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我，六十歲的你

你好多年沒抽煙。當(dāng)你用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開始看這封信的時候，我猜你會點上一支煙，靜靜抽。

長到20歲了，你的小兒子給別人寫過很多信，但從沒給你寫。我們之間疏于言表，如同一杯沉默的酒，喝下去輕飄飄火辣辣，暗涌著許多沉重與婉轉(zhuǎn)，堵在各自心里說不出來。

那天你開車送我去車站，我坐在車后面一句話不說，把頭扭到一邊看窗外，透過后視鏡我看見你額頭上的皺紋。我盯著你那一排一排的皺紋，想象觸碰它們所感受到的凹陷起伏。爸，那里一定藏著你這些年的憂愁和寂寞。

小時候我常覺得自己是家里的異類，做兒子太小，做孫子太大，這種狹隘的情緒性偏見籠罩了我很多年。記得你來學(xué)校，有個不懂事的孩子偷偷跟小伙伴說：“他爺爺好年輕啊！”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立即反駁，又怕對方來一句：“啊，是你爸？好老哦！”于是止住。

爸，這個秘密我從沒提起，你聽后一定很難過。請原諒，我的確曾經(jīng)嫉妒過別的小伙伴年輕的父母。那種挫敗感讓我一度恥于在旁人面前談?wù)撃銈儯缃裣胂耄@種幼稚得令人可笑的煞有介事，這樣薄，也這樣脆。如今我再不嫌棄你們，因為你們的年長，我得以有幸窺見一段更為久遠(yuǎn)的人生和風(fēng)雨，這是財富。

在我打這行字的三小時前，收到姐姐發(fā)來的圖片，家里地板上堆滿了你從衣柜里扔出的衣物。在我漸漸成長起來的歲月里，你這只曾讓我飽嘗過愛和柔軟的手，扮演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暴怒形象。我的性格跟你一樣鋒利，我用布滿尖銳棱角的青春期狠狠撞了你還沒退去的更年期，兩敗俱傷，但你傷得更深。

我知道你在街坊鄰居面前夸耀過我寫作上取得的微不足道的成績。在你心里，是不是也隱隱期待著我在寫作上能有所建樹，給你爭點面子？我是懂得你的。我懂得你藏在心底的這點念想。爸，你不支持我，我還是會寫，但倘若有天你點頭答應(yīng)，我會好好寫，不辜負(fù)你。

那年夏天，我的中考成績很糟。我記得你只坐在沙發(fā)上淡淡地說：“你總令人失望。”之后我們的話越來越少。去往成都上學(xué)是我遠(yuǎn)離你的方式，我再也不需要忍受你的壞脾氣了。大一那年，我瘋狂地玩，瘋狂地交朋友，瘋狂地做所有在你的禁錮下不敢做的事，非常用力。但這樣的日子久了才發(fā)現(xiàn)，你的那些禁錮，長年的威嚴(yán)、固執(zhí)與暴怒堆積起來的這層厚障壁，突然讓我在某個沒有風(fēng)的下午重新懷念起來。我于是給你打電話，聽你衰老低沉的聲音，而電話這頭的我，莫名其妙地想要讓你高興起來。我太笨，用這么多年的時間才明白一個道理：你不是不愛我了，只是不再溫柔了。

爸，你的白頭發(fā)連同你的孤獨一起以不可阻擋的速度多起來的時候，我才只不過二十歲，而你已經(jīng)六十歲。二十歲的我決定寫這樣一封信給六十歲的你，希望它能留下點什么。

爸，你好多年沒抽煙。當(dāng)你用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看完這封信的時候，我猜你的煙也抽完了。

忘小川

2014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