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無禁忌（外一篇）

孫琦，女，生于20世紀60年代，安徽合肥人。現工作于大慶油田。從1990年代末開始，先后在《工人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散文選刊》《海燕·都市美文》《詩歌報》等發表散文、詩歌等。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協會員。

法國是電影的故鄉，法國電影，我以為，也是目前可以對抗好萊塢電影的少數力量之一。好萊塢電影是一個專業的團隊針對觀眾的味口特意量身定做的大餐，色香味俱全，觀眾明明知道那是個圈套，卻不由自主地鉆了進去。而法國電影呢，就我近年看過的一些，感覺更具獨立的個性和魅力，它清新，獨特，固執地堅持自己的品味。芥茉，薰衣草，留蓮，也許你不太適應它的風味，因為它不是為了取悅于你而專門設計的，但它總是讓你難以忘懷。像一個愛過的女子，自由不羈卻魅力獨存，不可以占有卻適合暗夜獨處時相思。

更何況還可能遇到正中你下懷的片子呢，我相信，每一個為生活所壓迫的人，都應該能找到一部電影、一本書、一段音樂或者一個人，與之相對，可以盡情地歡笑、流淚，自由地呼吸……僅就電影而言，這樣的一部電影顯然不會是程式化設計、流水線上的產品，而只能是另一個相同的靈魂獨立的、執拗的探索的結果，是個另類。如果幸運，你將會遇到它。

1997年公映的《禁忌的女人》就是這樣一部法國電影。它獨特，細膩，真實，不動聲色地鉆到你的內心，俘虜你。

它似乎更像一部私人的、主觀的情欲紀錄片。一次聚會之后，初次相識的男人開車送女孩回家。我們看不到男人，只能看到男人眼中的女孩，同時聽到男人和女孩的對話。她就坐在他身邊的副駕駛座上，不時地側頭回答男人看似無心的問話，一顰一笑，清純可愛，不經意間還流露出幾分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女人的柔媚和性感。男人叫方斯華，39歲，有妻子和孩子，有不錯的工作，有“拉風”的私車。整部影片，他的形象只在開始不久后和快要結束時從鏡子的映像中一晃而過，給人留下深深印象的是那雙掩藏著焦慮和迷茫的黑黑的眼睛。有時候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手，寬大、柔軟，指甲整潔光亮，皮膚光滑，手背上有濃濃的黑色的體毛，顯示他生活優裕并且富有旺盛的激情。當然還戴著戒指和名表。這只手有時在無聊地玩弄隨便什么東西，似乎在掩飾男人內心的企圖和焦慮；有幾次在給女孩撥電話，但它并不像人們通常那樣習慣于用固定的一兩根手指撥號，而是靈活優雅地運用了五根手指，難道花心的男人都是如此？更多的時候，是男人用手撫摸女孩的面龐和身體。從頭到尾，鏡頭的焦點就是方斯華的目光熱烈追逐著的這個叫米芮爾的女孩，而鏡頭的變化和晃動則是表明他體位的變化。有時鏡頭會突然跳躍到周圍不相干的人或事物上，那是以他積年私會女人的經驗養成的時時觀察環境的習慣。觀眾如同鉆進了他的身體，視他所視，感他所感。如此主觀而靈性的鏡頭設計，非追求浪漫獨特感受的法國人莫屬。但這也同時也要求：女主角漂亮倒在其次，一定要有足夠的吸引力；再者，對白一定要精彩。這兩點無疑都做到了。

女主角的美，是百分之七十五的少女清純之美和百分之二十五的少婦柔媚之美的混合體。這樣的尤物，估計一般的男人都會為之拜伏。妙就妙在女孩對自己身上散發出時濃時淡的少婦的成熟風韻完全不自知。她清澈如水的目光沒有雜質，驚訝、懷疑、喜悅、傷心一一表露無余，如浮云掠過清潭，這些情緒過后，她還是她，依然那么純潔動人。可是她的一抹鮮艷紅唇，白皙頸后的一綹鬈發，以及有意無意的一個眼風，無疑泄露了她草色青淺的春意。正因如此，當她在真誠地說：“不！”而男人感受到的卻是：“好，我喜歡！”由此步步為營，一層層攻破女孩的堡壘。如果說男人好色，大概如斯吧！

