方住的酒店和行程，裝成服務(wù)生叩開了老總的房門，將自己的簡歷遞了上去，當(dāng)時直接的結(jié)果是，他被酒店保安給架了出去。

但一個多月之后，單良真的接到了那家企業(yè)的電話，問他愿不愿意去實習(xí)。他心花怒放，收拾了行李連夜趕去北京，在那里實習(xí)的人并不是都能留下來的，有些人自己走了，也有些人實習(xí)期滿不再留用了，單良拼了老命表現(xiàn)自己，別人上班的時候他在，別人下班了他還在，不管別人怎么說他，用什么眼光來看他，他就像一條老牛，勤奮得讓那些老員工都嫉妒，甚至是害怕。

六個月之后，單良順利地留了下來，合同發(fā)到學(xué)校去的時候，他是全班起薪最高的一個。

7. 如果不搶，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到你身邊了。

這是單良在北京的第幾個年頭了？這幾年他就像是給自己做了個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拼命掙錢，為了實現(xiàn)在心里給陳坦的那個諾言，他已經(jīng)覺得自己快要做到了。

但他從未想過，在老家，不上學(xué)的孩子過了十八歲就要開始物色對象了，陳坦已經(jīng)成了名副其實的剩女，她一個人已經(jīng)撐得太久了吧！

陳坦婚禮的前一天，單良請了假，買了機票回老家。從飛機場打出租車，操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司機開價六百，單良?xì)獾貌铧c直接打110，當(dāng)場跟司機吵起來，家鄉(xiāng)話溜溜地往外冒，你當(dāng)我外地的肥鴨子啊，打表也才一百二，你竟然敢跟我要六百！

司機一聽傻眼了，也不甘示弱，你一本地人帶著北京腔干嗎，這年頭誰混飯吃容易??！

單良懶得再跟他吵，是啊，這年頭都不容易。上了車，一路打量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這些年家鄉(xiāng)變化太大了，大得他都有些恍惚，仿佛真的是個外地人，這般背井離鄉(xiāng)的，幾年都不曾見過父母幾次，還有小坦，他快想不起她的樣子了，胖了還是瘦了，黑了還是白了，年輕了還是蒼老了，他一概不知。

這些年在北京瘋狗一樣地打拼，到最后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他突然覺得一切都跟鏡花水月一般，那些努力追求的你曾經(jīng)看得很重的東西，一旦換一個角度，便什么都不是了。

單良回到家，爸媽激動得都要哭了，燒了一桌子菜，目測一家三口起碼得吃三天才能吃完，一向注重身材晚上從不吃主食的他，吃了整整三碗米飯，撐得肚皮都快要炸了。

他心里難過。

自己的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就像天天有人住似的，那一年他托人買下的陳坦繡的清明上河圖還躺在柜子里，三千塊，是他出的，他在旁邊藝術(shù)學(xué)院老師家給學(xué)生們當(dāng)模特，二十塊錢一個小時，擺著他們需要的姿勢，一動也不能動。當(dāng)完模特兒回來，他還跟著二伯父去賣了一個月保險，假裝是二伯父的孩子，跟人說孩子考上大學(xué)學(xué)費還沒湊齊，這招似乎挺靈的，二伯父那個月做成了四單，給了一千八百塊給單良當(dāng)零花錢。

這件事單良從未跟陳坦提過，甚至從未跟任何人提過，他不想她知道之后有負(fù)擔(dān)。可他也從未想過，小坦會嫁給別人，他甚至想要不然就去搶婚好了，現(xiàn)在向小坦表白，一定可以把她帶走的，他能感覺到，小坦喜歡的是自己，不是自戀，而是一種彼此都能感應(yīng)到的信息。

搶婚吧，如果不搶，小坦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到你身邊了。

8. 幸好，現(xiàn)在看來她以后都會是幸福的。

陳坦和王毅的婚禮在老家一家不起眼的酒店舉行。單良到達(dá)的時候，門口放有新郎新娘婚紗照的X展架，P得過了頭，都認(rèn)不出來是小坦了。簡陋的大廳里，司儀正領(lǐng)著新人在彩排，單良走進去默默地挑了個座位坐著當(dāng)觀眾。穿著婚紗化著濃妝的陳坦看起來很怪異，單良不覺得這樣的她有多美，如果她是自己的新娘，絕不會讓她打扮成這樣。

陳坦看到單良很開心，笑著跟他打招呼，湊在他耳邊說，我終于不是一個人了，你為我高興嗎？

單良心里千軍萬馬，像是有無數(shù)個聲音在說，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呢？卻始終沒有勇氣說出來。

跟陳坦沒聊上幾句，王毅穿著劣質(zhì)的燕尾服像個小丑般湊過來，你倆什么事兒這么神秘呀？

單良覺得自己心臟上被人插了一把刀，裝成樂呵呵地跟王毅打了聲招呼。這幾年，他學(xué)得最好的一樣技能，可能就是裝了吧。單良悄悄問他，想不想在今晚的婚禮上用六種語言對小坦說我愛你呀？

王毅連連點頭，我也想給小坦一點驚喜呢，可我也不是個會浪漫的人，沒個好主意，你快教我啊！

單良笑著說，那你要保守秘密哦，晚上給她一個驚喜。

王毅真的很憨，一個下午都在學(xué)那六種語言的我愛你，單良把那六句話用中文諧音編好寫在紙上，王毅下定決心死也要背出來。

這樣的男人，一定會對小坦好吧！

那個下午單良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王毅，看得出他是真心對小坦好的，小坦穿高跟鞋不習(xí)慣，從舞臺上下來踩著自己的婚紗差點要摔倒了，王毅緊張得不行，一個勁兒地問她疼不疼，要不要緊，累就不要穿了，安慰她其實穿什么都不打緊的，舒服就行！

小坦走到哪里，王毅的目光就在哪里，生怕她憑空飛了似的。

小坦一皺眉頭，王毅都緊張得要死，以為她哪里不舒服。

單良覺得自己的胸腔憋著一股氣，像個吹足了氣的氣球，快要爆開了，那些莫可名狀的傷感彌漫在婚禮的上空。即便是把小坦搶過來，現(xiàn)在的自己，又能不能像王毅一樣對小坦這么用心呢？他即便可以贏這一刻，也不一定能贏得了這些小細(xì)節(jié)，贏不了一輩子。

最重要的是，你怎么知道小坦現(xiàn)在就不幸福呢？自己能夠給小坦的幸福，又有多少？房子？車子？錢？北京的繁華與冷漠？小坦要的，又是不是這些呢？

婚禮開始了，王毅站在臺上對陳坦用六種語言說我愛你的時候，陳坦哭了。

單良也在心里默默對陳坦說了六種不同語言的我愛你，只是，小坦再也不會聽見他心里的聲音。她或許已經(jīng)等了太久。

單良在新郎新娘來敬酒的時候狠狠抱了抱陳坦，他還記得當(dāng)年開玩笑說過的話，狂犬病的潛伏期是二十年，二十年早就過去了，他卻始終不能給她想要的幸福。幸好，現(xiàn)在看來她以后都會是幸福的。那么，她在誰身邊，對于單良來說，已經(jīng)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