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懷中（散文）

吳克敬，1954年生于陜西省扶風(fēng)縣，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現(xiàn)任中國書畫院副院長，中國書畫院陜西分院院長，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省政協(xié)委員，西安作家協(xié)會主席，西安市政府參事。近年共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隨筆400余萬字，出版了《渭河五女》《碑說》《狀元羊》《風(fēng)流數(shù)》等二十八部著作，作品多被國內(nèi)著名選刊轉(zhuǎn)載，《羞澀》《拉手手》等作品改編拍攝成了電影。2008年獲冰心文學(xué)獎，2008、2010年兩獲柳青文學(xué)獎。2010年中篇小說《手銬上的籃花花》獲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2011年長篇小說《初婚》獲國家原創(chuàng)工程“三百”文學(xué)獎。2012年中篇小說《你說我是誰》獲第十四屆中國人口文學(xué)獎。2012年編劇策劃的電影《拉手手》獲美國紐約國際雪城電影節(jié)最佳藝術(shù)片獎。

讓時間說話

事緩則圓，讓時間說話。

我在寫下這個題目時，是琢磨了另外一個開頭的，但我辭世46年的父親，突然站在我的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代我開了這樣一個頭。我以為父親為我這篇短文的頭開得好，開出了我接下來想要說的話，而且是，那些話像我開頭寫的一樣，都是父親當(dāng)年說過的話。

父親說過，人沒尾巴難認(rèn)。

父親還說，時間沒尾巴難抓。

時間在父親的意識里，是具體的，像人或是別的物件一樣，是可觸摸的，只是遺憾，時間沒有尾巴，難以抓得住。父親當(dāng)年給我說這些話時，我一點都不懂，甚至奇怪父親，怎么可以這么說話。直到今日，我才恍然大悟，父親是會說話的，而且是太會說了。如果他當(dāng)年像我現(xiàn)在捉筆寫作，我能肯定地說，他會比我寫得好，就像他說的話一樣，讓人幾十年后想起來，還是那么不同凡響，那么別致有味。

父親述而不作，讓時間說話。

時間會說話嗎？時間又說了什么？我下筆寫下的這一段話，可不就是時間的沉淀，沉淀了許多年后說的話嗎？

當(dāng)年我聽不懂，是長長的時間，讓我聽懂了。知道有些事情，并不需要立即去做，或是立即作出判斷，而是放一放，交給時間，讓時間判斷，讓時間說話，或許會更好一些。

一件事情發(fā)生了，在那個時間點上，匆忙地來作判斷，錯與對，是最經(jīng)不起時間淘洗的，我的父親就很后悔他做過的一件事。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的時候，我們村得到當(dāng)?shù)卣墓膭睿逦瘯查_了會，決定為村里拉電。這樣一件造福村民的好事，卻被父親的一句話給否定了。

父親不是黨員，不是村干部，卻不知為什么，村里在決定一件大事時，村支書和村主任開過支部會或是村委會后，都要到我家來，和我父親打商量。拉電的事自不例外，村支書和村主任到我家來了，向我父親講了這件事。先是村支書講，后來村主任說，都說拉電如何如何好，“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這是奔向共產(chǎn)主義的必由之路。兩位村里的主事人，說得天花亂墜，但我的父親悶著頭吃他的旱煙，一句話都不吐。當(dāng)時我小，不斷地抱著熱水瓶，給兩位村干部續(xù)水喝。等不來父親的一句話，兩位村干部也不走。他們就那么僵著，僵到我都瞌睡了，而且趴在我寫作業(yè)的小桌子上都睡了起來。兩位村干部這又征求我父親的意見了。村干部里一個與我父親同輩，一個低我父親一輩，他倆一個叫哥，一個呼叔，問了我父親一聲，“你說個話，這電咱拉還是不拉？”我父親很是為難地說話了，他說：“這事你倆就不該來問我。要我說，我不知道電是個啥東西。我只知道，老話說得好，要我們不要惹電。我聽老祖宗的話，我不敢惹電，也惹不起電。你們能干，你們膽大，你們?nèi)堑闷?，你們就拉你們的，甭問我?！?/p>

我們村拉電的事，就這么落后下來。

后來，我們周邊村子都拉了電，家家用上了電燈，集體還都安裝了電磨子、電碾子、電粉糠機(jī)。我們村沒有，我們村里人，拉著小麥、玉米，到鄰村磨面碾糝子，我父親也去了。到這時，他才知道他的一句話，讓我們村的人吃了多少苦。為此，我父親向村里人真誠地認(rèn)了一次錯。

父親說了，說他不該那么武斷地否定拉電，他應(yīng)該說，看看鄰村人拉電不拉電，他們拉了電有啥好處，咱再決定咱拉不拉電。

時間不言，時間自有公道。我父親在時間面前低下了他的頭。

好像不應(yīng)只是我父親，生活中的人，誰又能不向時間低頭呢？特別是那些手里有權(quán)，或者是有威望的人，可能都遇到過父親那樣的尷尬。

那么，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沒有自己的主張，覺得還是大家通用的方法最有效，那就是遇事多商量，集思廣益，把事情分析透，到?jīng)Q定如何做的時候，又留有余地，絕不要把事做死，即使決定有問題，還有個讓人回頭的機(jī)會。

我這么說，還只是面對那個拉電不拉電的小事情。這樣的事情遲了早了，還無關(guān)大是大非，還不至于要人的命，如果是那些要人命的事，就更需要時間來說話了。

我崇拜時間

我不是基督徒，我可以不相信上帝；我不是佛教徒，我也可以不相信釋迦牟尼；我什么都不是，所以我有太多太多可以不相信，但我相信時間。

我不僅相信時間，我還十分崇拜時間。

時間依自己的鐵面和無私，讓太多太多的計謀，太多太多的真理，太多太多的良心，都會暴露出自己的缺陷、不足，甚至原形。譬如我們后人津津樂道的漢代文景之治，歷史定論為一段好時光。但有一件事情，也就是漢文帝推行的“鬻爵贖罪”之策，就很有問題，貽害之大，至今難以肅清。

什么是鬻爵贖罪之策？

是誰給漢文帝建議的這項大策？

我不用太多饒舌，翻開史書，一目了然。這項治國之策是晁錯貢獻(xiàn)上來的。歷史上的晁錯，多為后世史家好評，是個名頭很大的智囊人物。他針對漢初“今農(nóng)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家中剩下的勞動力耕種土地，辛苦一年，所得無幾，“而商賈大者積儲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意，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繭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因此，他給漢文帝說了，商人手里有錢，但他們政治地位低下，都羨慕當(dāng)官的有權(quán)有勢。商人的這種心理需求，可以利用。于是，晁錯進(jìn)一步建議，“今募天下入粟其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nóng)民有錢”。這樣一個餿主意，居然被英明的漢文帝所采納，公開標(biāo)價賣官，“今民入粟邊，六百石爵上造，稍增至四千石為五大夫，萬二千石為大庶長，各以多少級數(shù)為差?！薄稘h書·食貨志》對此記載得一清二楚，讓人看了，目瞪口呆。

后來的漢武帝，雄才大略，卻也繼承他祖先的這一餿辦法，頒旨“入物補官。出貸者除罪”。（《史記·平淮書》）

飲鴆止渴……我不排除漢文帝、漢武帝當(dāng)時推行這種國策的無奈。但其必然的歷史后患，只能造成“竟為虎狼，噬食小民”、“虐遍天下，民不堪命”（《資治通鑒·漢紀(jì)四十六》）的惡果。

為此，倒使我別有所悟，歷代帝王的御旨、文告，以及他們自己的文書，哪怕自己如何得意，推行的烈度和廣度又如何大，其實也是經(jīng)不起時間檢驗的，許多甚至熬不過他們自己的朝代，熬不過他們自己的壽限，時間使他們奉為真理和經(jīng)典的東西腐化成了塵埃，甚至糞土。

時間的力量就在這里，貴為天子又如何？時間才不會理睬那些呢！

這倒使我有所覺悟，回憶我們背著花書包、走進(jìn)小學(xué)的大門，然后初中、高中，最后大學(xué)，在我們所讀的教科書里，有幾篇帝王的文章呢？恕我學(xué)養(yǎng)淺陋，開動腦筋努力地想了一陣，也沒想出一篇來。倒是許多當(dāng)時被帝王所怪罪，以至于貶謫，甚至砍了頭的寒酸士人，以他們杜鵑啼血般書寫出來的文章，總是蓬勃著生命的血氣，而為后來者所景仰，所尊崇，從而又學(xué)習(xí)之。

今天統(tǒng)編的教科書，就是一個最為鮮明的例證。

教科書里有屈原，有司馬遷，有李白、杜甫、蘇東坡……我這么羅列著教科書里的歷史人物，大家會好明白一些，被我們一代一代又一代學(xué)習(xí)的人們，誰生前不是苦難的！屈原那么熱愛他的故國，可是他的國君卻不熱愛他，給他在國都連一寸立足的地方都不留，一道王命下來，就把他趕到蠻荒的汨羅江邊，逼得他投江而亡。司馬遷比之屈原，還要苦難一些，他為了辨明一個是非，即被帝榻上的漢武帝投入大牢，殘忍地施予他一個忍辱終身的宮刑。再是蘇東坡，多么有才的一位士人?。≈螄鵀闂澚?，教民為圣賢，卻也怎么都討不來帝王的歡心，而且還又惹得一幫酸溜溜半吊子文人的嫉妒，百般非議，百般誹謗，百般陷害，在字縫里找問題，給他構(gòu)陷了一個“烏臺詩案”的罪名，把他捉拿回京，下獄在天牢里，差點兒砍下他的人頭。幸有貴人相助，蘇東坡逃過了一劫，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卻不斷地被貶謫……唉！我們該怎么看待這些人這些事呢？我不好說什么，就只有痛著心說了，苦難之于司馬遷、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們，磨礪著他們，讓他們在時間的關(guān)照下，不僅沒有失色，反而越來越光彩，越來越被人敬愛。

這是時間的功勞呢！

我沒有理由不崇拜時間！

時間的色彩

怎么說呢？時間是什么？時間有色彩嗎？

誰要這么較真，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因為我知道，時間不是動物，時間不是植物，時間什么都不是，時間怎么能有色彩呢？但我們不能大意，忽視了時間的存在，而且是無處不有處處有，無時不有時時有地存在著。承認(rèn)存在，時間有沒有色彩就好說了。譬如白天，時間陪伴著日光，時間該是明亮的、清白的；譬如晚上，時間陪伴著月光，時間該是昏暗的、淡青的；還譬如陰雨天，還譬如刮風(fēng)天……存在于自然世界里的時間，就這么涂抹著自己，讓自己總是五彩斑斕，總是面目一新。

好像是，人的心情，也會影響時間的色彩，或者是受時間的影響而變幻著。

想想我自己，可不就是這樣的嗎？當(dāng)我有了好事，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我眼里的時間，便云淡風(fēng)輕，霞飛霓飄，燦爛無限，反之則不然，時間就總是灰暗的，令人窒息的……大家也來想想，可否如我一樣？

不過，我倒并不希望時間有多么鮮亮，有多么炫目，而希望時間的色彩淡一些，再淡一些，就像我們曾經(jīng)的黑白照片時代一樣，那可是多么好?。?/p>

前些日子，女兒辰旸要赴美留學(xué)，我與妻子陪著女兒回了一趟老家，去給我的父親母親，也就是女兒辰旸的爺爺奶奶上墳。我們在墳頭上祭了酒，點了燈，上了香，化了紙，給老人家告陪了幾句，就去了大姐的家里，和大姐拉起了家常。正拉著，偶一抬頭，這就看見掛在墻壁上的一個鏡框，煙熏火燎，非常老舊，但鏡框的玻璃，擦拭得很干凈，極是清晰地透出幾幅黑白照片來。其中一幅，我是熟悉的，那是大姐結(jié)婚時，與大姐夫跑了一趟縣城，在照相館特意拍下的。

