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1978年生,中國作協會員。1996年以來,在《詩刊》《當代》《散文》《天涯》《作家》《山花》《芙蓉》等發表小說、詩歌、散文等共約260萬字。獲趙樹理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失蹤者的旅行》(“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0年卷),與人合作完成30集電視連續劇《軍統密殺令》。現供職于太原文學院。
我們之間有過很愉快的相處時光。三年,四年,或者是整整五年,我們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一座辦公樓的頂端,一間朝陽的房子,另一間朝陽的房子,有些日子我們還把所有的家什都搬到其中一間屋里,開始是我的那間,后來是他的。理由只是我們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看見彼此。公司里的所有人,我是說包括董事長和總經理,甚至傳達室負責收發的老頭,都對我們的關系感到好奇。他們做出種種議論,其中并不排除一些不堪入耳的說辭。有一天,湯偉把所有這些道聽途說的東西都和我講了。我沖他笑了笑,感覺頗為荒唐。可是不久后,我們還是分開了,各就各位,但每天待在一起的時間仍然不可勝數。直到我們成婚,這種狀態仍然沒有大改觀。我們都有過拖家帶口住宿舍的時光,這樣的時光使我們的關系愈加牢不可破。我們的妻子也漸漸成了朋友,像閨中密友一般親。
需要一提的是,湯偉并不是本地人,他來自遙遠的南方,祖上據說很有錢,但到了他爺爺這一輩,由于時代和社會的原因種種,家境已經敗落。他父親早死了,他是由守寡多年的母親慢慢養大的。而我家祖孫三世,卻一直居住在這個小城里。當肆虐的西北風刮起來的時候,他總是顯得憂心忡忡。我一般的判斷是,他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想起了家鄉。有許多次,他都對我講起那煙波浩淼的南方水鄉。不能排除是我把他挽留下來了。我們是大學時代的同窗。由于相似的家境,我可憐他。當然我的雙親至今健在,只是在生計艱窘這一點上,我們無疑屬于同路人。我們兩個窮孩子聚在一起,并發展起友誼。這就是事情的由來。
在我們畢業的年代,國家已經不包分配了。我帶著一種試探之心向湯偉提起了一次招聘,他略作思考就跟著我來了。之后我們便雙雙應聘到了這個瓷器公司。一晃多年。他結婚后,把他的寡母也接來了。我看到他的白發母親從車站出來的那個下午,心里無比的痛。這個站在我們眼前的南方女人個子很小。湯偉向她介紹了我,說我是他最為要好的朋友。那個下午,我們步行回到了我們寄住的地方。一路上,湯偉都是沉默的,我只好盡起地主之誼,向他的母親絮絮叨叨地介紹這座城市和路邊的景物。她頻頻點頭。我們走過了農行大樓,友誼賓館,南門橋,最后拐到了建設路上。這里已經是郊區了。我看見她的臉上迅速聚集起憂愁。她已經看到了獨生子所過的那種飄忽的日子。而這些,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我想對她補充一件事,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因為我突然意識到這會使人誤解。但我想說的那句話確實無比成立:湯偉的妻子又能干又漂亮。
我在婚后兩年離開了這家公司。我早都待不下去了。似乎沒有什么必要說明這小小的公司有什么弊端,但它真的不適合我。讓我痛悔的是,我竟然在這個地方干到了三十歲。整天抄抄寫寫,仰人鼻息。我真的受夠了。再不離開,我都老得走不動了。我和湯偉說起這件事情,他的臉上迅速聚集起憂愁。像他的母親一樣。我以為他是在為我們的友誼擔心,但很快就知道不是。這大概是我們之間產生裂隙的開始。他在那天晚上給我打來電話——那時我已經從公司宿舍搬出去了——向我抱怨這里的生活對他根本不合適。他是個南方人。他一再地強調這件事。我被他的語氣弄糊涂了,腦子里一片空白。“等一等,伙計。”我點燃一支煙后打斷了他,“你是不是也有離開的打算?”
