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大伙兒的還是專家的,真要把漢語講好,最大智慧還在平白中。
大家的漢語,最不喜歡的是深沉,人們天生鄙薄正襟危坐和一本正經。大家喜歡風趣,漢語天生容易風趣,話一風趣,就容易流行,一流行就成了眾人的樣板。這樣的語言,說的人盡興,聽的人開心,玩也像說,說也像在玩,人氣當然十足。比如“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臉,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虧,什么都學就是不學好”;比如將《我的名字叫紅》演化成“我的名字叫蘇丹紅”;比如將賈君鵬事件引申為“×××你媽叫你回家吃飯”;比如將文革流行語,改成“一小撮不明真相的煙花”“靈魂深處鬧愛情”……
大伙喜歡新鮮,漢語天生新鮮。汶川大地震期間,有位姓范的老師,他跑出來了,沒顧上還有學生,大家很生氣,給他取了個“范跑跑”。范跑跑三字,俏皮解氣,也風趣到位,于是,一下火遍了全國。接著,連環炮似的又火了一個喜歡抄別人論文的“姚抄抄”,再火了一個喜歡跳(槽)東跳西的“郭跳跳”。
說這樣的話,不用多大功夫,嘴片子伶俐就夠得著了,卻都有很廣泛的共鳴基礎。五香花生米再可口,吃多了也乏味。這類話聽多了,還是覺得有些油腔,希望能聽上讓人想一想再笑,抑或雖然聽了笑不起來,但卻是自己心坎里正想說而又說不上來的那種。漢語也辦得到。像麥子說的那句“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像同伴給我的賀卡上寫的“平安是福,快樂真好”。麥子說的這句話,聽懂了并不難,真要從嘴里蹦出來,就不那么容易了,沒個“18年”貧賤打磨,是說什么也上不了口的。后面那句,字只8個,一年級的學生就全識了,把這幾個字單獨開來,一天書不念,也懂,也會用,可是用這幾個字組出這樣的句子,沒個三五十年世上歷練,說不到這位上,就是讓個年輕人說出了口,也不會有那分量。《讀者》上有首吳再的《彌勒佛》小詩,是我讀到的最短好詩,全詩兩行,第一行“笑”,第二行“容”,兩行一共兩個字,已無損它的海量:彌勒所以笑,是因為他容;所以成人氣超常的佛,一是他“笑”二是他“容”。將這品性換到你我身上,同樣也有神力發生。詩《彌勒佛》,成功在兩個字就提煉出了成“佛”關鍵,絕對精煉,所以它成了詩!
不過,深刻的道理也并非都得像老子那樣用深刻的話來說。比如那本儒家經典《論語》,記述的全是孔丘及其弟子的對話,2500年了,至今仍讓我們琢磨來琢磨去,不斷吸收到新的營養。應該說,里面的道理不算淺了,但他們都像拉家常一樣淺白、親切。孔丘在回答“志向”這樣的難題,只說了句“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他說學習,也只用了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瑯瑯上口之間,已說到了最關鍵、最深邃的地方。先生教人求知更絕,“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13個音節,6個漢字,讀和認,有一年級文化足矣,還可以當歌兒唱。古今經典名言中,你還能找上一句比這話更淺顯更少用漢字的嗎?許多智商不低能力不差的仁兄,他作報告一出口就能半天,寫文章一兩個月就出產一厚本,他們整天忙忙碌碌,勤勤懇懇,說了一輩子也寫了一輩子,但漢語不喜歡他們,未能給他們留下一句這樣的話。
前些時為查閱資料,重讀了一遍《鄧小平文選》及他的一些講話,兩個小時,我沒有看到一個生僻的字,也沒有碰到一句難懂的話,盡是“中國的事情要按中國的情況來辦”“辦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寫了”這些平實的語言,即使在解決職務終身制走向退休制,在終止階級斗爭為綱口號,在辦經濟特區上,也沒有用一個深奧術語或者一句“精銳”說教。時值極左思維“冰凍三尺”之日,要“大膽一試,大膽地創”,要排開姓“社”還是姓“資”的爭議,困難多大!他以“不爭論”三字,說“一爭論就復雜了,把時間都爭掉了,什么也干不成”,不經意間,“輕舟已過萬重山”。以致他本人在南巡講話中,也情不自禁地說“不爭論是我的一個發明”。
大氣的漢語,既是大伙兒的,也是專家的。是大伙兒的,當然就多維度、多漂亮、多活潑,也都有大好空間。不過,無論是大伙兒的還是專家的,真要把漢語講好,最大智慧還在平白中。像人一樣,布衣長者總比綾羅貴人更多親和力。
(選自《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