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習,本名任紅,女,甘肅蘭州人。曾在國內報刊發表大量散文、小說作品,并收入數十種選本,著有散文集《浮現》《講述:她們》等多種。現供職蘭州市文聯,獲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等多種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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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和匈奴有關,又是一個意義特別的包圍戰。
白登之圍,漢高祖開中國歷史和親之先河,堂堂漢朝帝國,委曲求全,蒙受屈辱。但這一偷安之策,穩住了匈奴的粗莽,暫時緩和了漢匈矛盾,西漢為自己贏得了相對和平的建設環境。經過文景之治,經歷了大約70年休養生息,至漢武帝即位,國家發展到了鼎盛。
太史公這樣鋪陳當時的富庶:
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較;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史記·平準書》)
但北方匈奴,依舊是漢的心腹大患。聯姻盟約并沒能時刻給予匈奴嚴格的規范,“胡虜數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攻城屠邑,毆略畜產”,“殺吏卒,大寇盜”,北方民眾深受匈奴擄掠之苦。
公元前140年,漢武帝劉徹登基。這位手段強硬的政治家,對內“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奠定了頗為有序對后世影響深遠的中央集團官僚體制秩序,對外連年發兵,開拓四裔。他一改往日對匈奴曖昧妥協的態度,在位54年,幾乎一直在苦心積慮地策劃和戰斗,他企圖徹底平定匈奴,以保后世太平。
對于雄踞于南的強盛的漢,匈奴也時刻記掛。
公元前134年,倍享和親之惠的匈奴,派使者向漢武帝請求和親。早已對匈奴詬病的漢武帝征求群臣意見,朝廷內涇渭分明地分為和親派和主戰派,兩方展開了激烈爭論。此一時,武帝覺得,攻擊匈奴之人心所向尚不具備,他暫且同意了和親。
這期間的和親,史料中的記載非常少。
終于等到這一天,有人提出了一個合乎漢武帝心意的計謀。
之后,便有了著名的馬邑之圍。
秦漢時期的馬邑,在今天的山西朔州。這里,歷來是北方赫赫有名的邊塞重鎮。所以得名馬邑,是因為始皇大將蒙恬在雁門關外北逐匈奴時,圍城養馬的緣故。
對西漢言,馬邑是個有特殊記憶的城池。當年,遭漢高祖猜忌而投奔匈奴的韓王信就是在這個漢匈交接的敏感地方執政。后來,韓王信怕高祖加害于他,投奔匈奴,并作為馬前卒,直接指導了圍攻高祖的白登之圍。正是白登之圍,才造成了之后幾十年漢王朝對匈奴的縱容和姑息。
歷來,馬邑百姓深受匈奴之苦。公元前133年,馬邑縣的一位名叫聶壹的豪商,通過大行令王恢向漢武帝提出一個建議:匈奴剛剛與漢和親,對漢缺乏防備,如果誘敵深入,以伏兵圍攻襲擊,便可大獲全勝。
此計正合武帝心意,很快,這個計謀征得了大臣們的同意。
一場精心布置的圍攻戰悄悄拉開了序幕。漢武帝全力以赴,準備一舉殲滅匈奴主力。
這是一次須得小心翼翼不得走漏丁點兒風聲的圍攻,但圍攻規模十分宏大,嚴絲合縫的秘密必須有相應的嚴絲合縫的紀律和意志。
6月,漢武帝派精兵30萬,明護軍將軍韓安國、驍騎將軍李廣、輕車將軍公孫賀率主力部隊埋伏于馬邑附近山谷。將屯將軍王恢與材官將軍李息率3萬多人出代郡,準備從側翼襲擊匈奴的輜重并斷其退路。
重臣大將幾乎全部出馬。
陣勢擺好,漢武帝派聶壹前往匈奴誘敵。
漢匈邊境設置互市后,豪商聶壹常常出塞經商,漸漸地對匈奴政要頗為熟識,這一次,他秘見了匈奴軍臣單于。聶壹告訴他,自己手下有數百人,可以斬殺馬邑縣令,迫使舉城投降,這樣的話,馬邑的牲畜財物都盡可歸匈奴,不過,單于定要派大軍前來支援。