我記得非常清楚，大姐夫來我家給我大姐下聘，花花綠綠的布塊包了一大包袱，村里與大姐年紀(jì)相仿的人跑來翻看，看得大姐那是一個開心。你把一塊布料抖開在大姐身上比畫，他把一塊花布料抖開來在大姐身上比畫，比比畫畫地說，這塊花布做棉襖好，那塊花布做襯衫好……大家給大姐出著主意，大姐是都領(lǐng)了情，她感謝著大家，直到把來人都送走。輪到大姐和大姐夫在一起拉話了。他們都拉了些什么話？我想現(xiàn)在連他倆可能都忘記了，但有一句話，就還記著，而且我也相信他倆也是一定記著的。那是大姐出嫁時，對大姐夫提出的唯一一個要求。

大姐說：咱能照一張相嗎？

大姐的要求，大姐夫不能不滿足。好像是，大姐夫也有那個打算，他在等，等大姐提出來，他就大方地帶著大姐，去了三十里開外的縣城，照了那幅黑白照。

黑白照里的大姐和大姐夫，顯得非常羞澀，坐在一條長凳上，不遠(yuǎn)不近，剛好靠在一起，睜著一雙驚慌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前方能有什么呢？無非是一架老式的照相機(jī)，和一位古板的攝影師。我可以想象，攝影師在那個時代，照多了這樣的相片。他在按下照相機(jī)快門時，不會忘記叮囑照相的一對兒：靠近一些，再近些，對，還有頭，也往近靠一些。

那時候的年輕人，誰不是這樣的呢？大家把自己定格在黑白照片里，一直到老，這難道能說不是一種幸福嗎！

現(xiàn)在，很少有人拍黑白照了。拍婚紗，拍寫真，動輒幾千上萬元，而且呢，拍得都極大膽，只有自己想不到的，沒有自己不敢拍的，熱火朝天，不亦樂乎。但這比黑白照片就好了？其實不然，那斑斕繽紛的色彩，倒不如單調(diào)黑白兩色更有表現(xiàn)力。

對此，別人怎么看我不管，我自己是不改我的看法的。我喜歡黑白兩色，因此也要為時間裝飾上黑白兩色。昨夜，在央視紀(jì)錄頻道看一個舊的制作，畫面表現(xiàn)的時代，是上世紀(jì)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情景，我看得入了迷。我所以著迷，不在于紀(jì)錄片的內(nèi)容，而在于單純的黑白兩色色調(diào)。我從中看得見，那個時候的中國社會，污染還不是問題，制假售假還不是問題，貪污腐敗還不是問題，那時候炊煙裊裊，綠樹婆娑，藍(lán)天白云，小溪風(fēng)清……時間在那個時候，讓人真是太感動了。

一間屋子過日子，兩間屋子也是過日子，實在不行，天做被子地做床也能過……簡潔而單純，黑是黑，白是白，時間的本色如此，其實我們的生活并不需要太奢華。我深信，我們可以使科技飛奔起來，可以使我們的生活很富華，但不能相應(yīng)地使我們自己的心也像科技一樣飛奔而去，這一切不只是懷舊，還應(yīng)該是種不懈的向往。

夢里時間

看過一部微電影，名字忘了，內(nèi)容卻不曾忘。講的是幾個留守兒童的故事，他們想念在外打工的父母，放學(xué)后都跑到父母離去的公路上，坐在一個權(quán)作車站的老榆樹下寫作業(yè)。他們寫著作業(yè)，你抬頭向公路的盡頭看一眼，他抬頭向公路的盡頭看一眼，他們希望打工的父母，能在他們抬眼望去的地方，坐著汽車回來……遺憾得很，孩子們沒有盼回他們的父母。失望讓其中一個孩子困倦地睡了過去。他在夢里見到了打工的媽媽，給他買了一個漂亮的文具盒，滿面春光地向他走來，張著胳膊，就要把他擁在自己懷里了，但他卻被一起等在公路邊的其他同學(xué)搖了醒來。這讓夢見媽媽的他好不氣惱，掩面痛哭不止，要他的小伙伴還他的夢，還他夢里的媽媽。

他這一哭一說，把同在公路邊的小伙伴都搞哭了。

在微電影里哭著的孩子，把我惹得也眼眶濕漉漉的。

那個做夢的孩子，情是真的，心是真的，現(xiàn)實的時間，讓他孤苦伶仃，而夢里的時間，又讓他那么溫暖幸福，他有充分的理由，沉浸在夢的時間中。

想我自己，年屆六旬，不是也像這位留守兒童一樣？有時候特別留意我做過的夢，而盼望我能回到夢里去，到夢里去享受時間，哪怕那樣的夢，有甜有苦，有辛有辣，有幸福也有憂傷，有驚喜更有驚懼，但我依然喜歡，因為那是夢，夢不能成真，夢卻可以給人以啟示和安慰。

因為時代的不同，我做不出留守兒童那樣的夢。我能記得的是，就是我像那位留守兒童一樣大的時候，做的夢非常離奇，不是墜入深溝，就是扶搖直上，或者是尿得一個痛快……我把我的夢，給我的母親說過，我說我在夢里，是那么迷茫，我不知道我要到哪兒去。漫無目的在原野上走著，突然就走到一處懸崖邊上。我想抽身回來，卻又恍而惚之，不由自主地從懸崖上翻滾下去……懸崖太深了，似乎就沒有底，兩耳風(fēng)聲呼嘯，我雙眼緊閉，心想我就這么被摔死嗎？沒有，就在我要摔在崖底，摔成肉醬的緊急時刻，我伸手在空中胡亂地抓了一下，我是抓住了一團(tuán)云塊嗎？總之，我橫躺在綿軟舒適的云團(tuán)上，忽忽悠悠地又飛起來，向著漫天星光的夜空，飛呀飛！我飛翔著，伸手都要捉住一顆星星了呢！我卻突然感到特別尿急，我能對著星星撒尿嗎？自然不能。我能對著月亮撒尿嗎？同樣不能。我尋找著一個避人的地方，但怎么找，都有星星月亮，還有人的眼睛看著我。但我實在憋不住了，我痛苦著，并開心地一尿，頓時覺得水漫金山般，濕了我的屁股，我從夢里醒過來了。

小時候，我們在農(nóng)村睡的都是火炕，我尿在炕上，濕了毛氈，濕了被單，趕天明差不多就能烤干，所以我不給母親說我尿炕的事，只問她我在夢里，怎么總要墜崖，怎么又會飛翔起來。母親摸著我的小腦袋，給我說，“那是你在長個頭哩！”我對母親的回答是相信的，因為我的個頭長得的確高。但我并不滿足母親這個簡單的回答，我就還問她，就沒別的意思了？母親被我問愣了，但她還是盡其所知回答了我，說你就好好長吧，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我今天不只是長大了，而且可說已經(jīng)長老了，因為那位留守兒童的夢，我再想我童年的夢，以及母親對我的夢做的解釋，我似乎有點明白，母親發(fā)愣時說的話是對的，自己的夢，是要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自己來領(lǐng)悟的。

我過去的生活，不就像我童年的夢一樣嗎？我有幾次，就站在懸崖邊上，譬如求學(xué)，譬如就業(yè)，譬如事業(yè)……我沒有一樣是順利的，沒有一樣不經(jīng)歷坎坷。想我讀書還是很有靈性的，但命運在我讀完小學(xué)后，很武斷地結(jié)束了我的讀書生活，使我終生遺憾，我沒有中學(xué)，我沒有大學(xué)。然而命運又驀然回首，十分眷顧我的成長，讓我又加班加點地獲取了大學(xué)本科文憑，進(jìn)而還取得了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而且又還在自己喜歡的領(lǐng)域，做出了一點足可以安慰自己心靈的小成就。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到我想有一個相親相愛的伴侶時，我做夢了。夢里我娶了我心儀已久的女孩。半夜做夢娶媳婦，讓我興奮得笑了醒來。我等不得天亮，去了我心儀的那個女孩住處，等在她的窗外。等到她天明起床，洗漱打扮一新，打開門看見我時，我沒有掩飾，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她，我夢里夢見她了，夢見與她結(jié)了婚。她聽了我的夢話，走近了我，伸手擁住了我，給我說，今天我有時間，咱們領(lǐng)證去。

美夢成真，我們夫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時的還會說起當(dāng)年。我們感慨夢的美好，更感慨珍惜夢里的時間。

世界上誰不做夢呢？恐怕沒有吧。夢是好的，夢是壞的，都不重要，要緊的是我們有夢可做，那就做吧，這不正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大補充嗎？

必須浪費的時間

你什么時候?qū)懽?？你一天能寫多長時間？你可真能寫！評論界評價你的寫作如井噴……離開新聞崗位，到文藝圈子呆了幾年，我寫了一些東西，自知成就有限，不敢在人前露臉，但我扛不住認(rèn)識不認(rèn)識我的人，見了面，向我提出那么一串的問題，特別是媒體人，來采訪我時，問的問題更多，問的問題更寬泛。我是怎么回答大家的呢？我不能拒絕，知道那是大家對我的關(guān)心，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一切向我提問的人。但我現(xiàn)在要說，我有一個問題沒能很好地回答大家，那就是：

要珍惜時間，但是有些時間是必須浪費的。

我這么說，是想澄清大家對我的一個誤會，以為我很勤奮，我很努力，我分秒必爭，我起早貪黑……其實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是個很勤奮的人，也不是個很努力的人，更不會分秒必爭、起早貪黑。家里人最知道我，妻子是，女兒也是，她們眼里的我，幾乎就是一個懶人了呢！

我承認(rèn)妻子女兒對我的看法，我該睡了睡，該逛了逛，酒沒有少喝，茶沒有少喝，還有體育競技、足球、籃球、乒乓球、羽毛球……凡是我能看得到的體育活動，只要不是天塌下來，我風(fēng)雨無阻地都要趕去現(xiàn)場，看個痛快淋漓。便是電視上的實況直播，也會吸引著我，讓我看個不亦樂乎。應(yīng)該說，這些可是很浪費時間呢！因為此，我也懊悔過，也想有所改正，但我至今依然故我，舊病難除。

難除就難除吧，我是不在乎的，原因在于我知道，有些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而且又還是必須浪費的。

對于這樣的道理，沒有多少文墨的老農(nóng)都知道，他們吊在嘴上的一句話是“磨鐮不誤割麥功”。這就是說，要想割麥割得快，割得有效率，就必須用去一些時間，把鐮刀磨快了，磨利了，才好干正經(jīng)事，譬如割麥。

我浪費時間，就像老農(nóng)割麥前磨鐮一樣，就是為了干好正經(jīng)事。譬如我循環(huán)著自己的愛好，寫了一點東西，取得了一點成就。所以說，一張一弛，是人類生活的一個規(guī)律，我們沒有理由不遵守。