精彩的對白是不能不提的。其實這是一個爛俗老套的故事。有婦之夫愛上了年輕女孩，但男人不愿拋棄家庭，女孩不能忍受男人時時不在身邊的寂寞，最終女孩跟隨一個吉他手遠走高飛，留下男人在無盡的思念和煎熬中。然而觀眾之所以不會感到沉悶無趣，除了演員的精湛表演和導演對鏡頭的巧妙運用之外，生動精彩的對白功不可沒。古今中外的戲劇電影，其臺詞設計，或字字珠璣、句句風騷，可以流芳百世，如《牡丹亭》《西廂記》；或名言警句俯拾皆是，可以當做座右銘或刻在紀念碑上的，如莎翁戲劇。而這部電影的對白好就好在說“小話兒”上。“小話兒”，較之男女情話更為親切隨意，不特意表白，沒有爭論、辯解等明確的意圖指向，也沒有強烈的情緒色彩，一件小事，一個小物件，或者就是一個飄忽的感覺都可以成為話題，在外人聽來就是廢話，可是當事人一問一答之間，情趣盎然，感情就在這看似尋常的對白中逐步升溫淬火。觀眾越品越有味，是所謂“品味”者也。能夠拿捏好這種對白的火候，非生就浪漫的法國人不能夠。比如兩個人吵架了，男人開車離去，路上女人打來電話——

女：你不說話？

男：我聽你說。

女：我沒什么話要說。

男：那我掛斷了。

女：不要，拜托……

男：好，我不掛。

（片刻之后）

男：這樣可以嗎？

女：我聽得到你呼吸。

男：怎么樣？

女：很好笑。

男：你也呼氣看看……

沒有一句話涉及實際問題，比如“我們的未來”、“你和你妻子”之類；也沒有熾熱的情感的表白，哪怕只是“我原諒你了”之類很明確的情話。單獨看任何一段對白似乎沒有意義，但兩個人分也分不開的親昵、女人的溫柔與撒嬌、男人的有節制的賭氣和對女人的寵愛與忍讓，盡在一段無意義的對話中展現得淋漓盡致。這樣的愛情，哪怕它是不倫的、是短命的，又有誰不能理解與寬容呢？

都說法國人浪漫，我想法國人之所以浪漫，是因為他們把愛與現實分開了，不會站在現實功利的立場去批評愛情是否道德，不會因為計較“誰占有了誰的肉體”、誰“吃了虧占了便宜”而污蔑愛情。他們懂得愛就是愛，愛是自由的，它從來不按照既定的社會秩序游走，用現實的眼光來審視愛，只能得到荒唐。愛是神奇的，有愛隱藏不住，無愛也掩飾不了。在這部電影里，男人與妻子盡管都不愿離婚，無愛的婚姻依然是他們賴以取暖的窠臼，但早已名存實亡的愛使男人一次次背叛，也使妻子一次次從傷心到失望到絕望。男人對女主角的愛，開頭只是獵艷，像以往他干過的那幾次一樣，想為乏味的婚姻生活找一些刺激，卻沒想到自己越陷越深。他嫉妒，猜疑，他想壟斷女人的全部生活。當他因為不想擺脫婚姻而最終失去了女主人公后，則陷入了無盡的思念和痛苦之中。一切愛情的癥狀在他這里一一應驗。年輕的女主人公開始時腦子里有著鮮明的是非觀，“他結婚了，我不應該和他在一起”。但富于經驗的男人從一開始就清醒地知道，這不會成為阻礙他們在一起的鴻溝。他愛她，他相信只要她也愛他，一切都不是障礙，因為愛降生時能夠跨越一切不可能。他們的愛，是荒唐的，也是隱藏不住的。