馬邑良馬千萬,財貨豐盛,軍臣單于對它早已垂涎三尺,再說一個小小邊防城池,里應加外合,閃電般襲擊,應唾手可得。
軍臣單于親率10萬大軍進入武州塞(今山西省左云縣),并派使者隨聶壹潛入馬邑,等候馬邑縣令被斬殺后進兵。回到馬邑后,聶壹與縣令密謀,殺死一名囚犯,割下首級掛在城門之上,佯裝為縣令頭顱。
軍臣單于得知縣令已除,便率大軍向馬邑逼近。熟料這單于端的是粗中有細,當他的部隊來到距馬邑百余里的地方時,他發現,沿途牛羊遍地,卻不見一人。單于起了疑心,派兵攻下一個邊防堡壘,俘獲了一名尉史。在威脅下,這名尉史將漢軍的計謀和盤托出。
軍臣單于大驚,立刻撤兵。
而這邊廂,并不知密謀已走露風聲。
王恢、李息率領的3萬大軍已出代郡,準備襲擊匈奴的輜重,得知匈奴退兵,非常納悶。王恢想追擊匈奴,但自忖所帶軍隊區區三萬人,若是被匈奴合擊,必是死路一條,只好引兵退還。而韓安國等率領的大軍埋伏在馬邑境內,幾天過去,不見動靜,便改變作戰方案,率軍出擊,才知匈奴早已撤兵,漢軍一無所獲。
結果,這場漢廷精心準備的馬邑之圍,以失敗告終。
這是漢武帝執政后第一次對匈奴的大規模的主動出擊,尷尬的結局令武帝十分羞怒。
漢武帝以首發戰爭而臨陣脫逃為由,將王恢下獄,廷尉判處王恢畏敵觀望死刑。王恢辯解是為保存漢朝三萬精兵之故,并賄賂皇后的胞弟丞相田蚡黃金萬斤,請求他通過太后求情。但這一切無法平息漢武帝的憤怒,王恢被迫自殺謝罪。
一家歡喜一家愁,且說那位被匈奴捕獲的尉史后來如何呢?
那天,當這位尉史將漢朝的密謀和盤托出后,軍臣單于驚出一身冷汗,繼而又大喜,放聲慨嘆:此尉史是老天送來的救星,是天不亡我!于是,這位尉史被單于封為了“天王”。
馬邑之圍幫助漢武帝徹底撕下了臉皮,從此,漢朝結束了自漢初以來奉行的屈辱的和親政策,同時,大舉討伐匈奴的序幕被漢武帝拉開了。
漢武帝御宇期間,打了四十四年仗,執行了八次大北伐,次次出兵50萬人左右。每次征戰,武帝全盤謀劃,從制定戰斗序列、分配人員馬匹,到戰役結束、親定賞罰。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大將軍衛青出擊云中以西至隴西,取河南地。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出隴西,占領河西走廊,打通漢通西域的道路;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衛青霍去病分兵出擊漠北,匈奴單于遠遁,主力西移,以至“漠南無王庭”。這三次重要的打擊使匈奴元氣大傷,時不我待,武帝急切又焦慮地要將匈奴置于死地,無奈匈奴頑冥,始終有實力與漢廷抗衡。
于是,在強攻的同時,漢武帝把目光投向了匈奴被迫奔逃的西域,西域蕃部密布,大多為強大的匈奴控制。
武帝開始深思一些曲折之道。
2
中原以北,匈奴西翼,能夠與匈奴抗衡的有個烏孫國。
“烏孫”一詞的意思是“團結”、“聯合”。
烏孫與匈奴有著深刻的淵源。
作為中國古代游牧民族之一的烏孫,漢初,游牧于今甘肅敦煌與祁連之間,一直被大月氏追擊。《漢書·張騫傳》記載,約漢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烏孫被月氏擊敗,烏孫王難兜靡被殺。部落或投奔匈奴,或役屬月氏。
烏孫戰敗后,難兜靡留下一個兒子獵驕靡。當時,獵驕靡還是個嬰兒,其傅父布就翎侯抱著他出逃。為尋找食物,他將獵驕靡置于草中,回來時發現一只母狼正在乳他,又見烏鴉銜好了肉放在他身邊。他抱著獵驕靡歸降匈奴,將所見講給冒頓單于。冒頓單于以為神異,便收養了獵驕靡。
成人后的獵驕靡勇武過人。漢文帝時期,亦即匈奴老上單于時(公元前174—前161),在匈奴的支持下,獵驕靡率領烏孫人擊敗了大月氏,單于將烏孫部眾交給獵驕靡統領。