回想與我有過交往的一些朋友，他們中可是有不少的“牛人”哩！其中一位，也偏好舞文弄墨，年輕時常要找我論辯，把時間抓得特別緊，規(guī)定自己，每天不能睡過6小時的覺，每天不能不寫1500字，每天……他有一長串每天要做的事，他被那些事追著趕著，讓自己忙得昏天黑地，到頭來不知忙出了什么。連他自己都覺得茫然。前些日子，他來西安檢查身體，找了我，說他還保持著每天只睡6小時的習(xí)慣，還保持著每天寫作1500字的習(xí)慣，他這么堅持著，業(yè)余寫了幾大箱的手稿，他選了三部長篇，讓我給他看看，看有出書的可能沒有。我沒敢糊弄他，幫他看了他送我的三部長篇手稿。老實說，他的長篇手稿里，生活還是有些的，但文采實在不高。我不知怎么給他回話，他卻又找上門來。喝著我給他泡的茶水，我看著他開不了口，他倒大度地說了。

他說我不開口他就知道，他每天1500字的手稿都是白寫了。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倒使我感覺到了他的靈性。他說他就想不通，他是勤奮的，恨不得把一天掰開當(dāng)兩天用，可他做啥都做不好，半途而廢。他這么懷疑自己，就還懷疑我，說我怎么搞的，絕對沒有他勤奮，沒有他努力，甚至……甚至什么呢？他沒有說出來，我替他說了，說我甚至很懶！很不著調(diào)！很……我想把我好好損一頓，一解他的心頭疑惑，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紅了。我不好再損自己了，我就說了一句話，把自己的話頭剎住了。

我說：我很浪費時間。

我的這句話，贏得了他的共鳴。他紅著臉，沖我點了點頭。

我們的交流到此為止，他沖我點了頭后，輕輕地“嘆”了一聲，這便取了他三大本手稿走了。而我?guī)滋於荚谙胨?，想他是個怎樣的人。

是躁進(jìn)嗎！對了，無論怎么說，他都該算一個躁進(jìn)的人。不考慮自己的實際，不反省自己的行為，盲目向前……我這么一路想著，就還想起一些人來。他們?nèi)缥业倪@位朋友一樣，或者“躁進(jìn)”，更或“狂進(jìn)”，甚至“亂進(jìn)”，把人沒少忙，把時間沒少擠，最后都只留下一聲嘆息。

我為此而痛苦，想要告訴朋友，人之一生，無論多么忙，睡覺的時間一定要保證，該睡時哪怕天塌下來也要睡，睡足了再干活。與此同時，每天還有必要分出一些時間來浪費，找朋友喝茶，到自然中發(fā)呆，去體育場看熱鬧……無所事事地放松自己，對自己只會有益，不會有害。

時間的忠告

見一面，少一面。

都是老朋友了，幾十年混在一個地方，過上一些日子，大家想見面了，就互通聲氣，選一個地方，四面八方地趕來，點幾個小菜，叫一瓶酒，吆吆喝喝地就喝上了。我們喝酒，相互的問候也是一道下酒菜，好像比起擺在桌子上的油炸花生、菠菜粉絲、花油耳片等等涼菜，還要起作用，大家鴨一嘴，鵝一嘴，夾槍帶棒，葷葷素素，暢所欲言，說得那叫一個開心。就在昨日，華燈初上時，我們老朋友相約坐在曲江池邊的一家酒店里，其中一位老友，舉杯相祝，卻不無傷感地說了那么一句話。

怎么會是見一面而少一面呢？

或許他說得對，我們年紀(jì)漸老，說不定哪天，有誰會忽然地離開我們遠(yuǎn)去。人不是樹，可以栽在世上。但我不愿把自己的時間想得那么悲觀，所以，在我的那位老友說出這句話后，我戧了他一句。我說，你會說話嗎？我們每見一面，就多了一面。

我倆如此辯解，大家聽得明白，便都笑了一下。但我知道，大家笑得并不簡單，大家一定都在想，我們相見，是見一面少一面呢，還是見一面多一面？我不知別人的結(jié)論是什么，而我作為辯論的一方，我以為這絕不是個樸素的算術(shù)問題。細(xì)究起來，還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我們見面，難道只是為了見面嗎？好像不能這么認(rèn)為。我們所以見面，那是因為我們相互牽掛，相互關(guān)心，相互還有交流，如果沒有這些東西填充進(jìn)來，見面不如不見面。

這次見面，因為我和老朋友的爭辯，讓我們大家感到交流的收獲。都知道了時間的忠告。也就是說，我們活在時間當(dāng)中，被動地去做時間的減法，還是主動地去做時間的加法。

我沒法確定別人的態(tài)度，但我可以確定自己的態(tài)度。我是不要做減法的，我一定要做時間的加法。而且是，僅有這個決心還不夠，還要積極地行動起來，朝著一個目標(biāo)，認(rèn)真地去做。

都是老朋友，年輕時讀書深造，忙得不亦樂乎，工作上這事那事，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好不容易熬到退休或?qū)⒁诵?，時間于我們來說，從容了許多，我們可以自由支配時間了。譬如我的幾個老朋友，有喜歡攝影的，有喜歡書法的，還有喜歡垂釣郊游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我自己呢，則深懷著寫作的愛好，常有不大不小的文章，從筆端流淌出來，出本書什么的，聊以自慰，也撫慰一下他人。除此之外，這些年，又還潑墨弄彩，寫幾筆毛筆字，畫幾筆中國畫，日積月累，相疊相加，倒也有了十分可觀的收獲。

寫作此文時，我抬頭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書柜，看見那一排我署名的著作，頓覺時間于我而言，可不就在那一頁一頁的紙張上嗎？那每一頁紙上的文字，不就有一頁時間的增加嗎？

俯案著書，是愉快的，卻也是苦惱的。我的朋友中，就有幾個俯案者，因為長期俯案，他們頭發(fā)稀了，眼睛近視了，頸椎扭曲了。讀書眼花，俯案背痛，我卻不然，年屆六旬，眼睛尚好，頸椎也不錯，一切俯案養(yǎng)成的毛病，于我還離得很遠(yuǎn)。對此，他人是奇怪的，我也是奇怪的。

時間于我，怎么就那么慷慨呢？

我認(rèn)真地想了，這不也是時間的一種忠告嗎？我們生活在時間當(dāng)中，唯有尊重時間，順應(yīng)時間，我們也才不會辜負(fù)時間，而時間同樣不會辜負(fù)我們。

怎么就是尊重時間呢？不虛度就是尊重。那么，如何又是順應(yīng)時間呢？想想看，這似乎比尊重時間更為重要，那就是，在不虛度的基礎(chǔ)上，盡可能地延長時間，讓時間甘為我們服務(wù)。

這里說的，是個時間方法論的問題。我們不虛度時間，把時間當(dāng)做生命一樣愛護(hù)，讓每一寸光陰，都發(fā)揮出燦爛的光芒來，就只要順應(yīng)時間的規(guī)律，科學(xué)地支配時間，讓時間充分地發(fā)揮作用。

還就以俯案者族為例吧。我把我在筆記本上寫鋼筆字的時間，一般定在四十分鐘左右，然后投筆而起，踱步到另一張書案前，按一按太陽穴，扭一扭腰身，搓一搓手掌，這就拿起一管毛筆來，展紙調(diào)墨，作勢運氣，臨摹幾筆古帖，書寫幾句自己的閑話，使自己的心境換一口氣，使自己的胸背透一抹汗，然后再去俯案作文。這成了我的一個習(xí)慣，時間在我的習(xí)慣中，豐富著我，雕琢著我，使我常常感到時間的新鮮，以及時間的健康。

這就對了，健康的時間，讓人也能健康，我們何樂不為呢！

時間的源頭

酒喝大了，正好吹牛?。s沒有，口氣都很小，甚至有些悲觀。這是因為，喝酒的幾位，都已年屆六十，是所謂六十而耳順的年齡了。何者謂耳順，權(quán)威的解釋我不知道，僅以自己的體會來說，就是人到六十，好話聽得進(jìn)耳朵，瞎話也聽得進(jìn)耳朵，不瞎不好，以致騙人哄鬼的話，也都能聽進(jìn)耳朵里了。不像年輕時候，耳朵門上都設(shè)著崗，站著哨，拒絕著一些難聽的話，反感著一些不入耳的話，選擇性地聽取一些自己愛聽的話。

耳朵，是個人人都要寵著的器官。

忽一日，把耳朵門上的崗哨撤下來，什么樣的話，都能波瀾不驚，心平氣和地聽進(jìn)去，大概只有一個詞兒能概括了。這個詞兒就是成熟，不是心涼了麻木了的成熟，更不是心死了無所謂了的成熟，是聽的話多了，包容消化得了的成熟。

我們幾位說著我們的六十歲。經(jīng)商的那位說，他如今不怎么計較利大利小了，錢是掙不完的，老天讓人死，不說誰賺的錢多就不讓他死。從政的那位說，他現(xiàn)在不操心官大官小了，退休了都一樣，但組織上有規(guī)定，不說誰的官大就讓誰死在官位上。我偏好舞文弄墨，而今也不在乎名大名小了，畢竟“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只要心情愉快，拾起筆有感而發(fā)就算。

一口酒一句話地說著，我們幾位還展望了七十歲時自己的樣子。我們的言語，沒人主張統(tǒng)一，卻統(tǒng)一得讓我們發(fā)笑。我們都說人到古稀，不再計較的東西更多，而把看淡的事情看得更淡。然而我們又還說起我們青壯年時的模樣，以及年少時的模樣。

這實在是個難說的話題呢。原因是，不要說蕓蕓眾生，就是我們幾位聚在一起喝酒的老東西，年少時的模樣就各不一樣，青壯年時的模樣更是各不一樣。他們兩位的模樣，我不好大白話，我自己的模樣我做主，我有把自己袒露給大家的勇氣，我不怕被人詬病笑話了。

十歲時的我，恨自己落生在一個農(nóng)民家庭，缺吃少穿，上學(xué)讀書，還得自己扛著鋤頭，上山挖草藥來維持。豬圈里的豬餓了，亂叫，羊圈里的羊餓了，亂蹦，父親母親才不理會我還有要做的作業(yè)，吆喝著我，挎著草籃牽著羊，到村外的草灘上，把羊用一根鐵橛釘在一處，任羊兒自己啃草吃，我則漫山遍野地拔豬草。豬嘴比羊嘴細(xì)氣，羊不擇草豬擇草，拔一籃豬草，跑不斷腿拔不夠……家計艱辛，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個家當(dāng)?shù)眯牟黄剑瑲獠豁槨?/p>

二三十歲時的我，我恨自己求學(xué)無門，自學(xué)了一門木工手藝，走村串戶，吃百家飯，干千戶活，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卻還不能衣食無憂，更談何成家立業(yè)！然而我求知的心不死，立業(yè)的志不渝，一個偶然的機(jī)會，竟突然入得大學(xué)門，使我的視野大開，終究有了點小成就。

四五十歲時的我，我恨我心不老，志不堅，像片漂浮在長河里的樹葉，隨著流水而飄蕩，總也逃不脫時勢的羈絆，總也擺不脫命運的羈旅……然而時勢和命運，自覺不自覺地雕琢著我，使我不僅曾經(jīng)滄海，閱人無數(shù)，而且使我見慣了秋月春花，不再大驚小怪，同時還使我歷盡是非成敗，不再憤憤不平。