“我不知道。”
接下來有好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我以為電話掛斷了,但事實上沒有。當我準備離開時我聽到他在電話那一端抽動鼻翼的聲音。然后是挪動椅子的聲音,然后是小孩子哭的聲音。是的,他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他的妻子就在他的旁邊,一邊留神聽電話,一邊奶孩子。
“你得自己做好決斷,我們再來商量這件事。”
我說完這句話就掛了電話。我在那一刻想的是,他是不是在埋怨我把他拉到了這個小城市?這個小小的公司?這樣一想我就有些生我自己的氣。有好幾分鐘,我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屋子里很靜,像我們所經過的那些漫長而茫然的時光。
在很快降臨的新生活的歡娛中,我幾乎忘記了湯偉,也忘記了那個坐落于城市南部的瓷器公司。是的,我在那里度過了一些光陰,把人生中的許多第一次都留在了那里。但所有這些,與我的新生活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人生中新的一頁已經展開,在這里,我是一個受到重視的新角色。記者?對,就是這樣。我成了我們縣城報社的首席記者。這是難得的榮耀。我以往涂涂抹抹的功夫在這里都派上了用場。我的文字比報社里大多數人的都要好。我每周至少寫一篇新聞稿,有時是兩篇,有時三篇,有時甚至是個整版。鑒于我以前的工作經驗,我很快就熟悉了新的工作程序。有時我還寫寫散文和小說,刊登在我們的報紙副刊上。他們不久就把副刊版面交給我主持了。我像個酒鬼似的經常有眩暈之感。
我曾經以為,那是我的人生將處于上升期的一個開端。我在睡夢中都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妻子幾次三番地向我提醒,諸如樂極生悲之類的話,但我不為所動。我所詫異的只是這樣的機會為什么會在我三十歲的時候到來。我在初來乍到的那些日子里竭盡所能,實習期滿,我如愿以償地轉正了。一年零三個月后,我被提拔,再過半年,又一次提拔,如此幾番,到我三十三歲那年,我已經是這家報紙的副總編了。現今我三十六歲了。在剛剛過去的三年中,我一直在琢磨著再上一個臺階。但我經常覺得這種希望非常渺茫,我懷疑自己的前途已經到頭了。這好些年里,我也常常到這個城市的南邊去,遠遠地看一眼我曾經就職的公司,悄悄地想一會兒心事,然后便走開。我從來沒有想到要再度回到那里去看一看。我知道我的朋友湯偉一直就在那里。
湯偉的生活一度很不好。他處于被排斥的外來人的地位過了好幾年。曾經有過一次機會,他可能受到重用,但在他猶疑的揣度中,這機會也被錯過了。他拿著準備行賄的錢盤下了一個小店,由他的妻子來經營。他們售賣各種鮮花。玫瑰,百合,康乃馨。“那是她多年來的一個夢想。”在獲知升遷無望的那天夜里,湯偉對我說,“再說,我對那件事本來也無所謂。”他只是在后來一次次受挫的時候才對過去的事情流露出一絲絲悔意。我在他酒醉后所表現出的這些壞情緒里黯然沉默,我覺得造成他當前生活的一大半責任在我。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南方人。除了不習慣我們這里的揚沙天氣外,他還不習慣喝烈性酒,那些我們甘之如飴的佳釀總是使他畏之如虎,即使和我在一起,他也喝不到二兩便爛醉如泥。他還說不來當地方言,十幾年過去了也還是這樣,他甚至至今仍然聽不懂我和他妻子的對話——是的,她是個出色的本地姑娘——在我們有意回避他的時候,他就無聊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有時就我們談話中的某個發音挑出來,詢問是什么意思。他的理解常常與事物的本意大相徑庭。
總而言之,他不適合在那個公司里待著。那些粗俗的酒徒都是本地土著。他們向他灌酒,多年過去一直如此。只要有聚會,他便是被取笑的對象。他曾經以為我所在的報社比公司要好一些,在他看來,文化人總是離文明更近一步。但我告訴他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樣。的確,他還提到過工作調動的事,但被我找借口拒絕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地對自己生命中的所作所為有所反思。我喜歡上了這種不即不離的感覺。年復一年,我們的友誼總在延續著,我希望它能維持到我們的生命終結的那一天。可是平衡的規則總有被打破的時候,這一天終于來了。這已經是十六個月前的事。他的妻子在我就職的報社門前堵住了我,她說湯偉實在混不下去了。
“他的情緒很焦躁。”
“什么原因?”
