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松花江跑冰排的季節,全家乘火車離開了坡鎮,那時我還很小。我們一家新去的那個城市叫哈爾濱。在50年代,這座城市人口不多,很幽靜。
我記得我們家是在花圃街,過去叫商鋪街,這條街和中央大街是交叉的,在交叉路口是個江沿小學,有一個賣烤地瓜的老頭,烤地瓜的香氣非常誘人??傆X得那個城市像一幅油畫一樣,再加上這樣溫馨的一個烤地瓜的老頭,一個小孩站在他跟前,那種感覺實際一直在我腦海里存在??赡茈S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藝術化了,但是這種最初的感覺一直是很清晰的。
那種香味至今還保存在我的靈魂里,偶而地釋放,讓我感傷。
透過烤地瓜的熱氣,我看到的是街道兩邊高大的唐槭樹。在雨雪交融的街面上落滿了絢爛的秋葉。
后來,我聽說,哈爾濱有許多雅號,像丁香之城、教堂之國、東方莫斯科、中國小巴黎,還有音樂之城、榆樹之城。據說,早年當地的滿族人死后,都安葬在古榆樹下。這真是一個奇異的風俗。一個叫斯葉阿的俄國女士說過“哈爾濱的每棵樹都是一座墓碑和藝術陵墓”。
這條街的街面是由無數個小方石鋪成的,成魚鱗狀,閃閃發光,很好看。
作為一個剛來到這座城市的孩子,我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時常跑出家門去看看這座陌生的城市。走在雨雪交加的中央大街上,我聽到了從不遠處傳來了俄羅斯風格的手風琴聲,幾乎就是在那一瞬間,使這座城市有了某種特殊的旋律。
后來我才知道,我腳下的這條街是這座城市中最有名的“中央大街”。中央大街的兩旁差不多都是一些歐式建筑,有俄式的、希臘式的,也有巴洛克式的,儼然一個建筑博覽會。但它們在骨子里卻是那些國外流亡者思鄉的產物。
二
直到現在,我仍然喜歡在這條有著異國情調的街道上漫步。每到這里來,照例要到那家華梅西餐廳去用餐,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一邊用餐,一邊看著窗外。
透過餐廳的窗子,不僅可以看到街角處的秋林商店,也可以看到街對面的馬迭爾旅館,看到樓與樓的縫隙中的那些鐵鑄的雕塑和微型的休閑廣場。這些早年的建筑,也曾是那些外國僑民夢幻中的精神家園。據說,在1933年夏天,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就曾下榻在馬迭爾旅館。
20世紀初的兩次世界大戰,不僅使得全球近20億人卷入了戰爭,并使得更多的人背井離鄉、流離失所。哈爾濱就是他們選中的流亡城市之一。據說,到1922年,流亡到哈爾濱的俄國人就有15.5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為躲避德國納粹的迫害逃亡到哈爾濱的猶太人,就有5.5萬。
街角上的那家秋林商店,是當年有名的“遠東第一店”,至今已有100多年的歷史了。那時候,秋林商店是外國流亡者經常光顧的地方,它經營的大列巴、列巴圈、蘇合力、古力斯蛋糕、力道斯紅腸、毛巴合雜拌糖和吉費勒軟糖,以及伏特加酒、蘭姆酒、黑豆蜜酒等等,最受中外顧客的青睞。在我的記憶里,在那些外國僑民和當地人的心目中,秋林商店是最棒的商店。
三
我喜歡到松花江邊去。這也是世界上所有的臨江城市市民的一個習慣、一份親情和一份依賴。人生有兩個階段特別留戀江邊,一個是他的孩提時代,一個是他走在行將就木的季節里。從這個意義上說,江水是一個富有童心的老人罷。
松花江是從長白山的天池發源,流經哈爾濱,然后匯入黑龍江的。它是中國的第三大河流。我不明白,為什么這里土著人稱它是一條“黑色的河流”,而那些曾經僑居在這里的外國僑民,則稱它是一條黃色的大江。要知道,它在我的眼中始終是深藍色的。只有在夕陽輝耀之下才變成了一條金色的大江。我很感謝這條江,是它從上游攜帶著大量的礦物質沖積形成了松遼平原上特有的黑色土壤。在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條江孕育了哈爾濱這座城市。
對于哈爾濱人來說,松花江在他們的心目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且,它也是某些精神流浪者和孤獨者乃至散淡的人的精神家園。我經常看到一些人常年地廝守在江邊,自晨至夜,或者散步,或者高聲歌唱,或者在椅子上靜坐。大約他們與繁忙的城里人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信條吧。
近半個世紀的時光,在一些細節中倏忽地過去了。我依舊到松花江邊去散步,去那里看看我熟悉的俄羅斯風格的江上俱樂部、江畔餐廳,還有1957年建造的那座防洪紀念塔,以及我在80年代末的抗洪時期寫的“護堤銘”。
如果你現在說阿成寫的哈爾濱市是一種真實的再現的話,這恐怕是個問題,我相信所有的都不會這樣。它是一種精神家園,它依托于一種相對的真實,把自己理想中的城市表達得更加完善。
我一直在想,只有民族的進步和城市的涅槃,城市里人才能有真正的精神涅槃。我想說的是,對這座城市的進步而言,我最愛是分布城市中各個地方的草地、花園、文化廣場和綠化庭院,以及“水、氣、聲、渣”污染的成功處理。是這一切,讓城市更加靠近了自然,這也是一座城市中最靈動、最優秀的品格。
我親眼看著它長大起來的哈爾濱,已不再是我的城市了,我不過是先前這座城市的一個朋友,一個記錄者……但我在內心,卻一直為這座城市祝福著。
(選自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