如此說來，我還有什么恨的呢？十歲時的恨沒有了，三四十歲時的恨沒有了，四五十歲時的恨也沒有了，所有的恨都化作了時間之煙，消失在時間的虛無中去了。

我不僅沒了恨，回頭來看，曾經(jīng)恨過的經(jīng)歷，在時間的每一個階段，其實都很美，對我不僅是一種鍛煉，而且更是對我的一種凝練。

生命就是時間的過程，在時間的這個過程中，青春會告別，人將要老去，這是誰都無法抵御的自然法則，同樣也是任何哲人都辯駁不了的存在。生命的渺小和無奈，在時間的磨礪中，仿佛抽絲剝繭，赤條條地橫陳在歷史的剖面上，讓追求化妝品、染發(fā)劑、羊胎素、壯陽藥等所謂有助于青春長存的東西，顯得荒誕而可笑。與時間相對抗，不論生命采取怎樣的手段，歸根結(jié)底，只會一敗涂地，輸?shù)没绎w煙滅。更何況，生命并非糖蜜，時間也并非砒霜，一切都在于我們自己所持有的心態(tài)，時間讓生命成熟，成熟了的生命依然生發(fā)皺紋，所有的皺紋里，卻填滿了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是一筆財富，就看我們怎么享用了。

我是這么來想的，我把時間雕刻在我身體和心靈的皺紋里，一條一條，讓皺紋成為時間的河流。河流是有源頭的，時間的源頭就在皺紋未生的時候，時間雕刻著皺紋，皺紋里充溢著時間之水，我們可是一定要珍惜的呢。

時間與年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這是一句十分日常的話，很少有人不說，但要仔細(xì)揣摩這句話，卻非常不一般。感覺我們的老祖先，怎么就能總結(jié)出這么一句經(jīng)典的話？勸人，勸己，只要此言一出，有什么想不通的事，當(dāng)下就想通了；有什么不理解的事呢，當(dāng)下也就理解了；哪怕很是不堪、沒法忍耐的事，到了這句話的面前，都會像結(jié)了三冬的冷冰，遇著了三伏的太陽，化得湯湯水水，了無痕跡。

天才的三十年?。?/p>

這是一個怎樣的數(shù)字呢？參加“筆耕”三十年紀(jì)念活動，知道了三十年前，一批西安城中的文學(xué)評論家，自發(fā)自覺地組織起來，定期不定期地相聚在一起，就當(dāng)時的文學(xué)思潮，以及某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態(tài)，進(jìn)行一場唇槍舌劍的討論，這使他們形成了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而且使一些作家大受裨益，以至于對中國的文學(xué)事業(yè)產(chǎn)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可是三十年過去，如今重逢在一起，亦然白發(fā)蒼蒼，而言語除了懷舊，似乎還只有懷舊，這讓我們不禁在心里慨嘆，當(dāng)年他們的意氣奮發(fā)呢？當(dāng)年他們的機(jī)智善辯呢？

我不能亂想，我只能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一股風(fēng)，一陣雨，一時霜，一場雪……歲月不饒人，歲月就這么來了，又去了。不老的是時間，老了的是人。從“筆耕”三十年的紀(jì)念會上下來，趕天黑又應(yīng)邀參加了一位朋友的三十年婚慶活動。人真是有意思，把一年婚齡稱紙婚，十年婚齡稱錫婚，二十年婚齡稱瓷婚，三十年婚齡稱珍珠婚，依此類又推出金婚、鉆石婚等等。我不知道這么細(xì)分婚姻有什么意義，到了朋友三十年的婚慶現(xiàn)場，我還是深有觸動的。當(dāng)年的朋友，結(jié)婚時可沒有這么排場，他那時窮小子一個，口袋里掏一把，除了一撮干煙灰，是再掏不出什么來的。但他戀上了一個女孩子，女孩子的家里，壓根兒不贊成他們交往，更別說結(jié)婚了。兩位相戀的人，不管家里的反對，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租了一間房，叫來幾個相好的朋友，在他們租住的民房里，各顯身手，一人做一道菜，有的咸了，有的淡了，端到一張桌子上，與做了新郎新娘的朋友，一口酒，一口菜，吃了一頓，就成了證明，證明朋友正式地入了洞房，正式地生活在了一起。

新郎家里沒人來，新娘家里沒人來。

婚后的夫妻倆是怎么過來的，都在一個城市，巨細(xì)我是知道一些的，一句話，不容易，真不容易。當(dāng)然，他們算是成功的一對兒呢。正因為成功，才說是不容易。天底下成功的人誰容易呢？他們成功著，并艱難地走過來了，后來，有了一個聰明向上的女兒，艱難地出國到歐洲留學(xué)去了。他們倆困守在家，經(jīng)營著他們?yōu)橹恍附?jīng)營著的一家電器公司。三十年河?xùn)|，策劃著要為他們來個三十年河西的婚慶。

我參加了許多次朋友和同事的婚慶，但我感知，沒有哪一次婚慶能與朋友這一次的婚慶更感動人。

他們結(jié)婚時沒有來的家人，這一次都來了，所有的人都一臉的歡喜。朋友一身筆挺合體的西服，朋友妻子一襲雪白的婚紗，雙雙手拉著手，走在大家中間的時候，大家都為他倆鼓掌了。我鼓著掌，不禁一陣眼熱，感覺有淚在眼眶里聚集……我為朋友高興??！但我還是感嘆了。

我感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感嘆中，我覺出了我的悲涼，竟然不能享受常人所能享受的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叵胛业纳罱?jīng)歷，在即將走過的六十年生命歷程中，差不多總是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命運于我而言，像一把刀子，把我的生活經(jīng)歷切割得是這么碎！這可不是我之所愿，我多想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地度過我的生命歷程??！在西安的媒體工作時，經(jīng)常聽到身邊的同事，不無自豪地炫耀，他從大學(xué)校門里出來，進(jìn)了媒體的門，就再沒挪窩，數(shù)十年如一日，睜眼新聞，閉眼新聞……聽著這些話，我就只有自卑和悲傷了。我起小讀書，讀了不到十年，“文化大革命”風(fēng)起云涌，我無奈成了回鄉(xiāng)知青，務(wù)農(nóng)工作雕漆十年，然后又做了不到十年的合同制干部，于是再上大學(xué)，又是做新聞，又是進(jìn)行文學(xué)活動，掐著指頭算，可不就是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嗎！如此細(xì)碎的生命歷程，讓我?guī)缀醪桓一叵?，想起來只覺自己肉痛心也痛，很有一種遍體鱗傷的疼痛感。

不過，我疼痛地想著，卻自我安慰地想，一個人一生進(jìn)一個門，他的生活是不是也太單調(diào)了？數(shù)十年如一日，他要真是一顆螺絲釘，死死地釘在一個地方，會不會生銹得面目全非？活上三十年就是三十年，活上六十年就是六十年。倒是我，這也經(jīng)歷了，那也經(jīng)歷了，這也做過了，那也做過了，以十年為一個單元，活上三十年就不是三十年了，而是要成倍數(shù)地往上翻，疼痛著，卻使自己的生命概率獲得了延長。

人沒法活得太久，以這樣的方式延伸自己的生命，不失為一種優(yōu)選的方法。而這一切，似乎都太個人化了，便是團(tuán)體的進(jìn)展，與民族的命運，似乎也脫離不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的這一時間規(guī)律。

有文字可以證明的華夏歷史，公認(rèn)的兩大朝代，一為劉姓的漢朝，一為李姓的唐朝，他們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后，頭三十年都干了什么！接下來的三十年又干了什么？到了第三個三十年，又還干了什么？很簡單，而且非常雷同，他們頭三十年都在殺人，漢朝以殺漢王韓信為代表，唐朝以殺太子李建民為主。如此的殺戮是沒有是非分辨的，為了新生的政權(quán)，使一些人人頭落地，雖然血腥，但誰又能說什么呢？接下來的三十年，人們厭倦了殺戮，渴望一種平安富足的生活，執(zhí)政者順應(yīng)了這一歷史潮流，與民休養(yǎng)生息，發(fā)展經(jīng)濟(jì)，使得社會財富迅速增長，然而社會矛盾因為經(jīng)濟(jì)的迅速增長，也在迅速地積累著，人們緣于精神需求，以及利益的分配諸因素，產(chǎn)生了更多更大的訴求。怎么辦呢？也許只有大力倡導(dǎo)和發(fā)展文化這一命運途程了，用文化這雙溫柔的手，來撫平人們浮躁不安的心。

后來的大明王朝、大清王朝，雖然趕不上漢唐那么耀然強(qiáng)盛，但在他們各自朝代的發(fā)展里歷程中，差不多也復(fù)制了漢唐兩朝的這一發(fā)展規(guī)律。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時間里的日子

爆竹一聲除舊歲……日子過得太快了，像是眨了眨眼睛，一年就到了盡頭！壬辰年末，問候的短信，如同窗外紛飛的雪花，直往我的手機(jī)里來，形形色色的問候，不外乎我起頭引用的這一個，或明白，或暗喻，都在感嘆去日苦短，沒怎么過，就把一年拋到了腦后。

我要胡思亂想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呢！折疊成小時，換算成分和秒，還會更大呢，讓人過著，卻道日子的快，不是一點點的快，而是太快了！我胡思亂想著，結(jié)果讓我不禁失笑了起來，因為我也感到日子不夠過，過得太快太快了。

怎么就太快太快了呢？原因有三：一是日子好過了。二是身體健康。三是把人忙的。

沒人否認(rèn)現(xiàn)在的日子，是比過去好過了。這是一個基本事實，沒人能否定，便是一些國際上的超級大國，也不得不承認(rèn)我們中國的日子好過了。雖然他們的承認(rèn)有種酸溜溜的味道，而且想方設(shè)法地，要遏制中國的發(fā)展。此外，就還有一些發(fā)達(dá)的國家，采用了一種“捧”的方法，恭維和拉抬中國，想要中國幫助他們走出經(jīng)濟(jì)危機(jī)……大勢如此，也就如俗話說的那樣：“大河有水小河滿”，一個一個的小家庭，一個一個的人，只要身子勤快，腦子活泛，日子過得自然都不賴。不過，可能也會有那么一點不和諧，在家里拌了嘴，吵幾聲；可能有那么點兒不湊手，向人開個口，借幾個，這都不要緊，都不會影響日子，過得好，過得美。

好日子短，不經(jīng)過。參透了這一規(guī)律，就沒有啥好感慨的了。

與此對立的，就是我們曾經(jīng)的苦日子了。所謂度日如年，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一個人，吃了上頓沒下頓，愁吃愁穿，餓著肚皮，抬頭望著天上的太陽，一分一秒都是長的，都不好過，那才是要人的命呢。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人家嗎？天下之大，是不能說沒有，然而便是有，他們也會得到這樣那樣的救助，使他們不至于沒有吃，沒有穿。

是的，咱們的日子好過了，但千萬不能一味地樂觀，忘了苦日子。對此，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我開始時還是有所警惕的，在大家沒有節(jié)制地享受好日子時，我會想起自己在炎熱的夏天，在麥茬地里拾麥穗的情景。為拾一穗遺落的麥子，我要一次次地彎腰去揀，干硬的麥茬，被鐮刀削過之后，像是把把朝天直立的小刀子，在我揀到麥穗時，會在我的手上戳出一個一個的血口子來……那帶血的麥穗兒，即使我曬脫一層皮，拾上一天，也許只能夠蒸一個饅頭，我有什么理由浪費呢！可是風(fēng)氣使然，大家在變，我也在變，變得一味地貪吃享受，一味地好穿奢華，暴殄天物，現(xiàn)在好了，我被好日子報復(fù)上了。