愛的誕生能夠跨越一切不可能，但現實的一切不可能卻能夠最后終結愛的成長。這就是無數愛情悲劇的實質。他們最終還是分手了，不是因為沒有了愛，而是因為愛在現實中走到了盡頭。就像女主人公說的：“這次我們終于有了合適的理由。”

你好嗎，俄羅斯人

俄羅斯人，對于當代中國人來說，他們是熟悉的陌生人。

馬背上馳騁縱橫、英勇無畏的哥薩克，風起云涌、引領世界的無產階級革命，曼妙多姿、美輪美奐的芭蕾，深邃博大、對人世懷有深刻同情與關注的文學、音樂和哲學……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孕育的文明讓人仰視。然而這一切，被戈爾巴喬夫劃時代的巨掌一揮兩斷。如今的俄羅斯人，你們好嗎？

看完這部電影之后，我似乎找到一些答案的線索：

俄羅斯電影《十二怒漢》，導演尼基塔·米哈爾科夫，2007年首映。

十二怒漢，最開始其實是十二個傷心人。

漫長的庭審終于結束，法官招呼陪審團的12名成員前往一個封閉的辦公地點審議并做最后的裁決。這是一項嚴肅的工作，事關一個車臣少年有罪還是無罪，是終身監禁還是無罪釋放。法官說：“同志們，不，先生們，請快一點，快要下課了！”疑惑的陪審員們不知道判決和下課有什么關系，直到他們一行人被突然的下課鈴聲響起后從教室里奔跑出來的歡叫的孩子們包圍和沖擠。陷落在孩子堆里的陪審員們開心地笑了，法官解釋說，沒辦法，我們的辦公室還沒有建好，現在借用學校的教室。

類似的橋段還有很多。有個陪審員從衣柜里找到一個超大尺碼的胸罩，驚嘆：“現在的孩子營養真好！”法官嚴肅地暫時沒收了所有陪審員的手機，卻在無聊地等待裁決結果時隨便抓起一個給情婦打電話；由于誤會，陪審員們第一次投票時，有的以為舉手是表示被告有罪，有的以為舉手是表示同意用舉手的方式表決，一陣解釋和嘻嘻哈哈之后又重新開始，好像一群成年男人在做游戲……詼諧，諷刺，稀里糊涂又很可笑地較真，這就是俄羅斯人。

案情似乎一目了然。一個車臣少年被控殺了他的養父，一個俄羅斯軍官。有證據還有目擊證人。民族復仇，這是顯而易見的。可是第一輪表決，卻有一位工程師投了反對票。這樣做第一，不可理喻，因為他并不能證明那孩子無罪；第二，耽誤進程，要知道每個人都還有很多事要做呢。面對強大的質疑的壓力，工程師不得已講了他自己的故事。

“我愛我的妻子。”他說，“當我做研究時，我的妻子不得不同時做三份工。我的發明成功了，單位獎勵我50盧布，還讓我負責新的科研項目。當我帶著這些榮譽回到家里時，妻子卻認為這些和她的付出相比一文不值。有外國公司要買我的發明，可我想把它用在我的國家。我找了很多家部門的領導同志，每個人都說這是個好東西，卻沒人要它。我的老婆跑了，我的工作丟了，我開始酗酒，從早到晚，常常因為滋事被人打得皮開肉綻，在醫院里進進出出。有一天我在火車上又喝多了，開始口出狂言，騷擾別人，內心里希望有人能把我揪住一下扔到車窗外，腦漿迸裂，死了，我就解脫了。我心里為這個念頭暗暗高興。可是，火車上所有的人都冷漠地把臉扭向一邊，除了一個小女孩和她的媽媽。小女孩說，媽媽，這個人瘋了，我害怕。她媽媽說，不，他沒瘋，他只是非常非常傷心。現在，那女人就是我的妻子，那小姑娘是我的女兒，我們還有個四歲的兒子。我的專利賣給了一家外國公司，我也有了自己的公司。”工程師抹去了臉上的淚，“對于一個陷入絕境的人，如果有人能給他比別人哪怕多一點點的關心，他就會獲得新生。”他的故事得到了其他人的理解和認可，因為每個人都同樣經歷了他們的祖國從統一的、官本位而低效率的社會主義大國分裂后的陣痛，經歷過被以往所不齒的“資本主義”收買的陣痛，經歷過價值觀和生存方式轉變的陣痛。陣痛中，女人的憐憫和寬慰為男人們療傷，使他們復活成為戰士。愛女人，視女人的愛為神圣，這就是俄羅斯人。

