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和跳高不同。
寫小說每一篇都是從零開始,真沒什么老本可吃。這個老本,包括精神和感覺的體驗。假如重復別人,哪怕學的惟妙惟肖,也終是摹本,不是真跡。哪怕國人無緣得見正品,被你搶了一招之鮮,一時之間驚嘆莫名,也不是長遠之計。因為你要是想當一個好作家,就必須有屬于自己的園子。老是張望別人的菜苗,不是有出息的把式干的行當。
我常常對自己說一定要避免重復。我看到自己的輕車路熟,在太順暢的地方涌動著思維的惰性。
我找出了針對自己可能重蹈覆轍的幾項措施。第一是積蓄感情。我知道自己已經被感動時,努力不動聲色。任憑它們像洪水在閘門里泛濫,水勢愈漲愈高。人的感情具有很明顯的易疲勞性,假如它很快退潮,我知道這只是文人的一次多愁善感,不理它就是了。我從來不相信自己血管里流的都是血,覺得那液體還需多年的熬煉。假如日出日落,那感覺像昏鴉一匝又一匝飛臨,我想這里面就有了某種不可忽視的情愫,也許有一天會噴薄而出。強烈的感情是不可偽裝的,重復的概率就會小些。
第二是盡力去開拓新領域。生活為我們提供層出不窮的畫面,客觀上沒有哪一個時代同另一個時代一模一樣。作家體驗新的生活,或者把舊有的生活寫出新的韻律,都是創作而不是重復。比如臨終關懷醫院,這就是一個新的領域。但單單是圖新,那可不是文學,是時裝。文學還需要作家對生活桑葉的咀嚼消化,最后發生一種質變,在身體內從綠油油的植物變成亮晶晶的絲縷。我當過許多年的醫生,見過很多死人。要說對人的瀕危狀態,閉著眼睛也可以想出來。但我知道自己已經在以前的作品中寫過死亡,再寫,就極容易陷進重復的泥沼。我走進臨終關懷醫院時,極力使感覺陌生化。我要求自己不是用老到的醫生的眼光注視這一切,而是用一個普通人的眸子詫異震撼地掃描……人們只有在陌生的時候,才會激起聯翩的想象。
再一個醫治重復的辦法,就是有意識地變革。語言、句式、結構、情節,甚至故事……沒有什么天經地義的東西,小說的要素都可以試著砸爛與重組。凸起某一點而凹陷某一點,都可一試。只是我這個人雖不缺乏勇氣,卻喜歡自由自在。有話樂意用自己最習慣的方式說出,太拘束了就不知怎么下筆。所以偶爾試過,終于很快地鉆回舊袍子,冷落了新衣。
每當我寫完一篇作品,只要真是耗了心血的,臨交付編輯之時,就有依依惜別的感情。不管怎么說,近一段日子里,我朝也是它,暮也是它。它突然走了,我一時竟不知再忙些什么。但它走遠之后,也就決然地不再想它。因為作家之于作品,雖說不上是“厭舊”,卻也絕對“喜新”的。
新的一篇又在潔白的稿紙縫隙里招手呢。
畢淑敏,著名作家,有《我很重要》等作品入選語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