這樣的教訓(xùn)，不只是我一個人兩個人，而是以天文數(shù)字，在向過著好日子的人砸過來，砸得大家回過頭來，不覺是要臉紅心熱，羞愧難當(dāng)了。

這樣的教訓(xùn)，集中體現(xiàn)在人的健康上。

沒災(zāi)沒病，身體健康著，上天入地，跑東跑西，吃吃喝喝，玩玩鬧鬧，日子就不是日子了，就如點燃藥芯兒的炮仗，嗖的一下就沒了?？墒遣×四?，血壓高了，血脂高了，血糖高了……此外，就還有肥胖等，日子大概會慢下來，到醫(yī)院去看醫(yī)生了。當(dāng)然，這還不是要命的病，得上那樣的病，日子才是難熬呢！好了，不說那些讓人敗興的話，只說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肥胖這些病吧。醫(yī)生們的權(quán)威結(jié)論是，都是吃得太好，又缺乏運動而引起的，籠而統(tǒng)之的俗稱：富貴病。

很不幸，我就十分糟糕地患上了糖尿病，住在醫(yī)院里醫(yī)治，醫(yī)生那么一說，我再想想自己，就只有服氣了，在心里感嘆：都是好日子過的。

可不是嗎？上世紀(jì)五十年成長起來的人，可是都過過苦日子的，缺吃少穿，東討西借，在最困難的那幾年，常有餓死的人，和凍死的人……這個時候，什么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還有肥胖什么的病痛，就沒叫誰染上過。日子好過了，這些病痛紛至沓來，對人而言，幾乎成了一種普通的現(xiàn)象。

同時我在心里還感慨：健康是多好啊！

躺在病床上，我每天都有吊瓶子打。因為要打吊瓶要治療，我一下子閑了下來。身子閑下來了，心卻閑不下來，想前想后，想東想西，似乎比什么時候想得都多。想著呢，想得自己悲一時喜一時的，想我和父輩，日子過得苦焦，他們身體上的病無一例外都是餓出來的，而我們歡歡喜喜地過著好日子，卻使自己吃出一身的病來。這讓我警覺，我們是不是把福不當(dāng)福，享得過了頭呢！

胡思亂想著，就還想到因病身閑，而覺悟到自己過去的日子，真是夠忙的，忙得只覺得日子的快，日子的短，快得短得都把自己要忘了呢。遠(yuǎn)的不說了，就說2007年秋天，我從媒體調(diào)任文聯(lián)，熟悉的人跟我調(diào)侃，說我忙了多半輩子，終于可到一個休閑地方打發(fā)日子了。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我實在不是閑得住的人。在媒體工作的時候，十多年的春節(jié)，就沒一個年三十的晚上，坐在家里和妻女看著央視上的春晚過，而是一直地在媒體的現(xiàn)場，和忙碌的編輯記者，盯著要簽的報紙樣刊度過。那種忙，讓我充實，也使我開心。到了一個閑地方，我能閑下來嗎？而且是，閑下來多痛苦??！性格使然，我是閑不住的，注定了一個勞碌命，閑下來反而難受，腰不痛腿痛，腿不痛腰痛……最是遭罪的，還有自己的腦仁兒，閑下來也會疼，那種疼讓人沒著沒落，心慌心亂。那么，就只有忙了，一忙起來，腰不疼，腿不疼，腦瓜仁兒也不疼了。我繼續(xù)著自己的忙，忙著在硬抄筆記本上碼字，碼了幾年，每年都有三本四本的圖書出版出來，其中的幾部，就還幸運地得到了省級的柳青文學(xué)獎，以及國家級的冰心和魯迅文學(xué)獎。

忙了真好！

突然地因病閑在了病床上，我數(shù)著吊瓶里的藥液，一滴一滴……滑過柔長的透明塑膠細(xì)管，輸入我的身體。我感到了日子的慢，日子的長，祈禱這樣的閑日子快過去，讓我精力充沛地再忙起來。

當(dāng)然，時間里的日子??！我再忙起來的日子，會更珍惜時間，科學(xué)地、節(jié)制地，享受忙忙亂亂的、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時間的減法

近些年，身不由己地總要回老家去，送一位親人到官墳里去。

扶風(fēng)老家的小堡子，原來都有自家門族的墳園，后來解決死人與活人爭地的問題，就把分散的門族墳園都平掉，劃出一塊地皮來，不分門族，死了人就如點地瓜一樣，排著隊，整齊劃一地葬埋著。因為不分門族，小堡子把漸漸興隆起來的集體墳園，叫了官墳。前年年罷的日子，紛紛亂亂地下了一場雪，我一點預(yù)感都沒有地接了一個電話，一聲悲泣在電話那頭傳過來，讓我心驚肉跳。我聽出來，我的二哥跌了一跤，就是這一跤，讓二哥趴在雪地里，再也沒能站起來。

放下電話，我只覺眼睛涼冰冰的一片濕，抬手抹了一把，這就叫來司機(jī)，出了大堡子的西安，一路飛奔，回到小堡子的老家，來給我的二哥送行了。那個讓人斷腸的日子，過去了三年，又到給二哥做三年的時候了。我心頭別提有多酸，回家去了官墳，為我的二哥作最后一次告別。這是關(guān)中西府的風(fēng)俗呢，三年一過，二哥將慢慢為人淡忘，他的兒女，還有親朋，就都不必為他戴孝了。

二哥的生命，是否與雪有緣，我不知道。但二哥的死，卻與雪結(jié)下了很深的緣分。三年前，他跌倒在雪地里，一身雪白地走去了，過去了三年，又在白茫茫一片大雪天，為他過最后一個忌日。我站在大雪中，頭上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我把哀傷的眼睛從二哥的墳頭上數(shù)過，就還數(shù)到了大哥和三哥的墳頭、父親和母親的墳頭，以及小堡子里其他人家的墳頭……我驚恐小堡子的官墳，擴(kuò)展得太快了！我回來一次，在官墳里就會發(fā)現(xiàn)高聳起來的一兩堆新墳。我不用問，自有門族里的人，給我介紹墳里的人是誰。二哥的三周年，很自然地，就又發(fā)現(xiàn)了兩堆新墳，這使我有種沒來由的恐慌，閉上眼睛，任憑漫天的大雪飄飛。我愿意飄飄蕩蕩的大雪，把我眼前的官墳覆蓋起來。

小堡子的官墳啊！在做一個叫人痛心的加法。

官墳里在做加法，那也就預(yù)示著，村子里在做減法。

這是一個問題呢，而且加與減，都在時間怎么安排了。

這個問題倏忽出現(xiàn)在我的思維里，讓我的身體突然虛弱得搖晃了幾下。不能支撐，差點倒在地上。

但這是個實實在在的問題，官墳里多出一堆墳，村子里肯定要減去一個人。我的父母是這么減去的，我的大哥、二哥和三哥也是這么減去的，誰都不可避免，最后要把自己減去……想著這個問題，讓站在雪地里的我，感到特別沮喪，自覺剛愎自用、咬鐵吮鋼的人，一輩子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在做加法，到頭來其實做的都是減法。

死生有命，這就是人的悲哀了。

不過，還是樂觀地活著好，而加法是讓自己樂觀的一個方向。我們啼哭著來到人世，讓母親的炕頭，多加了一條生命。我們成長著，談婚論嫁，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一個人加上另一個人，成了兩個人。接下來生兒，或是育女，兩個人再加一個人，成了三個人……家里的成員在疊加著，自己的學(xué)業(yè)和事業(yè)，自然也在疊加，先上小學(xué)，再上中學(xué)，然后大學(xué)……從了政，或是搞企業(yè)，也是先初級，再中級，然后高級……如此疊加，到了一定的年齡，就要明白，生命不會永遠(yuǎn)只在加法里運行，疊加到一定時候，自然就過度成了減法。

對此，我們應(yīng)該有所準(zhǔn)備，特別是心理上的準(zhǔn)備，不要在做加法時高興，做減法時，就沮喪哀傷。

給二哥做三年，我站在小堡子的官墳里，突然明白了這層意思，也算二哥對我的一個提醒吧。

想二哥的一生，不就忠實地走了這么一條路嗎？他在做他生命的加法時，雖不能說怎么輝煌，卻也不乏亮點，是我們小堡子人掛在嘴上要念叨的。二哥育有兩子一女，兒子聰明，女子孝順，都有自己的工作，這得益于二哥的言傳身教，他在我們兄弟姐妹中，就是個很好的榜樣，都以有他這樣的二哥而自豪。他是有工作的，在計劃經(jīng)濟(jì)的時期，從一個小職員做到當(dāng)時很紅火的縣木材公司經(jīng)理，到了退休的年紀(jì)，很愉快地退休下來。他就說過，他要把他身上的東西全都減下來，回到村里來，來陪著我們的母親了。

二哥說，父親去了，他拉不回來，就多陪陪母親。

其實，二哥有條件，也有資格在縣城里安度他的退休生活的。他把身上別的東西都減去了，卻不能減去親情，他回到了小堡子，陪在母親的身邊。這時的二哥，是多么愉快?。∥揖统Ｒ?，二哥到小堡子不遠(yuǎn)的鎮(zhèn)子上，用瓷罐提回羊肉泡饃，或是別的什么好吃喝，加熱了，盛在碗里，端給母親。母親吃得一臉的滿足，二哥在一旁看著母親，他也是一臉的滿足。

然而，生命到了減法的過程，二哥雖萬般不愿減去母親，母親卻把自己減去了……二哥沒有辦法，到了后來，他很無奈地，也像母親一樣把自己減去了。

生命躲不開殘酷的減法，但怎么來做，還是有些講究的。許多人，無可奈何地掙扎在減法的泥淖中，把自己做得很辛苦，很不甘，到頭來把自己的肉體也減去后，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而有些人卻不，他們會把自己生命的減法做得很從容，且極有精神價值。如是，他們哪怕把自己的肉體減掉了，也還是有一些東西要長留在世上的。

這個東西不是別的，只能是自己所獨有的精神。

時間里的眼睛

人是怎么老的？只有時間知道。

在我年輕的時候，對異性有種不講道理的挑剔，人家女孩兒長得其實是不錯的，因為不入自己的眼睛，就認(rèn)為她長得難看。但卻突然的，到大街上去購物，或是到我居住地的湖畔鍛煉，發(fā)現(xiàn)從我身邊走過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漂亮，便是原來不能入目的那些個，也變得順眼，甚至可親可愛。我把我的這一發(fā)現(xiàn)，在家里的飯桌上，告訴了我的妻女，想要她倆給我解惑釋疑。

就要去美國留學(xué)的女兒，把喝在嘴里的稀飯咽進(jìn)肚子，歪著腦袋給我說：你呀，老了吧。

妻子的嘴里也有一口稀飯，她像女兒一樣把稀飯吞咽下喉嚨，頭偏著不看我，而是看著女兒，半是認(rèn)真半搞笑地說：你爸不是老了，是還年輕。

女兒聽懂了她媽的調(diào)侃，跟了一句說我：人老心不老！

家庭飯桌上，我又一次成了她們母女的一道下飯菜。她倆一口稀飯一句話，越說越不著調(diào)。但我聽得懂，母女倆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安慰我，讓我不要多想，不要亂想，人在時間當(dāng)中，誰會不老呢！

在我躍進(jìn)甲子歲之前，也常面對朋友，說我老了。但我并不知道，怎么才是一個老。那好像還不是個紀(jì)年數(shù)字的問題，我就發(fā)現(xiàn)，和我年齡一般，走得也近的朋友，有一些50歲時學(xué)會了駕駛汽車，有一些55歲時學(xué)會了跳舞，有一些60歲時學(xué)會了唱戲，而我如今，還很自信的學(xué)會了電腦，在互聯(lián)網(wǎng)和微博、微信里躍馬由韁……我們時不常的，要聚在一起小酌兩盅，然后規(guī)劃我們的未來，自駕汽車，北上大興安嶺和呼倫貝爾草原，南下湖廣去云貴高原和香格里拉……我們這么規(guī)劃著時，沒人知道自己老了，是不好脫離家庭，去到處亂跑了。

