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眼看到張鶴齡先生,是在她的畫冊上。微卷的銀發、嫻雅的神態,還有含笑的嘴角,讓人恍惚間看到舊時光里的那些閨閣淑女,而忘記了她已是耄耋之年。
張鶴齡1935年出生于濟南書香門第。年僅3歲,“慈父見背”,從此便與舅舅全家生活在一起。張鶴齡的舅父程公博是當時濟南南華學院藝術系國畫教授,“談笑有鴻儒”,關友聲、黑伯龍、李苦禪、弭菊田等畫界前輩皆是家中常客,聽父輩吟詩談藝,看先生賦曲作畫,張鶴齡的“舅舅客廳”悄然滋養著她的藝術基因。
能握得住毛筆的年齡里,逢大年初一,張鶴齡必然要面對大家在紅紙上寫下“龍”“虎”兩個大字。她在展紙落墨的時候,也許并未意識到,這支筆一握,便隱喻了一生。1952年,17歲的張鶴齡在濟南二中畢業之后,只身負笈北上,考入北京師范大學美術系,受教于衛天霖、吳冠中、王雪濤等一批美術界“執牛耳”者。
家族之學養、個人之美慧,讓張鶴齡發酵為吶喊“畫中國人的水彩畫”者之翹楚也許并不奇怪,從《墨竹》到《紅蓮白合》再到《金秋》,作為寫實畫家,她的取景構圖是中國的,造型色彩是中國的,用筆用色也是中國的,“我自發我之肺腑”。但傳統之外,又似乎有些洋氣。
這洋氣是有些緣由的。
畫家單應桂評價她,待人接物溫婉親切,對藝術剛烈堅毅。正是這一抹剛烈,讓她“看外國人畫的西洋畫,就覺得樹枝都沒有力量,輕飄飄的,我就覺得不過癮。” 在傳統與西方之間的游弋,讓張鶴齡的國畫比傳統更講究骨法用筆,她的字,她筆下的竹挺拔剛勁,迎風更瀟灑,正是她性格的那一面。
借用馬丁·斯科塞斯那部《純真年代》中的臺詞:“沒人會嫉妒她的勝利,好像她無論輸贏,也永遠如此嫻靜,但在她那平和甜美的簾幕后面,是否也只是一片空白?”
張鶴齡的純真年代與空白無關,與“出走”有關。少小時著一襲月白色旗袍跑到家外小巷的泉水里肆意狂奔曾被她評價為“一次特大的精神釋放”, 書香門第的禮教束縛使得一次奔跑,便成了一場“出走”的革命。
大學時期,張鶴齡更為“瘋狂”,四個暑假都沒有回家,都在北京參加國防體育俱樂部,“第一個暑假我用繳獲國民黨的二四式步槍學了射擊。第二個暑假我就學摩托車。第三個暑假學跳傘,當時只有兩個名額,我天還沒亮就去排隊,但是量體重的時候差一點,就干脆拿兩塊石頭放在兜里,最后選上了。后來跳了九次,包括夜間跳傘。”
“來羨慕我吧,我在風中跳舞啊,來羨慕我啊,我到哪里那兒就漂亮……”這段歌詞可以用來形容60年前的張鶴齡。如果不是后來的那一場場運動,張鶴齡的藝術意象中也許永遠不會出現黑漆漆的煤塊。
1957年,張鶴齡從藝術院校畢業剛剛踏入社會,即投身到轟轟烈烈的大煉鋼鐵和時斷時續的下鄉勞動之中,春耕夏收,拉犁下地,對藝術追求的信念只能在扛鋤頭握鐮刀的生涯中消磨,但也讓她真正認識到什么是農村,什么是農民。
8年過后,張鶴齡卷進了另一個陌生的命運誤區——舞臺美術。她下過煤井,體驗過扛著風鉆感覺著煤屑從頭頂簌簌落下的心情,也體驗過僅靠一盞礦燈,五體投地地從700多米地下爬上陽光灼灼的地面的釋然。
這是一種苦難的力量。苦難,顛覆了價值趨向,在張鶴齡的中年以后又趨深刻,釀化出一曲《蜂窩煤之歌》,這是藝術的另一次“出走”。
幾十年底層生活的深入接觸體驗,蝕磨掉了張鶴齡意識中的“貴族氣”,從思想上、感情上,從生活方式及人生態度上,把她拉回了平民,在后來的藝術創作中,即使是作詩書畫印四全的文人畫,也僅僅保留了外在樣式的“仙風道骨”,靈魂深處飄出的仍是濃烈的“人間煙火”。正如張鶴齡位于山東藝術學院的那間畫室,家常擺設與書案畫氈相互糾結又無比和諧,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氣場。
“佇立在后陽臺,似乎永遠不會感到寂寞。這里無異于一個了望變遷的萬花筒似的窗口。這對于一個老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角落了。”張鶴齡在她的散文集中寫道。
歲月有功,閱歷的增長會讓人對張鶴齡的作品產生更多的眷戀。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創作,其實是把自己的生命扯成一個個碎片,成為一幅畫、一個雕塑、一張照片——每一件作品里面都可以看到她的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