“公司的經營狀況很不好,已經有三個月發不出工資了。”
我派人暗地里調查了一下,知道該公司的大批資金已經被幾個負責人挪出去,投資一個子虛烏有的新項目了。調查結果顯示,作為項目支撐的那項新技術目前并不成熟,而且其產品本身并不適應中國市場。由此可以斷定,整個公司的前景并不樂觀。
她來得正是時候。報紙剛剛擴版,我們需要增加人手,而且經過各方面的運作,我們增加了三個編制。但如何分配它卻讓我們作難。報社的總編多次和我談及這個問題。他說事情才剛剛開始,但各方面的批條已經來了。
“目前只有一種可能,他可以通過公開招考進來,到時候我會在一些環節上出力。”
這次談話之后我的心里有些忐忑。這天夜里我也沒有睡好。我睡不好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恐懼。我的職業生涯第一次遭遇危機。理由很簡單,是因為我簽字付印的一期報紙上出現了錯誤,把縣里一個重要人物的名字給印錯了。而這個人由于別的緣故一直在找我的茬兒,他借此準備把我從這個職位上調離,也不排除最壞的可能,那我將會被做降職處理。這件事報社里盡人皆知,但我并沒有把它告訴湯偉夫婦。這是一種奇怪的心理所決定的。在我準備承受一切壓力的這天夜里,我折騰到凌晨兩點才睡。妻子被我的輾轉反側弄得痛苦不堪,第二天一早便開始詢問緣由。迫不得已,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她思索了片刻說:“如果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用錢來擺平這件事。”我明白她的意思,可又怕弄巧成拙。
妻子說:“這是最后的辦法。”
一周后這件事了結了。那位重要人物接受了我們專程從省城一位知名書法家那里購來的字畫,答應不但不予追究,而且在關鍵的時候會幫我說幾句話。我充滿感激地向他道別。臨出門的時候,甚至沒有忘記把他們家擺放在門口的垃圾袋提出去。他像是愣了一下,但馬上很坦然地目送我,再沒有說別的什么。我發誓這是唯一的一次,但仍然為自己感到難過。湯偉來找我的時候,我剛剛結束了這次公關回到家中,妻子在廚房里燉排骨。撲鼻的香氣溢滿了客廳的每一個角落。他沖我笑著說自己真有口福。我疲憊地坐下來,讓他自己倒茶喝。他有些忸怩,但還是很快說到了主題。我靜靜地聽著。我現在轉而為他難過了。這真是無可奈何。
“花店的生意怎么樣了?”
他的思維一下子沒有轉過來,所以吃了一驚,但還是勉強作答:“還行。”
然后他就不說話了。我在想我的心事。妻子喊吃飯的時候我們已經靜默了五六分鐘,這是從未有過的。我注意到他敏感的神色。他看起來仍顯得窘迫。妻子坐下來的時候發現了這種異常,她像為打破僵局似的提起她的那位好友,湯偉的妻子。她說都好久沒有相約逛街了,這個周末如果大家都沒事的話……“估計不行,花店的生意確實忙不過來。”湯偉馬上接腔否決。說完這句話后,他埋頭喝湯,但被嗆住了。他急劇地咳起來。我愈加為我們感到難過。
湯偉離開后我和妻子簡單講過當天的一些事情便睡下了。很快我就做起夢來。在夢中,我來到了一處荒原上,看到一只無頭的怪物。它追著我跑,追呀追的,我渾身出冷汗,腳步踉蹌,心情極度緊張地跑到了一個懸崖上。那怪物沖我猛撲過來。然后我就被嚇醒了。臥室里靜極,只有時間在流動,我能聽到那種絲絲縷縷的聲音。
我下了床,來到客廳里。
妻子在入神地看著韓劇,音量被調得很低。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她的手搭上我的手背,輕輕地摩挲。
“還在頭疼那件事?”