這是身體的缺點呢，老了還不服老。

但是自己的眼睛，在不失時機(jī)地提醒我們自己，千萬要注意自己的年齡。譬如我眼睛里的女人，突然就沒了美與丑的區(qū)別，可不就是一種最本質(zhì)的解釋嗎！

這可否就是孔老夫子所說的“六十而耳順”？

我想應(yīng)該是的，耳順的人，好話聽得，壞話也聽得。聽得進(jìn)瞎好話的人，自然也才能眼順，什么樣的人，就都能看得順眼了。突然地覺悟了這些，讓我甚為開心，便逮住機(jī)會，要在朋友們跟前顯擺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顯擺，顯擺得連自己都要乏味了呢。我的一位醫(yī)學(xué)專家朋友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父母的身體狀況如何，我老實回答了他。他王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了這樣一句話，父母晚年的身體狀況，可作為自身晚年身體狀況的參考。我認(rèn)真地想了醫(yī)學(xué)專家朋友的話，想到后來，自作聰明地以為，人到老年，耳順也罷，眼順也好，都是去聽別人，去看別人的，而且還應(yīng)傾聽自己，觀照自己才好。

傾聽別人容易，就像我一樣，見了和自己同齡的人，開口說的話，無非是，“怎么樣？還好吧？”對方如果說，“馬馬虎虎”，我會跟上立即說，“你知足吧，你看你多年輕，頭光臉凈的，一直都不變?！蓖瑯拥脑?，我同齡的人也會說我，我說給他他高興，他說給我我也高興。但我知道，我們說的都是騙人的話，我們都在老去，老是必然的，所以說要學(xué)會傾聽自己，與此同時，也還要學(xué)會觀照自己。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傾聽自己的，而我每日是都要問一問自己的。我問時間里的自己，因為我看見時間有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不神奇，不神秘，而且也不是別人的……仔細(xì)地、認(rèn)真地看，不難看出那雙眼睛是自己的。

人有第二雙眼睛，所以說盲人不盲，盲人可以看不見自己的五根手指，但一定看得見色彩，那是心的顏色，是鮮紅的，是燦爛的……看得見人心的那雙眼睛，是自己的天眼。

“人在做，天在看。”說的可就是這個道理。

時間的眼睛啊，不僅敏感觀照著我，而且還會敏感地提醒我，要我盡量不要留下遺憾，或者是盡可能地少留遺憾。

那么，我在直奔甲子歲的時候，還有什么遺憾呢？是退休后的失權(quán)嗎？是退休后的失勢嗎？我想不出來很多，覺得權(quán)和勢沒有什么值得留戀，倒是覺得未退休時的瑣瑣碎碎，急急忙忙，耽誤了自己不少令人向往的閑暇。

是了，這可不就是時間的眼睛所啟發(fā)我的嗎！

愚人的時間

朋友的父親，退休沒幾日，忽覺身體不適，到醫(yī)院檢查。一個回合下來，就有權(quán)威的醫(yī)生，向我的朋友實話實說，老人家的病不好，癌癥晚期，沒幾天好活了，該準(zhǔn)備的就準(zhǔn)備吧。醫(yī)生也是我的朋友，朋友所以給父親檢查病情叫上我，看中的就是我們的這一層關(guān)系。醫(yī)生朋友在給我的朋友這么說話時，我也在跟前。我沒注意朋友聽了這些話的反應(yīng)，只覺自己的雙腿發(fā)軟，幾乎就要軟在地上。恰其時也，醫(yī)生辦公室的門被人粗暴地推開了，同時闖進(jìn)一個人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被醫(yī)生判了死刑的朋友父親。

朋友的父親，原是一位青年農(nóng)民，后征招入伍，復(fù)原后進(jìn)了秦嶺深山，做了一個林業(yè)工人。他自信自己的身體很好，不會有什么大病，頭疼腦熱，身體不適，他沒有抗不過去的，至于癌癥那么要命的病，他沒想過也會攀著他身體來。醫(yī)生把我的朋友和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向我們通報朋友父親的病情。朋友的父親，并沒往壞處想，而且也沒有偷聽結(jié)果的圖謀，他所以突然推門而入，都在于他上廁所，路過聽了兩句，聽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醫(yī)生是說別人，還是在說他自己，就順手推門闖了進(jìn)來。

林業(yè)工人出身的他，開門見山地問醫(yī)生：你剛才說的是誰？

醫(yī)生驚恐地噤了聲，而我和朋友，一左一右，趕緊扶住了他，勸他到醫(yī)生辦公室門外去，并說有什么話醫(yī)生會給我們說。

朋友的父親卻犟著不走，給醫(yī)生說：是我嗎？

醫(yī)生依然不說話，不點頭也不搖頭。朋友的父親就什么都明白了似的，轉(zhuǎn)過身去，如他進(jìn)來時一樣，依然走得剛剛強(qiáng)強(qiáng)，完全不像一個身患癌癥的人。而他此后的表現(xiàn)，更是讓人吃驚，他堅決不遵醫(yī)囑，也堅決不聽我朋友以及他們家人的話，掏錢買了一輛小汽車，開著就天南地北地轉(zhuǎn)去了。他說了，把大把的錢撂給醫(yī)院，還不如撂給山山水水的開心。

在部隊上學(xué)會開車的朋友父親，在秦嶺山中也沒離開方向盤。他駕車東奔西顛，北上南下，把祖國河山跑了個遍，一直跑下來，到今年都要奔八十歲了，依然吃吃喝喝，四方奔走，沒有一點告別人生的跡象。

前兩天去朋友家，見了他，他還笑哈哈地給我說，人都是被病嚇?biāo)赖摹Ｋ脑捵屛疑钜詾槿唬⒂纱怂枷?，人不怕病，病便怕人，人是可以與疾病共生長壽的。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不知對此如何認(rèn)識。但我喜歡亂翻書，偶然的一次，翻看《王孟英醫(yī)案》，發(fā)現(xiàn)這位清代的中醫(yī)學(xué)家，早就提出了這一理念，認(rèn)為人是可以“帶病延年”的。他在書里闡述，患了慢性?。蠹玻┖茈y治愈，但可以改善臨床癥狀，緩解病情，以期達(dá)到“帶病延年”的實效。從朋友父親的實際情況來看，王老中醫(yī)的話是大有道理的。不過，有些問題，還是需要我們深入地做些探討的。

不要被病嚇?biāo)?，是首先要確立的一個理念。其次就是帶病者必須找到自己身體上的問題，帶著問題學(xué)習(xí)養(yǎng)生方面的知識，切不可自暴自棄，或者是及時享樂。在鍛煉身體時，要適時適量，持之以恒。在吃喝時，要謹(jǐn)慎科學(xué)，決不敬嘴。這是因為，帶病者沒有太多的“本錢”放縱自己，也沒有太多的“能量”逞能恃強(qiáng)。最好的辦法是，帶病者對于自己的身體，必須心存遠(yuǎn)慮，要日日養(yǎng)，天天練，這就像在銀行存款一樣，先予之“零存”，后取之“整得”，唯如此，才能長壽。

朋友的父親是個愚人，聰明人不會像他那么做，聰明人會做手術(shù)的，他是愚人，他卻獲得了許多時間。

不過今天的問題很多，譬如污染，水、食物、大氣……人的生命所最需要的這些物質(zhì)，無一例外遭受著現(xiàn)代工業(yè)的侵蝕和污染，這是非?？膳碌?，其所造成的結(jié)果，亦越來越嚴(yán)重。我們左左右右地看一看，我們的朋友，我們的家人，完全健康的又有幾人？可以說，凡人都帶病，只是病的大小和嚴(yán)重的程度不一樣。便是自詡身體一點毛病沒有的人，可能更為叫人不放心，他們的健康也是有問題的，那個問題一時未被發(fā)現(xiàn)，隱藏得深了些，自己不注意，突然地倒下，連搶救的機(jī)會都不留，讓人垂淚頓足之時，只有徒嘆奈何了。

帶病者知道自己有病就好了，“病身最覺風(fēng)霜早”，知病而不畏病，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不急不躁，從容樂觀地對待自己的病體，才是最該堅持的一種態(tài)度。

便是鐵面無私的時間，對此也要做些妥協(xié)的。

時間的落腳點

娘的子宮，是我們所有人的出發(fā)點，這沒法選擇，宿命如此，認(rèn)也得認(rèn)，不認(rèn)也得認(rèn)，富還是窮，貴還是賤，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然而我們的落腳點呢？這是可以選擇的，就看我們自己了。富貴或是貧賤，成功或是失敗，留名天下或是遺臭萬年，將有不同的結(jié)果。歷史的經(jīng)驗證明，許多出身富貴的人，到頭來貧賤之極、失敗之極，更有甚者，還可能遺臭萬年。而許多出身貧賤的人，又常會通過自己的奮斗，到頭來又會非常富貴，非常成功，甚而留名天下。

這樣的例子是不用舉的，古今中外都有，大家都看得到，這樣的例子也是不用說的，古今中外都有，大家也都知道，那樣的人，那樣的事，可能不遠(yuǎn)，或者就在咱們身邊。所以說，我們?nèi)说某霭l(fā)點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落腳點。

要想落得一個好的落腳點，有個好爸爸是重要的，封建社會的“封妻蔭子”制度是個例子。現(xiàn)在是新社會，廢除了那樣的舊制度，誰還能獲得“封妻蔭子”那樣的好處？我不能說絕對沒有，但我可以說鳳毛麟角，是少之又少了。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只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斗，通過自己的進(jìn)取和發(fā)展。

怎么才算努力？怎么才算奮斗？怎么才算進(jìn)取？怎么才算發(fā)展？要我說，我也是糊涂的，更遑論其他。但那些成功者，甚至身死而名長存的人，用他們的生命實例，給了我們后人許許多多的經(jīng)驗，就看我們怎么去學(xué)習(xí)，去認(rèn)識，去實踐了。

這是一個大話題，我有這個自知，不敢在這個話題上說得太多，話多必有失，說不好誤人誤己，豈不哀哉？

我想說的落腳點，其實很具體，很實在，那就是亡人的墓葬了。人藝術(shù)地比喻自己，可以是棵樹，栽在世上，千年萬千，人不能夠，百年已是天壽，所以說，是人都要死，死后總不能沒人管，暴尸荒野，被狗叼了去吧。當(dāng)然不能，而且也不會。國人有句話說得好，“入土為安”，這是再好不過了，入土，是每個人躲都躲不過去的落腳點。

“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标P(guān)中農(nóng)村，這句話的流傳是很深很廣的。有人如果不甚明白，我可以通俗地再說說，所謂“人吃地一生”，講的是我們賴以果腹的食物，不都是地里生張出來的嗎。所謂“地吃人一口”，也就是說人老身歿，挖一口墓穴埋進(jìn)去。

為了防止活人與死人爭地的問題，現(xiàn)在實施的多是火葬。但是火葬，把人的遺體在焚尸爐里燒成一把灰，也還離不開“地吃人一口”的辦法，最后還得找一塊墓地，把死者的骨灰埋進(jìn)去。

前日傍晚，幾位老朋友相約喝茶敘舊，說是都是老生常談。唯有一位，平時倒不危言聳聽，這一回卻出語驚人，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認(rèn)真聽他說了開去。