1∶11，2∶10，6∶6……贊成孩子無罪的人似乎越來越占多數。有人因為他叔叔的故事而改變初衷，認定孩子無罪。他叔叔，一個老工人，發了工資，喝多了之后去玩老虎機，輸個精光。怎么向老婆交代？有人讓他去借高利貸，他借了，又回到了老虎機旁，再次輸光。情急之下，他找來了炸藥回到工廠，成了恐怖分子。警察局長和叔叔是街坊，他告訴手下不許射擊，“我知道他，他是個老實人。”于是他空手走到叔叔跟前，拍拍他的肩，“怎么了，老伙計？為什么不喝一杯？”叔叔和警察局長邊喝邊號啕大哭，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嗜酒，好賭，感性，這就是俄羅斯人。

還有一位鑒于如下判斷斷定孩子無罪：本案中，前蘇聯老軍官是所住公寓的釘子戶，那里將被開發建成一座豪華公寓，每平米4000美元。部隊不給老軍官分配新的住所，他要求開發商給他一處同樣位置、同等條件的新住房。如果殺了老軍官，這個在戰時保衛過他們的人，唯一知道內情而且能替他報仇的養子也被關進監獄，那么所有的問題就統統解決了。“在金錢面前，有的人就是抵不住誘惑。”這個人說。到這里，諷刺升級為批判，階級矛盾壓倒了民族矛盾。有人問這位陪審員，“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他聳聳肩：“道聽途說。”至于老于世故的他所經歷的故事，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十二個人，相繼把傷心的敘述升華為憤怒的力量。十二怒漢，代表著金錢橫行霸道，人性依然閃光的今天的俄羅斯。這，就是俄羅斯人。

這部俄國電影翻拍自1957年美國同名電影。說來也巧，今年夏天在國家大劇院剛剛欣賞了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演出的話劇《十二個人》，同樣是根據美國電影改編的。整場話劇一小時四十五分鐘，沒有換場，也沒有幕間休息。十二把椅子，十二個男人，職業、身份不同，性格、生存立場迥異，卻被集中在一個密室里，作為一宗殺人案的12個陪審員討論并決定一個男孩有罪還是無罪，生還是死。最初是11∶1認定有罪，結束時是12個人全部判定無罪。毫無疑問，這個過程中的質疑、辯論、說服、攻擊與反省都是環環相扣、步步緊逼而又發人深省的。觀眾從一個孩子的罪與罰、生與死，一步一步被引向了陪審制度的利弊、法律正義、人道主義、階級偏見、人性的弱點等一個個沉重命題。原劇凸顯的是西方“少數如何挑戰多數”的思想精髓。而同樣的故事框架，在這部俄國電影中卻被注入了色彩鮮明的俄羅斯元素。影片以傷痕累累的車臣戰爭為背景，向人們展示了蘇聯解體后，被民族矛盾、經濟矛盾、社會矛盾、文化矛盾重重捆縛的俄羅斯現狀。

令人欣慰的是，電影仿佛讓我們看到一個巨人雖身負重壓，卻還是那么愛酒、愛女人、愛孩子、愛生活，還是那么熱情、快樂、詼諧，尤其難能可貴的是，還是那么具有民族的獨立思考和自我反省能力。看完電影你也許會想，俄羅斯人還是俄羅斯人，俄羅斯人就是俄羅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