之后,獵驕靡以報父仇為名,舉族西遷,再次擊敗大月氏,大月氏被迫南遷到到大夏(今阿富汗一帶)。烏孫占據了天山以北,今伊犁河流域和今屬中亞吉爾吉斯坦國的伊塞克盆地等廣大地域,并建都伊塞克湖東南的赤谷城。
烏孫不再服屬匈奴,也不愿再去朝拜匈奴單于。
再說大月氏和匈奴。
大月氏和匈奴一直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很久以來,大月氏一直被匈奴戮殺追趕,匈奴殺了大月氏王,并“以其頭為飲器”,大月氏恨之入骨又無力抗擊。知悉了這種情況,武帝欲借用大月氏的仇恨,與他們共擊匈奴。
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張騫應募出使西域,游說大月氏。
這是中原國第一次出使西域。
肩負著聯合大月氏的重任,張騫一路往西,途中被匈奴扣留十余年,再回到長安后,已是13年之后的事情,所帶100多位部屬只剩了他和他的胡人翻譯、向導堂邑父二人。在出使中,他發現了一個比大月氏更有勢力的王國。
漢、匈兩族的邊陲有大小不等的王國30多個,大多為匈奴控制,但是,只有烏孫國敢與匈奴抗衡。
烏孫時有人口60萬,擁兵近20萬,是西域諸國中最強大的王國,而且,他們向張騫表示,愿意與漢朝來往。
西域歸來,張騫向漢武帝建議,用厚禮聯絡烏孫,與烏孫和親、結為兄弟,這樣,可“斷匈奴右臂”。
武帝遂遣張騫為中郎將,再次出使西域。這次出使,重點游說烏孫,請求與烏孫和親,共擊匈奴。
就這樣,和親的胭脂綢帶,首次飄向了西域。
和親,這個柔軟和煦的詞語,從一開始,就技術性地攪拌在暗沉沉的國家機器里,和心照不宣的密謀、聯合、征服、弱肉強食發生關聯。而胭脂失色,必將是和親公主們既定的命運。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張騫率300人、帶馬600匹,并牛羊萬頭、金帛上萬,浩浩蕩蕩出使烏孫。烏孫昆莫(昆莫,烏孫王,又稱昆彌)欣然接受了大漢的禮物。
張騫對昆莫進行了委婉的勸說:“烏孫能東居故地,漢則遣公主為夫人,結為昆弟,共拒匈奴。”
但張騫這次出使烏孫,并不是最佳時機。張騫想讓烏孫東遷,這樣不但靠近了匈奴,且便于和漢聯合。但是,烏孫因無匈奴之虞,大臣們對共擊匈奴之事并不熱心。倒是張騫的到來,讓他們知道,遙遠的東方,有個繁華的國度。昆莫想派人親眼一見。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烏孫一行幾十人隨同張騫到了長安。
烏孫使者目睹了長安的富庶和繁華,很是驚羨,回國后,向國王昆莫稟告了長安所見。
但出乎烏孫所料,與漢的一來二往,竟惹惱了匈奴。匈奴膽怯,唯恐烏孫跟漢聯合,單于想出兵嚇唬烏孫。又不曾想,烏孫情急之下,忙派使者向漢提親,怕漢不答應,還給酷愛寶馬的漢武帝呈獻一千匹烏孫天馬。
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漢武帝封江都王劉建女兒劉細君為公主,出塞和親。
須得另提一筆的是,張騫鑿空西域,初衷是為了聯合抗匈,但無意間開辟了一條對世界文明產生了轟轟烈烈影響的陸上交通——絲綢之路。
迢迢絲綢之路,把中原的目光一直拉伸到很遠很遠。中國精致的絲綢、瓷器、豐富的物產穿過河西走廊走向世界,而葡萄、核桃、胡蘿卜、胡椒等源源不斷地開始運進東亞,商旅絡繹不絕。與絲綢的氣息有某種相似的是中原公主的美麗溫存,從此,公主出嫁西域的馬蹄聲和駝鈴聲,在絲綢之路上不絕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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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君公主自小身世悲苦。
她是江都王劉建的女兒。漢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劉建參與淮南王謀反,丞相府長史在他的住處查出了武器、印璽、綬帶、使節等。謀反之罪,罪不可赦,劉建畏罪自縊了,其妻也因同謀被斬。