他說了，說他前日給自己找了處落腳點。

我們不明白，異口同聲地問：什么落腳點？

他從容不迫地說：墓地。

我們所以能成為茶友，一是趣味差不多，二是年齡差不多，我們年屆六旬，誰都不覺得自己老，誰都謀劃著好好地再活他幾十年，而他怎么就出人意料地給自己先要找塊墓地？我們想不通，也不好往深里想，就都把自己疑惑的眼光，往他的身上戳，戳得他自己給我們說了。

他說我們忘了，關(guān)中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對健在的老人購置壽衣壽棺，以及提早修造墳?zāi)?，是太平常不過了。鄉(xiāng)下把這種做法視為“沖喜”。特別是閏年閏月的日子，為老人“沖沖喜”，老人會更加長壽。他說得有理有據(jù)，說得嗓子發(fā)熱，就還說，歷朝歷代的皇帝佬兒，哪一個陵寢，不是早早就修造的？十幾年、二十幾年、三十幾年的都有。就說在咱們西安邊上的秦始皇陵，有文字記載可以考證，從他加冕“千古一帝”的那一天起，就動工給他建造開了，耗費的工役有多少，聽說就無法計數(shù)，而耗費的年成，就有近四十年！乖乖，咱們小老百姓，依著咱們鄉(xiāng)村的老例，自己看著給自己弄處落腳點，你們說，這有什么不好嗎？

我們沒有回答他的提問。他就輕啜一口茶，繼續(xù)著他的言說。他說奇怪得很，我沒給自己看下落腳點時，我常常半夜醒來睡不著，現(xiàn)在看好了，心里一下子豁亮了起來，我睡到半夜，起來撒一泡尿，爬上床再睡，一直會睡得大天亮。

他這一說，我們都笑了，都是會心的笑哩。不等他說罷，你端起了茶盅，他端起茶盅，相互很是快樂地碰了一下茶，然后一飲而盡。

我們都是庸常人，活著能睡一個好覺，死了能有一處納骨的落腳點，其實就已很好了呢！

當(dāng)然，在自己的落腳點上，能留下只言片語的什么，會更好一些。不過，時間怎么認(rèn)識這個問題，還有待考察。

遺憾的時間

朋友大劉的追思會，是他自己策劃、自己組織、自己主持的。

這很有趣吧。一個人活得好好的，自己一手操辦，給自己鄭重其事地舉辦追思，怎么說，都有那么點荒誕不經(jīng)，或者說是很不靠譜。試想，誰還會這么弄呢？他神經(jīng)病嗎？非也，他不僅不神經(jīng)病，而且還理性理智得讓人要羨慕呢。給自己舉辦追思會，神經(jīng)病會弄嗎？不能了，除非極端理智的人，譬如我的朋友大劉，他這么做，思想如不通脫，神經(jīng)如不通脫，情感如不通脫，也一定做不出來。所以說，朋友大劉這么做，只是一種詼諧，再加一點幽默罷了。

追思會的現(xiàn)場，因為大劉，所有的人也都沾染上了詼諧感和幽默感，讓步入“耳順”之年的一幫老朋友，聚會得十分開心，十分熱鬧。

大劉首先致辭，感謝一生有我們這么多好朋友相伴，糊里糊涂醉了幾場酒，開開心心鉆了幾回山，平生愚鈍，錢也掙了點，官也做了點，都不很大，自覺又很滿足；受過一些中傷，因為心底坦蕩，傷后反而更為光明……聽他一路說著自己，我們知根知底，你插一句話進(jìn)來，他插一句話進(jìn)來，所有的插話，既有對他肯定的感慨，也有對他往事的揭秘。

譬如我的插話，就是對他私生話的一個揭發(fā)了。

大劉年輕時候，長得風(fēng)流倜儻，有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特別心意于他，但他受家庭約束，一直不敢接受姑娘的愛意。這件事他給我說過幾次，我到這時不插話出來，對他青梅竹馬時的生活無疑是一種褻瀆。因而我插話問他，你和你青梅竹馬的女友，拉過手沒有？親過嘴沒有？我的插話，把追思會的氣氛推上了一個高潮。朋友們呵呵樂著，把眼睛都戳在大劉身上，看他怎么說。他倒大方，手往追思會的一角指去，有位白了頭發(fā)的女士，在他的手指中站了起來。我們必須承認(rèn)，白頭發(fā)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悲慘的，但對有些人，正如被大劉手指而站起來的這位女士，滿頭雪亮雪亮的白發(fā)，倒更增加了她的風(fēng)韻，怎么看，都是一個好。

落落大方的白發(fā)女士，站起來走到大劉身邊，他倆把手拉在了一起，輕輕地?fù)肀Я艘幌拢S即放下來。我們朋友沒有起哄，全都噤了聲?？粗麄z一連串的動作，我想，大家與我此時的心情該是一樣的，有點酸，有點澀……就在大家還浸泡在這種酸澀的氛圍里，大劉又一次開口說話了。

大劉說這不是他的話，是大家剛看到的白發(fā)女士的話。我們有過青梅竹馬的時候，雖然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事業(yè)，但我們彼此欣賞，彼此愛慕。在此之前。我們是一次手都沒拉過的，更別說親嘴兒了?，F(xiàn)在，我們都從各自崗位上退了下來，她給我說，“時間這個東西，讓人總要留下一些遺憾。但我們?nèi)四?？我們要努力，不要留下太多遺憾?！蔽彝馑脑?，我給自己操辦追思會，實現(xiàn)了和她拉一拉手的心愿。大家是我們的見證人，我們清清白白，我們沒有遺憾了。

誰都有遺憾，但誰能有大劉這樣的智慧和勇氣呢？

應(yīng)該說，大劉的生前追思會，舉辦得非常成功。會上還約定，找個日子，一塊去給自己選一塊納骨的墓地。

活人而開追思會，而自選墓地，他倒是不留遺憾，關(guān)鍵是時間，時間還有遺憾嗎？

時間的墓園

生活在西安，可以肯定地說，總有一些地方不曾去過，但是那個叫“三兆”的地方，誰能說他沒有去過呢？哪怕生前沒有去，死后也是一定要去的……那座高聳入云的煙囪，和煙囪頂上裊裊漂浮的煙氣，是西安人最后一次的演出。

我這么說，大家是明白的，就是說我們?nèi)耍绣X也罷，沒錢也罷，有權(quán)也罷，沒權(quán)也罷，最終都逃脫不了一個“死”字。至親至愛的人離去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故去了，還有正常不正常、熟悉不熟悉的人死亡了，聽到消息，送上一程，讓人不可逃避地總要琢磨一回“死”的問題。我想得很糊涂，而我相信，一切琢磨過這個問題的人，可能想得如我一樣糊涂。然而糊涂著，死卻在身邊和周圍時時發(fā)生著。那情形好像是，大家在這個叫做“地球”的物體上忙碌著，有的種莊稼，有的開機(jī)器，有的做生意，有的搞藝術(shù)，有的當(dāng)官坐辦公室，而有的基本什么都不干，就是談情說愛，就是怎么玩都玩不夠，卻突然不知被誰斷喝一聲，說你大限到了，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你立即就完蛋了。

可怕的“死”，就是這么簡單。

然而呢，卻又很不簡單。所以說不簡單，都在于自己死后的安排了。

西安人能有什么安排呢？去“三兆”是必然的。從“三兆”出來，又往哪兒去呢？這就有了選擇，西安的大街小巷，像房地產(chǎn)一樣火爆的，就是廣告牌樹得高高的墓園了。聽人傳說，活人居住的房子，還不如死人的墓地價高。高到怎樣一個程度呢？聽人傳說，人?。』畹闷?，死不起。

啊呀！這可怎么得了！

朋友大劉別出心裁的一場追思會，我們幾人相約，擇了個時日，到西安南部的秦嶺腳下，尋了一處墓園，鉆進(jìn)去，要探一個究竟，如果條件許可，我們說不定會一起團(tuán)購下幾個墓地呢。

雖然是死后躺的地方，舒服與否，已無關(guān)緊要。要的是一種風(fēng)脈，還有一種靜雅。我不知別人是怎么想的，而我就堅決地這么想了。

我隨在朋友伙里，在這處墓園漫無目的地走著……因為天氣正值仲夏，墓園里不僅飄蕩著濃郁的松柏味兒，而且又還加進(jìn)了許多清幽的花味兒。憑我的生活經(jīng)驗，我把這處很大的墓園看了一眼，即知那成排成排的松柏樹，都是人工栽植的，碧翠一片，仿佛列隊守墓的綠色巨人，在風(fēng)的鼓動下，搖擺著，是威武的，更是壯觀的。在松柏濃厚的陰影下，就滿是自由生長的野草，相互糾纏，其中一些，依著節(jié)氣的變化，開出一朵或者一串白色的、黃色的、粉色的花兒來，有的花兒大，有的花兒小，由于少有人的打擾，便都開放得十分熱烈。我們梭巡在墓園里，突然地會有一個兩個很是熟悉的人迎面而來，這讓我要驚詫一下，而且還要慌亂一陣……他們?nèi)缥乙粯?，生前可都是西安的市民，可是他們搬家了，從西安城搬到這里來，成了這里的居民。

任哲中、傅嘉義、石憲章……我辨識著墓碑上的名字，知道他們活在西安城里的時候，是怎樣的炙手可熱，是怎樣的如雷貫耳，是怎樣的家喻戶曉，他們可說就是西安的臉面。如今，他們搬出西安，落腳在這一處墓園里了，但西安城沒有忘記他們，他們依然以自己被時間所能記憶的精神氣質(zhì)，讓西安城的活人們津津樂道，傳說了又傳說。任哲中是秦腔大鱷，他開創(chuàng)了任派唱腔，深入人心，獨一無二，他生前親傳了多少弟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刻意學(xué)習(xí)他的人，太多太多，專業(yè)的秦腔劇團(tuán)里有，民間的票友亦有，而且是，后者比之前者，要多得多。我們幾位朋友在從西安城出發(fā)時，就耳聽環(huán)城公園里，這里一叢人，那里一叢人，你一嗓子，他一嗓子，唱著任哲中拿手的《周仁回府》《祝?！贰靼渤菈Ω下牭降娜握苤校屛覀兠鎸α艘凭釉谀箞@里的他時，突然地放大了，仿佛是他在自己新的居住地在演唱一樣，是那么的振聾發(fā)聵，是那么的激越熱烈，而與他一樣，移居在此的人們，都支棱起耳朵，聚精會神地為他而陶醉。這其中就有我所敬仰的傅嘉義、石憲章先生，他們一個是西安城杰出的篆刻大家，一個是西安城著名的書法家，一個五十歲出頭謝世，一個六十出頭辭世，讓人至今想起，都要痛惜而喟嘆的。不過還好，傅嘉義的印石，石憲章的書法，沒有跟著他們而移居，都還在西安有幸藏有他們印石書法的藏家手里，生著輝，放著光。我有一次，在一位書家的案頭，就見著了傅嘉義的一方印石，那位書家寫了一幅字，在鈴印時，我拿起他刻的印章，來為那幅字鈴印了。在我把紅亮亮的大印鈴在宣紙一角時，我突然地有了一個別樣的感覺，我感到那方印石是熱的，溫乎乎的似乎還有點兒燙手。于是我想了，以為傅嘉義先生是把他的滿腔熱情，都傾注在他刻制的印石上了。如今，他遺憾移居他處，但他給予藝術(shù)的熱情，還尚存在他的印石作品中，永遠(yuǎn)不會移居。

