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年中秋,范松青自費出了一套書——《我為反腐鼓與呼》,上中下3卷,130萬字,是他過去在廣州市紀委工作近10年所撰寫文章的合集。“有讀者說,這是中國反腐敗第一書。”范松青將書送給了幾位紀檢系統的朋友,得到的評價讓他感到安慰。此時出書,已不僅是退休前的職業交代,他更希望讓人們注意到:財產公開等不得,也慢不得了。
比起這套書,范松青在2013年1月廣州“兩會”上的一紙提案更讓人矚目。擔任廣州市政協副秘書長的范松青提交了《關于廣州市率先試行公職人員家庭財產申報公開的建議》。隨后,他向媒體公開了自己的家產:一家3口只有一套74平米的樓梯房。
范松青轉眼間成為新聞明星,輿論稱他是廣東“財產公開第一官”。
參過軍,當過記者,干過紀委工作
范松青原本盼著自己的舉動能帶動更多的官員站出來,可是廣州當地再也沒有人向公眾公開,就連國內幾個搞財產公示的試點也都沉寂。“坦白講,有點失望。”范松青說。
更大的失望體現在他的書稿里。早在2002年,范松青執筆調研報告就已提出建立官員財產申報公開制度。“領導批示,市委頒獎,可隨后建議都束之高閣。”
1987年,范松青調入湖南《零陵報》成為一名記者。此前,他參過軍,復員到當地物資局工作。1978年,他考入湖南師范大學政治系,畢業后在黨校任過教職。
也是在報社期間,他實名舉報過一次領導,這在當地引起轟動。彼時的范松青已是報社總編室主任。一次在北京學習,受報社同事所托,他打聽到報社從北京購買的印刷機遠高于當時市面價格。這件事導致他在工作上屢屢被穿小鞋,一怒之下他向紀委和檢察院舉報了主持采購印刷設備的領導。
很多年后,范松青已不大愿意提及此事。他覺得當時年輕,脾氣不好,而現在當事人盡皆老去,不愿意再給別人帶去麻煩。倒是每每回到老家,當年的老同事請他吃飯,總會提起他當年的“義舉”。
旁人佩服的行為,卻沒得到妻子的認同。“別人都不去說這事兒,你干嘛非要說?”
廣東省社科院經濟研究所前所長鄭炎潮夫婦是范松青的好友,2013年廣州“兩會”一結束,就約范松青夫婦聚會。鄭炎潮回憶,好幾次范松青的妻子都對朋友們懇求:“你們好好勸勸他,叫他再也不要干這種蠢事了。”
“我愛人有點怕事。”范松青有些無奈,到今天他都沒有讓媒體接觸過家人,原因也是怕家里生出更大的波瀾。
范松青出生于湖南寧遠縣,父母是衡陽縣人。相傳范仲淹的一個兒子在衡陽任過知縣,當地范氏都是其后人。
“倒不是有族譜,關鍵是長輩一直拿范仲淹當老祖宗這么教育我們。”這讓范松青骨子里接受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熏陶。他自認雖不算具備士大夫精神,但中國式的正氣還是有幾分。
“松青啊,嫉惡如仇,和我差不多。”75歲的中共廣東省紀委原副秘書長駱錦輝說。1994年,范松青來到廣州,并在1998年調入廣州市紀委工作。駱錦輝和他雖然交往不多,卻對他有深刻的印象:“有什么不平事,一跳三丈高。”
公開財產后,很多人都會問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是他?“說到底,就是怕。”范松青一拍椅子,“可我就不怕!”