不滿周歲的細君成了孤兒。
這個遭人唾棄的罪臣之女,寄人籬下,從小受盡奚落。但她聰明伶俐,容貌秀美,又能詩善文、精通音律,很受人們喜愛。
與烏孫和親,對漢室意義重大,這是武帝登基后第一次主動和別國和親,武帝親選了這個美貌的小才女出嫁烏孫昆莫。
但大漢皇帝不會為這個卑微的少女去想這些——“烏孫國,去長安八千九百里……不田作種樹,隨畜逐水草,與匈奴同俗。民剛惡,貪狼無信,多寇盜賊……”(《漢書·西域傳》)——面目正經的史記也從未替這些女兒家記下她們的心事。
漢武帝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江都公主劉細君從廣陵(今江蘇揚州)到達長安。在她趕赴國都的途中,民間有個傳說:細君從江都國出發至長安,行至安徽靈璧時,細君停車駐馬,手撫巨石回首故鄉,久久不肯離去,石壁上留下了她深深的手印。這手印后來經人摹刻,便為“靈璧手印”。
令人動容的民間傳說,補充了正史之外人們的深情想象。
細君太孤單、弱小,她攥不住故鄉。
《漢書·西域傳》記載,細君公主出嫁時,漢武帝“賜乘輿服御物,為備官屬侍御數百人,贈送其盛”。
史書中詳述了出嫁的場面,數百人組成的送親隊伍,有官員、樂隊、雜工、侍女,車馬載滿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語言輝煌,但無一字描述出嫁時的細君。
一路旌旗蔽日,鼓樂喧天。為迎接漢朝公主的到來,烏孫昆莫也忙得不可開交,烏孫國都,無數官民載歌載舞。
西行近萬里后,細君到達了烏孫,昆莫按烏孫國的風俗,舉行了盛大婚禮。
烏孫昆莫獵驕靡立細君為右夫人,即正位夫人。匈奴為了拉攏烏孫,也如法炮制,把單于的女兒出嫁獵驕靡,被立為左夫人。
這一年,細君15歲。
細君公主是絲綢之路第一位遠嫁西域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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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君公主出嫁烏孫昆莫時,傳說中被母狼哺乳過的獵驕靡已年近古稀,細君公主與他的孫子年齡相當。語言不通,習俗不同,細君成日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為安慰她,隨從工匠為她建造了一個漢家宮室,之后,細君和昆莫一直分居。
可以想見細君出嫁前,漢室對她的諄諄教導,細君力所能及地做著該做的事。譬如,舉凡重大國宴,細君經常“置酒飲食,以幣帛賜王左右貴人”,以博取烏孫貴族們對大漢的歡心。
看著郁郁寡歡的漢家小公主,結婚一年后,獵驕靡主動提出讓細君改嫁太子軍須靡。這是烏孫的習俗,但作為漢室宗女的細君,自幼受中原倫理熏陶,很難接受,她悲切地上書漢武帝,請求回國,漢武帝回復她:“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
欲與烏孫共滅胡,但是,這位自小好讀書、善音律,敏感柔弱的公主,先天匱乏政治稟賦,命運錯給她安排了如此重大的國家使命。
歷史上與細君相關的文字和傳說,給人的總體印象是,這位公主出嫁烏孫后,幾乎沒過上一天開心的日子。初到烏孫時,她寫過一首如泣如訴、哀傷絕望的騷體詩,名為《悲愁歌》(又稱《黃鵠歌》《細君公主歌》),每每孤苦難耐、憂傷難禁時,她就彈起琵琶,獨自唱吟起來: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據說,這首思鄉曲傳到長安,性格剛烈的漢武帝涕淚不止。漢武帝一面常派使節攜帶錦繡帷帳、美味佳肴等貴重禮物前往烏孫慰問細君,一面勉勵她安心邊塞,不負使命。