“不了,我在想怎么幫湯偉這個忙。”
妻子轉過頭,看了我一會兒。“算了,別想了。”她說。她站起身去刷牙了。我歪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調臺。妻子刷完牙出來,說:“如果你心里不愿意,就不要勉強。”我木然地沖她搖頭。我怎么會不愿意幫湯偉的忙呢?十幾年了,我們已經是莫逆之交的朋友。他的孩子叫我為“干爸”,叫我的妻子為“干媽”。他還是我的生活坐標系。他比我只小一歲五個月,正常說來,這可能是他最后的機會了。
在正式招考開始后,湯偉和我通過幾次電話,每次談話的內容都很簡潔。有一次他欲言又止,像是想從我這里探聽到有關考試的一些情況。我說這些我都不太清楚……但我還是和他說了一些話。我向他透露的最重要的信息是,無論如何,這次考試都不會脫離本地的實際,如果你有時間,最好去看看我們最近一個月的報紙,那上面把一切都寫得清清楚楚。說完這句話后我有點兒擔心,我害怕有人會發現我們的關系,甚至為此大做文章。在湯偉筆試前的一天夜里,我接連做噩夢,不時地起床小便,第二天起床后就感冒了。
好在他平安著陸,順利進入面試名單。三周后,面試也通過了。
在正式進入報社工作之前,我們兩家人坐到一起吃了頓飯。我向他表示祝賀。他客氣地說:“全憑老同學關照。”我打了他一拳頭,說:“你他娘的。”
那一天,湯偉喝醉了。他大哭一場。我開車把他送到家中,甚至幫著他的妻子把他攙到臥室。他睡熟了,口角流下涎水。他的妻子送我下樓,說:“謝謝你。”我沖她擺手,然后她對我講起湯偉的事情。她甚至開玩笑說,為了這次考試,他把性生活也戒了。我想她也喝多了。我開始頭昏腦漲。
“我忙不過來。”我沖她說,“所以湯偉的事情只能讓你多費心。”這話說得不合適。我知道,所以我又補充,“你不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大三那年,我們去五臺山旅游,我站在一塊松動的巖石上,差點掉下去。是湯偉救了我的命。”我發誓,這事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沒有披露過。因為那陣子,我確實想死。我當時失戀了。生命中的第一次。
她當時在哪兒?
他倆是后來經我撮合結婚的。她先就同我熟悉。熟極了。
湯偉適應新工作很快。他本來就是中文系的畢業生嘛,多年的案頭工作,也使他精于此道。我很快發現,他的文筆比我要好。他對文句的把握要比我有感覺。我需要用一大段話才能說清楚的事情,他通常兩句話就說利索了。而且他有一種奇特的稟賦,他熟悉政治理論,并且善于發現錯誤。我們縣里的頭兒,很快就知道他了。
我們的主編很賞識湯偉。他被稱之為我們的第一支筆。
我很為湯偉高興。我力圖使自己的欣悅之心表現得真誠一些,可還是很快被人發現了漏洞。最先提出這個問題的是我的一個手下。他跟我的關系也很好。有一次,他喝多了,口無遮攔地談到我的嫉妒心問題。我被他的話唬懵了。
“你嫉妒你的同學,沒錯,我早看出來了。”
我轉眼就哈哈大笑了。我強令他喝酒。他喝得淚水都出來了。
后來是報社的另一個副總編。那也是一次飯局。宴請我們的是一個房地產老板。他出去結賬的時候,這位仁兄拍著我的肩說:“你這個家伙做事很有意思。”
我不解其意地望著他。
“很簡單,你這是引狼入室,我聽說他馬上要被提起來。編輯部主任的位置非他莫屬。”
我哈哈大笑,我覺得他并不了解湯偉。所以我對他說,我由衷地為湯偉的進步高興。他人近中年,擁有什么都是應該的。我甚至想為他的事情推波助瀾。這個想法到了我的妻子那里,遭到了一頓罵:“你腦子里進了水。”
湯偉的妻子有一天遇到我,送給我一包玫瑰花。我數了數,是九枝。我惶恐極了,不敢接。她取笑我:“有賊心沒賊膽哪。”我生氣了,掉頭準備走開。
她莞爾一笑:“別臭美了。這是為你和嫂子的結婚紀念日準備的。”
我把玫瑰花拿回家里時妻子正在拖地。她聽我講完了這事,便繼續拖地了。但晚飯時她突然談起了湯偉的妻子,她說這個女人不簡單。
“到底怎么了?”我說,“你們的關系不是挺要好嗎?”