傅嘉義和石憲章兩位先生，生前是絕對的秦腔票友，而且是任哲中的鐵桿兒擁躉者。任哲中移居到此來了，他們也移居來了，他們還在醉心地聆聽任哲中的秦腔演唱嗎？

清寂的墓園，在我的世界和意識中，熱鬧起來了。我不禁想要感嘆：

清寂的墓園，在時間里依然熱鬧著。

時間知道答案

怎么說呢？人和人，能夠一樣嗎？

作為一種目標(biāo)，也許是可能的，但現(xiàn)實生活，清楚地告訴我們，人和人還是有差距的。這種差距，不僅表現(xiàn)在分工不同，地位不同，還表現(xiàn)在財富、智力、情操等許多方面，正像我生活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常聽人說，“冷了冷自己，熱了一起熱”。

這是個什么話呢？說白了，即指人和人的差距。天冷的時節(jié)，買得起皮襖，戴得起皮帽，又無所事事的人，自然凍不著，而沒有這樣的便利，且又要在冰天雪地里受苦的人，又自然是要受冷了。而天熱的時候，不論人的地位出身，也不論人的貧與富，該受熱時一樣受熱。

人之為人，這是享受得到的最自然的平等。

然而便是這樣的平等，進(jìn)入到工業(yè)化的時期，也被無情地粉碎了。地位身份高一點的人，天熱時用得了空調(diào)，人家就不受熱了。而還無福受用空調(diào)的人呢，就如他無福天冷時保暖一樣，還得繼續(xù)受熱。

這叫人氣餒，難道世上的人，就沒有一處一樣的嗎？

那么死呢？一個人不管活得多么富有，多么能耐，一個人活得不管多么貧窮，多么無奈，到頭來都逃不脫一個死。

死之于人，沒有太多的不一樣，基本上都是眼睛一閉，兩手一撒，蹬腿兒一去，生前的一切，富貴也罷，貧賤也罷，都與自己沒了關(guān)系，都得被人抬著，埋進(jìn)土里。

然而，幾位朋友去秦嶺腳下的墓園給自己選擇墓地，走著挑著，我便發(fā)現(xiàn)人的死，雖說一個樣兒，但也只是一種疑似一樣。

怎么能是一樣呢？墓園的建設(shè)者，在設(shè)計的時候，就如生者的城市一樣，規(guī)劃出不一樣的小區(qū)來。一般的墓地，如是城里的一般住宅，容積率是非常高的，密集而簡約，一家的墳頭，恨不能枕在另一家的墳頭上，擁擠不堪，讓人看了，心里難免添堵，懷疑從城市移居到此的他們，活著時睡覺伸不直腿，死了躺進(jìn)墓穴，也還仍然伸不直腿。自然了，這樣的一般墓穴，亦如生者的城市一樣，占著較為廣闊的地方。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就是那片選址幽靜，設(shè)計別致，而施工又極盡富麗的“富人區(qū)”了。遠(yuǎn)看，已非常堂皇，走近了去看，就更是叫人吃驚。詢問跟來的墓地銷售人員，得到的回答是，這里的墓地按平方米計價，最高六萬八千元，最低三萬八千元。乖乖，城里的房價有這么高的嗎？不說普通的住宅，便是特殊建造的別墅，在我們生活的西安城，大概也難找到。

人啊人！如今大概沒人說他活不起，但要感嘆一聲死不起倒是要引起共鳴呢。

在“富人區(qū)”里，還分出幾個豪華點來，有圍欄，有臺閣，一色兒漢白玉制作，占地亦多了許多，看起來好不雍容華貴。再問售價，很會察言觀色的銷售人員說了，“幾位買嗎？不買又何必知道？”我們不能與銷售人員犟嘴，他說的沒錯，我們幾個做朋友的，沒人有那個奢望。所以，都把臉從那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富人區(qū)”別過來，又回到普通人消受得起的墓地里來了。

前邊說了，這里的墓地是密集的，整齊劃一，仿佛列隊晨練，或是趕點兒跳廣場舞的平頭百姓一樣，年老者有之，年輕者亦有之。因為一入墓園，有幽靜處的“富人區(qū)”吸引，大家也許如我一樣，沒怎么留意穿行而過的普通人墓地，回頭過來，我看見壽終正寢的人們，無論年老年輕，都有一幅生前的照片，鑲嵌在自己的墓碑上。年老的不去說了，但凡年輕的他們，全都呈現(xiàn)出一臉青春勃發(fā)的神情。這讓人能不歔欷感嘆，為他們生命的早逝而扼腕。黃泉路上沒老少，我干澀的眼睛一時竟有些濕潤，因為我看見了一幀照片上的小伙子，讀他的碑文，知他不足三十而亡，這和他墓碑上的形象是吻合的。照片上的他，一臉的壞笑，頑皮而詭秘，像是正與一位心意的姑娘調(diào)著情。與他隔著幾處墓地的，又是一位年齡接近三十歲的少婦，她皓齒明眸，長發(fā)披肩，咋看就是個頗具風(fēng)情的女人?？戳怂麄z，讓我不僅要想，這里該有個熱心的紅娘哩，閑來無事，給他們年輕人牽一牽紅線又如何！當(dāng)然，必須是當(dāng)事人自己你情我愿才好。

只不過，人死移居到此，生前的爭名奪利，還有富貴貧賤，在這里還起不起作用？

朋友們在墓園里也許走累了，問了問情況，沒誰認(rèn)真預(yù)購墓地。驅(qū)車返城，都已看見大雁塔的塔尖了。不知別人怎么想，我卻還在想，或遲或早，若干年后，我是也要移居過來，成為那里的一分子，我能怎么樣呢？一把白朗朗的骨頭渣子，最終的結(jié)局，只會是化入泥土，不會有別樣的結(jié)果。什么大理石的富麗墓地，什么漢白玉的豪華墓地，亦或是普通的青石板墓地，到了一定的時候，三代人一百年，還有人來這里看望緬懷咱嗎？

我糊涂著，只想時間或許知道答案。

時間何懼

憤怒記恨嗎？暴跳如雷嗎？以牙還牙嗎？……一個人在他無辜受到非議，誹謗，甚至陷害時，最容易做出的舉動，可能都是這樣的，如果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以牙抵牙，以血還血也是可能的。我不排除我就沒有這樣的心思，因為我不是圣人，所以我也會，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血氣方剛，誰能咽下被人非議、被人誹謗、被人陷害的惡氣呢？

好在是，人在一天天地經(jīng)歷，一天天地變老，到了一定的年齡，回頭來看，不難看出懷有以惡治惡、以暴治暴的心理，是多么幼稚的一件事，太不值得了。

我們讀書，從幼兒園發(fā)蒙，上到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十多年間的統(tǒng)編教材讀下來，大家把自己讀過的篇目梳理一下，看看我們都讀了誰？屈原躲不過去，司馬遷躲不過去，蘇東坡躲不過去……我要歷史的羅列下去，發(fā)現(xiàn)那些被統(tǒng)編進(jìn)教材里的作品和作品人，都有一個特別突出的特征，就是寫了這些作品的人，在他們的生前，都是要被人非議、誹謗和陷害的，看透了這一點，讓我憤憤不平時，還會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

端午節(jié)，享受著這一偉大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屈原，天才地寫下了《離騷》《九歌》，但他活著的時候，卻是那么的悲慘。在祖居地楚都，他不斷地被人非議、誹謗、陷害，到頭來，連英明的楚國國君都煩了，跟著那些非議、誹謗和陷害他的人，把他趕出國都，讓他身無立錐之地，痛苦無望時，在汨羅江畔，仰天一聲浩嘆，縱身一躍，投水而亡……他死了，因為他的真誠，因為他的真愛，他活在老百姓的心中，也活在無邊無際的時間當(dāng)中。老百姓以節(jié)日的形式紀(jì)念他，時間以節(jié)日的形式懷念他，他沒有死，他死不了。倒是那些非議他、誹謗他、陷害他的人，活著時，就在老百姓的眼里和時間的面前死了，他們死了后，就更在老百姓的心里和時間的面前，死亡得一點痕跡都沒有。

屈原是這樣，司馬遷也是這樣。

被陷害受了宮刑的司馬遷，其所承受的屈辱，真不如屈原投水那么痛快，但他默默地承受著，還創(chuàng)造性地為中華文化留下了一部煌煌巨制《史記》，使我們中華文化有了一部可稱信史的大作。

屈原的不幸，司馬遷的不幸，歷朝歷代，打墻的板一樣，一直的翻著，就沒有停止的時候。到了北宋，突然地降臨到了蘇東坡的頭上。這位千百年來堪稱文學(xué)第一大家的才俊，從他科舉考試取得大名后，幾十年間，從來都與他人的非議、誹謗、陷害相交織，不是被明槍傷著，就是被暗箭傷著，從開封貶到黃州，從黃州貶到英州，一貶再貶，最后竟被貶到海南島上的儋州……不斷地被非議、被誹謗、被陷害，好像還不能清除給他制造惡夢的小人們的戾氣，他們甚至想要借助皇帝的手，殺了蘇東坡而后快。正如時人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一文里說的那樣，“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笨刹皇菃?，為了躲避朝廷中的是是非非，蘇東坡主動申請，外放到地方任職，前前后后八年時間，相繼任職杭州、密州、徐州地方首長，取得了非常不錯的政績，老百姓擁戴他，可是圍繞在皇帝身邊的一批小人，卻不怎么待見他，千方百計地要非議、誹謗、陷害他。宋神宗元豐二年，亦即公元一千零七十九年，蘇東坡被調(diào)任湖州擔(dān)任知府。湖州就是今日的浙江吳興，新的環(huán)境，新的開端，蘇東坡籌劃著新的工作方向，打算為地方百姓多做些實實在在的好事。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陷害，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臭名昭著的“烏臺詩案”在幾個小人的羅織下暴發(fā)了。小人們看不慣蘇東坡有才，見不慣蘇東坡治理地方有方，就把蘇東坡的詩作拿來，雞蛋里挑骨頭，斷章取義地找出幾句，誣陷他“譏謗朝政”、“愚弄朝臣”、“指斥乘輿”！啊呀呀，有此三條大罪，蘇東坡被千里昭昭地捉拿回開封，下到天牢里，等著殺頭了。好在有個愛護(hù)蘇東坡的曹太后，得知事情的原委，告訴神宗“因?qū)懺娢亩涤诶为z，自從開國以來尚無先例。我患病已久，萬不可再致冤屈之事，以免損傷天地中和之氣”。蘇東坡因此死里逃生，躲過了一劫。

然而不幸得很，蘇東坡保住了腦袋，卻依然保不住自己被非議、誹謗、陷害的命運。后來做了宰相的蔡京像原來誣陷蘇東坡的一般小人一樣，依然嫉妒著蘇東坡的才華，一次又一次地詆毀誣陷蘇東坡，為此還發(fā)明了一個立碑辱名的方法，把包括蘇東坡在內(nèi)的許多后來為中國文化所記憶的偉人名字，刊刻在上面。這通石碑史稱《黨籍碑》，在桂林龍隱崖的一孔石窟里，還隱約殘留了一部分，歷數(shù)上面刊刻的名字，計有司馬光、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程頤、范崇仁等。

聰明如蔡京者，刊立《黨籍碑》，原來是要侮辱蘇東坡他們的，不曾想，辱人不成反辱己，被辱的人在時間的長河里，一個一個，越來越圣潔光輝，越來越受人崇拜敬仰，而他自己卻恥辱終生，萬世為人唾罵。

歷史是一面鏡子，一個人在被非議，在被誹謗，在被陷害時，并不完全是個壞事，只要自己行得端，走得正，是可以樂見非議、誹謗和陷害的，更可以樂見非議、誹謗、陷害成為打磨樹立自己才華和品行的奠基石。

這就是時間的能耐了，時間不懼誹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