這些沒有給細君帶去慰藉,細君公主改嫁軍須靡后,生了一個女兒,名叫少夫。產后,常年憂悒的她不久便去世了。最終,細君公主也沒能像黃鶴,南飛一次,再看一眼故國。她去世時,年僅2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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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一粒棋子般,被皇帝擱置到西域最西頭的漢家公主,沒有完成肩負的重任,但她無形中做了漢朝和烏孫政治聯盟的奠基者,因為她的出嫁,烏孫與漢朝的友好關系得以加強。她和隨嫁的漢族將士、宮女、工匠等,做了第一批進入西域的漢人。
對漢朝言,作為一位和親公主,細君的政治功績也許不夠顯著,但她是歷史上和親公主中最富才情的一位。
她所做的《悲愁歌》,一掃漢詩的板結僵硬,細君因而被譽為古代詩壇上突破干涸的“詩言志”樊籬的第一人。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情感沉郁的《悲愁歌》還被稱為歷史上第一首邊塞詩,班固將其收入《漢書》。之后,這首詩又被收入《漢詩》,被后世文人譽為“絕調”。
密不透風的漢代大賦盛行之時,細君的《悲愁歌》,情真意切,不經世俗濯染、麗質天成,給政治意味濃郁的沉悶文壇吹進了清新之風。這是首典型的楚歌,句中除“兮”字,每句七言成行,節奏整齊有序,表達簡潔直白。它上承楚辭的騷體風格,下啟早期的文人七言詩,在詩歌史上的作用舉足輕重。
從《悲愁歌》開始,抒情詩廣泛流傳。又過了80年,漢朝的另一位女性班婕妤,用她的《怨歌行》完成了抒情詩由騷體向五言的轉變。
都是些至情至性又身世坎坷的女性,東漢末年,蔡琰用洋洋灑灑凡三十八句的騷體《悲憤詩》和凡一百零八句的五言《悲憤詩》,把《悲愁歌》的抒情性推向新的高峰。
《悲愁歌》可謂和親公主的千古絕唱。
對細君的《悲愁歌》,歷代不少文人再三品評。主張女性刻板從事遵守婦道的宋代理學家朱熹評其“詞極悲哀”;清代學者費錫璜在《漢詩總說》評價:“到發憤處為詩,所以成絕調,亦不論詞之工拙,而自足感人。”
后人品賞著細君詩句的悲苦,無人感念細君命運的悲苦。對這個孤單柔弱的女子,沒有幾人看出詩句里這位和親公主對政治婚姻的悲怨,也沒幾人從詩歌里看出和親政策對人性的扭曲及和親公主喑啞的吶喊。
好在在漫漫苦旅和茫茫烏孫國,有一把能撥奏出苦調的琵琶陪著細君公主。據說,這把琵琶是中國的第一把琵琶,而細君是歷史上第一位彈琵琶的人。
細君自小精通音律,妙解樂理。漢武大帝料得去烏孫的長路上,公主不免孤單寂寞,命人為她做樂器,以解憂悶思念之情。傳說,工匠為她打制的這個樂器便是阮,就是后來阮籍彈的阮,也叫秦琵琶。
晉人傅玄《琵琶賦·序》對之考證甚詳:“漢遣烏孫公主,念其行道思慕,使知音者裁琴、箏、筑、箜篌之屬,作馬上樂。”唐人段安節在《樂府雜錄》中明確指出:“琵琶,始自烏孫公主造。”
西晉詩人石崇作的《王昭君辭一首并序》中云:“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石崇序文中還說,漢魏時期的歌舞大曲中的清商大曲就是在細君公主演奏的琵琶樂調的基礎上創制,其基調十分哀怨。
琵琶弦中苦調多,蕭蕭羌笛聲相和。
誰憐一曲傳樂府,能使千載傷綺羅。
(劉長卿《王昭君歌》)
琵琶聲澀,可急可慢,急可凄風苦雨戰鼓不迭,慢可幽咽斷弦苦愁心碎。
從此,文人畫家筆下,出塞公主的送別場景中,能發出憂苦哀怨之聲的琵琶,成了她們懷中緊緊抱著的一樣中原樂器。
“含情欲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手,彈著飛鴻勸胡酒。”(王安石《明妃曲》)
“琵琶淚濕行聲小,斷得人腸不在多。”(王建《太和公主和蕃》)對于這個命運凄苦的細君公主,很難再知曉更多,她留在世上的時間實在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