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高亞鳴，女，1968年10月出生于浙江嘉興。出版有教育散文集《培養孩子的獨立性格》、人物傳記《韓美林傳》等數種。現在《江南》雜志社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歷來“永嘉多大山”，這座千年古縣，九百多個自然村，古村落散布于林麓溪畔，彌散著云縷般想采摘的縹緲炊煙，終日潺潺如雨的蜿蜒溪流，閑庭信步的雞鴨鵝們……當我在鏡頭里打量眼前物事時，同樣接受著它們投來的目光，這樣的交集，時時觸動思緒。有人說，世間所有的事物都在愛戀，這樣的詩句，正好適合這里的一景一物。

山環水繞間，兩岸山巒相送，河谷逐漸變寬了，那是風光旖旎的中游。河灘上滿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季節更替間，或隱伏于水底，或探出水面，或袒露在河床。這原本又粗又大的山石，經過數萬年滄桑演變，飽經山洪沖擊，不斷地擠壓碰撞，和泥沙一道被深埋于地下沉默經年。這令人詫異的石頭，潛沉于整個灘林，沿途布滿田家村舍。這些可愛的、不規則的卵石，被村民們就地取材，壘成尋常百姓人家。天然自成的古村落、寨墻、券門圍墻、石屋、水池、天井，甚至縱橫街巷，都有它們的身影，讓我忍不住要把手掌心貼上去，再貼上去，感受溫涼歲月，還有隔著鞋底的腳心，汲取它經年沉默的力量。視野所及，是石墻上斜曳的野花，石罅縫中冒出的草枝，石院落里叢生的翠竹……

這條甌江最大的支流，逶迤搖擺，柔軟靈動，觸角密布，最終出落成一株豐盈的水之樹，在永嘉大地枝繁葉茂。一路行走其間，時而巖壁棧道，時而溪中石碇，時而古村灘林，時而渡船，時而漂流，不管怎么走，水都相伴左右，忽溪忽潭忽瀑，直到睡夢里繾綣成一枚鵝卵石，被靜美之水欸乃輕撫。

哦，楠溪江，是否可以奢望做你的一枚鵝卵石，屏聲靜氣，依山傍水，看天看云，回溯生活？

我似乎看到她收起絲質碎花旗袍，穿上特別加厚的藍布棉袍，裹著深青絨線圍巾，一路顛簸著尋來了。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這個奇絕女子遭遇愛情，縱然出身名門，也終于低到塵埃里去，敞開心扉來迎接一場愛的輪回。這段暗結的良緣，那男子只寫婚書為據，文曰：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原本世間最無情的男子，他寫下的祈愿，卻成了無數女子的契約，前赴后繼，終生追隨。

動蕩歲月，難奈情到濃時天各一方。也就在隔年的二月，終于有一天，她不顧戰時慌亂，竟迢迢自上海一路尋著來到了這里，為了永結那份難舍的情緣。彼時，抗戰剛結束，她并不知心心念念的人通緝逃匿溫州時，竟化一路驚險為驚艷，日后在所著的《今生今世》一書里，以“永嘉佳日”一章示人。

而于張愛玲，這短短的二十多天，被委以妹妹的身份，孤自在旅館里長夜難眠，不啻成了“永嘉末日”。想來那年月的永嘉大地，尤為古樸天然，純凈柔麗。只是一路的風雨兼程，走到了辛酸的盡頭，心緒終將萎謝了……寫《異鄉記》時的張愛玲正值創作鼎盛時期，這部1946年初由上海前往溫州尋找胡蘭成的途中所寫的札記，雖只三萬多字，卻完全寫農村場景、山水人情，襯著凄涼心境，況味難奈。唯她自己日后也跟友人說，是她明知大多數人不要看，然是她非寫不可的作品。

我只在字里行間隨張閑看農村百景。正值農歷過年，沿途鄉下一派熱鬧景象，殺豬，做年糕，看戲，迎神賽會，元宵舞獅子，娶新娘子……“去了毛的豬臉，整個的露出來，竟是笑嘻嘻的，小眼睛瞇成一線，極度愉快似的”；一個長工“兩手撥弄著一個西瓜大的熾熱的大白球，因為怕燙，他哈著腰，把它滾來滾去滾得極快，臉上現出奇異的微笑，使人覺得他做的是一種艱苦卓絕的石工——女媧煉石”……如此奇思妙想一句緊接一句，令人心儀。愛吃點心、愛用大玻璃杯喝紅茶的張愛玲，在異鄉捂住胸口的疼痛，將百年一遇的農村生活、人間百態，匯攏筆端，呈奉世人，也成了她日后創作時不斷參考的一個藍本。

而我在初秋的鄉間，終是隔著那些個有趣好玩的喜慶年景的。倒是席間品嘗到的美味佳肴，印象頗深。這道細膩無比的農家豆腐，一直伴隨著永嘉人的日常生活。雖然挨家挨戶做豆腐的習俗已逐漸消失，但仍有不少人家還在手工做豆腐。它的制作工藝并不復雜，只是頗費工時。先用清水浸泡黃豆，然后磨成漿，用布袋瀝渣，煮沸豆汁，再點上鹽鹵使之慢慢凝固，最后用布包豆腦重壓石頭去水即成。往往在院落里，石磨安置一隅，在我眼里，它更像一臺老留聲機，靜待相逢的喜悅。佳客未到之時，乳白色的漿液在彎彎磨道里，像一首古老的歌謠靜靜流淌，透著黑膠唱片的思念。