妻子想了想,卻不愿意再說了。這么一來,我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我想勸說妻子,即使有點什么事也不要計較,但話又無從說起。這是三個月前的事。
與此同時,我和湯偉的交往越來越少了,除了工作,我們之間,幾乎沒什么可談的。而這種工作本身,嗨,又并不具備更多的交談價值。我反倒注意到,他同總編之間的談話比跟我都多。在無意中發現這一點后,我覺得有點不舒服。我大約巴望著我們還和以前一樣。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尤其是在他果真被提拔起來后,雖然只是編輯部副主任,但他不可避免地以自己的新身份和我說話,對我的稱呼也有了變化。以前他直呼其名,稱我為“劉波”,現在則干脆利落地稱之為“劉總”。
我很不適應這種轉換,曾有好幾次要他改回以前的稱謂,但他照叫不誤。幾天之后我也習慣了,聽他“劉總劉總”地叫著,感覺也挺舒服的。這是兩個月前的事。
我有時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譬如某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突然覺得需要在下屬面前樹立湯偉的權威,所以就開始叫他“湯主任”了,這么一叫帶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后果。報社里的不少人都跟著我叫起來,有些人甚至學著我微笑的樣子,嘴角上揚,看起來似有揶揄的味道——當然這個意思并不是我的原意,但很多人都作如是觀。根據反饋回來的消息,湯偉很不高興。處在我的地位,我覺得他有些小氣了。后來我就不斷地改變稱呼,有時叫“湯偉”,有時叫“兄弟”,有時叫“伙計”,當然人多的時候還是叫他“湯主任”。
他心境漸漸平和下來,隨著時日的延長,他偶爾會帶著懷舊的神情和我談談從前的時光。我總能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到一種憂傷。是這樣的,他這個人,永遠帶著那樣一種神情,這大概是與生俱來的稟性。他母親去世的那天,他這種憂傷更是放大到頂點。那一天,我似乎感覺到他是真的絕望。人生在世,總難免這樣的時刻。
這件事也已過去一個多月了。
母親去世后,湯偉更像是變了個人。他時而堅強時而軟弱,性情無定,難以琢磨。也許他的這種變化早已發生,只是我并未深入地察覺而已。有一天下午,不知道什么緣故,他居然為一件小事跟我吵了起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我很快為此而生起氣來。但他絲毫沒有退讓,周圍的同事越聚越多,我自覺顏面無光,便主動止歇了這場紛爭。之后大約整整一周,我們之間都無話說。
非但和我,他見了誰都沉默寡言。深知內情的人沒有誰會和他計較。但是有一天上午,總編因為版面上的事走到編輯部去找他,他仍是長時間地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視若無睹。他大概根本沒有發覺總編走進去,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是他覺得自己的悲傷更值得尊重。這事使總編大為光火。他已接近退休年齡,一種特殊的自尊使他馬上召集會議對這件事大作批判。湯偉嚇呆了。他睜著無助的眼神四處求援,但沒有人愿意在這時候和他站在一起。我覺得有些麻煩。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事實是總編馬上把耙子對準了我,他提到了我和湯偉的關系,并且毫不諱言我曾經向他推薦過這個人。我不得不私下里為湯偉的無禮去做工作。但我意外地發現,做這件事的時候,我竟然帶著幾分興奮。
當天夜里,我拿了上好的觀音茶去拜訪總編。我向他表達了歉意。我把講述的重心放在了我和湯偉的交情上,因為他確實是我的兄弟,我們曾經有過數不清的美好回憶。其次,我才談到了湯偉的悲傷。至于總編是否可以立馬放下這件事,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有一種奇特的力量推著我這樣做。我講得很動情。當我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講完的時候,已經是夜間十點鐘了。在這個過程中,總編靜靜地聽著,我注意到他似乎被打動了,但也不排除另外的可能,他或許并未聽清我到底講了些什么。有好幾次,我都覺得該停下來了。