公開財產前后
事實上,范松青公開財產,有點偶然。
“老范那時并不知名,不是那種明星委員。”2013年1月采訪過范松青的《南方都市報》記者李曉瑛稱之為機緣巧合。那是政協委員的報到日,范在一邊整理著委員證,身邊也沒什么記者。
“感覺他挺尊重委員這個職業的。”李曉瑛很快發現了范松青是政協特邀委員,他的提案用A4紙打印了5頁,還準備了好幾份,而大多數委員只會讓記者留下郵箱發送電子版。
A4紙上就是那份《關于廣州市率先試行公職人員家庭財產申報公開的建議》,篇幅長達8000字。范在建議末尾說:“只要市委有要求,我愿意以身作則。”
李曉瑛記得,她打電話給范松青問他能否公布財產時,電話那頭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后范松青解嘲似的說:“你們記者也真是犀利。”接著,他公布了自己的財產。
隨后幾天,范松青的手機幾乎被媒體打爆。多年跑會的記者稱他是“突然爆發”,范松青卻說,自己是“厚積薄發”。
包括家庭風暴在內的壓力也隨之而來。范松青說,對外界的關注他并非沒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那么猛烈。
官場上的非議也自然產生。有人質疑他的房產,也有人質疑他的書稿。李曉瑛注意到,當很多官員在一起時,范松青會變成談論的主角,旁人會把話題引到他身上,有些話里明顯帶刺。“還好老范比較淡然。”
少有人知的是,無形的壓力讓范松青此后更加謹小慎微。2014年7月,范松青的岳父去世,按照當地風俗,白喜事要奉禮金。他趕回家鄉治喪,特意掛出“謝絕禮金”的牌子。2013年10月,范松青的獨生女成婚,一桌酒席也沒有擺。
對于這個決定,女兒埋怨過,親家也有微詞。“沒辦法,變成風口浪尖了嘛。”范松青也覺得對女兒不公平,但好在家人后來都表示了理解。一面反對他公開財產,一面同意不辦酒席,家人的中心思想只有一個:別再惹人關注了。
范松青承認,他和體制內的同事之間,其實沒有太多關于“反腐”、“財產公開”話題的交流。很長時間里,他都是一個人潛心研究。
在2007年調入廣州市政協辦公廳任研究室主任前,范松青在紀委工作了近10年,主要給領導撰寫材料,還有就是案件研究。
“那段時間真的很累,但也有收獲。”范松青回憶,因為各項會議集中在每年年初,往往別人家在辦年貨時,他還在伏案撰稿。他的老同學、暨南大學教授劉華說,平時朋友們約打個牌,范松青也難得來,總是在工作。
現任廣州市政協主席蘇志佳,彼時是廣州市紀委書記,曾公開評價范松青:優點突出,毛病也很容易能看出來。“敬業、專注、耿直”,可也“有點迂、與同事偶有爭拗,有點傲、公開標榜水平最高”。
對于這些評價,范松青表示接納,但坦承沒改多少。現在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辦公室整理文稿。廣州市政協辦公地址在四面環水的二沙島,范松青的辦公室屋外有個露臺,珠江美景推門可望。如果沒有意外,老范將在退休前編撰完自己新的書稿,“算是對自己一個交代”。
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
在公布財產之初,范松青心存一絲希望,期待會有官員跟他一樣站出來公開財產,他甚至希望這個官員的級別比他更高。副廳(局)級——范松青目前的行政級別,已是當年國內公開財產的最高紀錄。
其實,2013年廣州“兩會”期間,也就是在范松青公開家庭財產之前,媒體幾乎第一時間向18名官員拋出了這個問題。問卷結果是,16名贊成公開,更有1名市領導和5名局級干部表示力挺,愿意效仿。但直到“兩會”結束,未見范松青之外第二位官員公開財產。
范松青說,2014年的“兩會”也沒有任何相關的提案。據《新京報》報道,5年來我國近40個地區試點財產公開,超過半數曇花一現。
而在單位里,對于范松青,沒有人說他不好,反倒是有一大堆的“關心”和“保護”。領導不止一次希望他注意影響,低調行事。過去一年里,相繼有兩家電視臺希望邀請他做節目,但最終未能成行。
最近,一個朋友在微信群中問范松青:“能否說官員財產公開是檢驗反腐敗的唯一標準?”范的回復是:這個問題沒有現成的統一的標準答案,在老祖宗的經典論述中也找不到出處;按照西方的民主政治理論,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過去我們曾經開展過解放思想大討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如今我只能說,在當下,官員財產公開是檢驗真假反腐敗的唯一標準。”范松青說。
在紀委工作多年的范松青通過研究案例發現,就在最近10年,腐敗案件金額日益變得巨大。
1999年他接觸到的第一個案件是廣州市財政局原局長邵汝材案,當時查獲受賄贓款還不及百萬。“現在的案子哪止這個數?”
然而一部自費的書稿對官員財產公開有多大的作用,即使是范松青也并不樂觀。再過一年,他就退休了,而官員財產公開尚沒有納入全國人大的5年立法規劃。
讓范松青頗覺諷刺的是,當他公開財產時,時任廣州副市長、增城市委書記曹鑒燎對媒體表態:如果全社會要求公開,我就公開。“后來他是真的公開了。”2013年12月,廣東省紀委批準對曹鑒燎立案檢查。據初步調查,曹鑒燎利用職務便利收受他人錢物折合人民幣7000多萬元,另有2億元涉案金額正在進一步調查取證中。
(據《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