想起多年前聽到過的一句話，說的是人終歸是一粒黃豆，終要被浸漲，直至被生活消磨掉。回頭想想，誰又不是一粒黃豆呢？念及張愛玲，如夢異鄉的創痛，如影隨行，成了她一生痛苦的根源。晚年的一代才女，衣著、飲食、住處樣樣實用至上，只要方便就行。她寧愿買廉價而簡單的家具，搬家時不至成為累贅。孤僻獨居，頻頻遷居，以擺脫被虱子咬嚙的苦惱，也無法驅逐她心里面的虱子……

還是回到水吧，臨行前我帶回了兩樣東西。一只盛有楠溪江螺螄的礦泉水瓶，溪螺長體尖尾，個頭細小，平時也附著在山間小溪的巖石上，是給孩子的禮物。一塊洗臉毛巾，浸染有楠溪江水的甘甜和芳香。回到家里，洗臉后照常以巾覆面，竟聞到一股強烈的自來水味兒。接下來的一兩天，同樣是刺鼻的味道。我從心底里感念楠溪江，它是可以直接飲用的水啊，旅程中被它滋養有加，而在城市水龍頭底下搓洗過的毛巾，該是望江興嘆了吧。只是又過了幾天以后，洗臉時竟也聞不到那股子味道了，想來我已回歸原有的生活序列了。

作為一位母親，對于身邊物事總是疑慮重重，食品安全，飲用水，甚至空氣，就像給秤砣層層加碼，日沉夜重。我知道周圍的很多人家，已經安裝上凈水器，但過濾芯是藏污納垢之源，且每月更換價格不菲。也有人開始整箱整箱地搬回礦泉水，喝水做飯全靠它，但目前瓶裝水的水藻問題令人生疑，如若真是這樣，無異于喝藥……

翻看《永嘉水利大事記》，漫漫兩千多年的水事長卷，記載了當地頻繁的洪澇災害，永嘉人民則以其聰明才智，化干戈為玉帛。我尤為關注楠溪江，楠溪江治理開發規劃工作發端于1974年春夏之間。1986年五一國際勞動節，水利電力部首批表彰獻身水利、水保事業25年以上的干部職工，永嘉縣水利電力局就有12位同志獲此殊榮。20世紀90年代以降，楠溪江引水工程一期工程建成，《楠溪江流域水利規劃報告》編制完成……至21世紀初，政府投資數百萬元興建污水處理廠，以徹底治理多家企業日排污水4萬余噸流入楠溪江的現狀，同年楠溪江引水工程采取計算機控制系統自動化管理……一路的驚濤駭浪，終化為楠溪江流域的生態文明。

如要落實到日常生活細節，最好先去看看溪口村的那個農家院落，院墻邊有幾個相連的小水池。這座老房子底下掩埋的這處水池，據考證是明代的文物古跡，它不僅有凈化功能，還有消毒功能，是具有現代凈水處理工藝雛形的“水利工程”，令人嘆為觀止。一路上，我得知鵝卵石同樣具備自凈功能，那一塊塊大小迥異的石頭，沉潛于水底，與泥沙為伴，有著潔凈水質的本領，為楠溪江水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你知道“世界水日”嗎？

每年的3月22日被定為“世界水日”，這是聯合國在20世紀90年代確定的一個重要日子。萬物爭春，在這個緊鄰春分時節的日子里，人類正可以好好思考和行動。在中國，“水法宣傳周”、“全國城市節水宣傳周”早已相應推行。每年的“世界水日”都有一個明確的主題，我的目光停留在1995年，它的主題是女性和水。在很多發展中國家，婦女每天平均走5.6公里路去取水，水對于她們來說，既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又是一項沉重的負擔。要知道，孟加拉國婦女必須通過干涸區才能收集到水，盧旺達婦女常常冒著生命危險在鱷魚出沒的河流里取水。要是千百萬長途跋涉的婦女家門口有只水龍頭，世界將會詩意改變。

2013年，“世界水日”的主題是水合作，已成為全球最為矚目的水事活動，以共同應對水危機。啟動之際，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發表視頻致辭說：“水是人類和地球福祉的中心，是健康、安全、經濟發展的必需品，是通往可持續發展的關鍵。我們必須共同合作，保護并精心管理這一脆弱的資源。”

今年酷暑，我所居住的城北地帶，因背靠一座國家級森林公園而受益匪淺。圍著半山腰的一處天然水庫，山坡上已然爬滿不斷冒長的房地產樓盤。入夜，這一泊水庫濕潤如玉，氣溫明顯要比山下低七八度。人群如蟻般聚攏。木質游步道環繞四周，亭臺樓閣錯落有致，真真納涼的好去處。天也實在太熱了，人們圍水而坐，情不自禁地把雙腳浸泡在水里，孩子們拿水槍四處揮灑，到處歡聲笑語。還有大大小小的寵物狗，沉沉伏伏地刨著水，也鬧騰成一片。我也興沖沖地給孩子買了水槍，帶他傍晚上山消暑玩耍。誰知孩子并不領情，左看右瞧地，搖著頭說：媽媽，我覺得難為情……天色漸暗，遠近眨起了唯美的夜燈，被熱浪沖昏頭的母親，該難為情的是誰呢？

還有，離開永嘉多日，那曾奢望做一枚楠溪江鵝卵石的念頭，去哪里啦？

“人生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愿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張愛玲曾如是說。在美近四十年，晚年深居簡出，平常愛開著電視的她，消息相當靈通，舉凡國內外大事全可娓娓道來，“世界水日”想必有所關注吧。然就在1995年，她終于沉沉睡去，不再醒來。或許，人生真的如此，平庸或驚世，絢麗或落魄，與它無涉。但我仍想，只要每個人心里面仍有那么一點點的愿望，也終是一種慰藉吧。

這世界，幸好還有孩子，細小而閃亮，鵝卵石般，日夜潔凈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