從總編家出來后,我給湯偉去了個電話,囑咐他盡快去總編家里一趟,他含混地答應了。我終于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僵局。
很快就是第二天了,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總編沒有來。湯偉也沒有來。報社里許多人都在竊竊私語。有幾回,我走到編輯部,聽到他們提到我和湯偉的名字,一下子神經緊張起來。我再度給湯偉打去電話,他不在家,是他妻子接的電話。她說湯偉回老家去了。從她吞吞吐吐的語調判斷,她可能說了謊。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原本熟悉的人身上看到了只有陌生人之間才有的那些東西。我說你沒有騙我?她說我不騙你。我怎么會騙你?我說好吧,我講一些故事給你聽。
上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把湯偉的妻子約到了一家茶館。有必要補充一句,我們以前曾經多次來過這家茶館,那還是在我們都沒有結婚的時候。但更多的情況下是來了許多朋友,只有我們兩人的情況屈指可數。我們差一點點就變成了戀人,只差那么一點點,我就變成了她的丈夫,她就成了我的妻子。但現在談論這些毫無意義。徒增憂傷而已。
在許多時候,我其實都算不上命運的寵兒。
譬如現在,我就有個預感,湯偉很快就會再度被提拔。也許根本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坦然地喊我的名字了。我差一點就把這件事說出來了。
她點了我們以前常喝的觀音茶。她坐在我的對面。這是我婚后這么多年里第一次單獨約她出來,而且是這么一個老地方。茶館里有些昏暗。我們之間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頭。可我還是想說:“你們的生活好嗎?”
她點點頭,“那你呢?”
我來的時候可沒有想起要談這個。我一向自信對湯偉的一切了如指掌。而目前的一切令我不快。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我點了支煙,她把煙灰缸遞過來。糟糕的是,我在昏暗的光線里還是有些懷舊了。這么一來,我就必須更為嚴酷地控制自己。她看出了,所以久久地沒有吭聲。我聽到的只是她均勻的呼吸聲。一直到服務員送來小吃打斷我們。
“茶水不錯。”我說。
她點點頭,然后用手順了順鬢角的軟發。我這么近距離地看著她。她老了些,但還是很漂亮。我免不了有一些突如其來的想法,但卻說不出口。即使幾年前我也沒有把這些想法說明白過。我看她的時候覺得她什么都明白了,但她說出來的話卻讓人絕望。
“我去過總編家里了。”
“你說什么?”
“因為他不肯去。”
不完全是這樣。我早都發現她在不同的場合變化多端。女人真是不可琢磨的動物。我完全可以想象出她在總編面前談笑風生的樣子,甚至包括她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面對我一樣面對他的樣子。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在總編面前的表現就完全像個諷刺。他像欣賞一出鬧劇一般看我表演。他不動聲色地看了那么久。這只老狐貍。我想起他躲閃在鏡片后面的寧靜目光。他有時掩飾不住的笑意。他一定對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垂涎三尺。我可以想象他是怎么越過眼前的這點距離,一點點地接近她的。她可能只是稍作抵抗,或者不作抵抗。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你在想什么?”
“湯偉,啊,不。”
“你們的總編,人很好。”
“是的,他很好。”我將目光凝聚在她的臉上。我開始產生一種擁抱她的欲望。這種欲望無比明確。現在我知道自己約她出來的目的了。可我卻發現她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臉上漾著笑意。我試了好久,終于把手伸過去。她開始時沒有反應,后來終于被驚動了。她拍了一下我準備肆意妄為的手,用一種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語調說道:“我現在真是懷念那些日子。那時,我們多好。我,你,湯偉,還有喬。”
喬是我的妻子。她擁有和面前這個女人不相上下的美貌。
我把手收了回來,然后出去喊服務員。茶水很快被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