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散文是文學品類中最直接了當的一種文體,雖然易寫,卻難出佳作,這已是共識。肇始于五四時期的中國現代散文,曾創下不俗成就。尤其近二十余年,“新散文”“原散文”“文化散文”“原生態散文”“在場主義散文”等層出不窮,呈現一派熱鬧景象,獨辟蹊徑者獨領風騷,趨之若鶩者遍布各行各業。縱觀魚龍混雜的散文生態,其中亦不乏獲得市場認可、讀者喜愛的作品。如最近江西南昌籍作家鄧濤的旅游地理散文集《山河扣問》,以山川歷史為經緯,探尋滄桑世道,吟詠歲月流年,出版后在書市熱賣、網上脫銷,受到許多讀者追捧。但就在人們點贊鄧濤的文章之外,也有一些不同的聲音。《紅豆》雜志作為一本文學期刊,歷來對文學生態的微動保有敏感的嗅覺,并試圖從具體文本切入,通過及物的討論推出不同觀點,期待引起更多讀者的爭鳴。
鄧濤,南昌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南昌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南昌市詩歌學會執行會長,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特邀研究員。在全國報刊發表小說、詩歌、散文、評論千余篇(首)。
2003年,出版《心匣》(中國戲劇出版社);2007年,出版《睡去醒來》(作家出版社);2008年,出版《鄧濤詩歌》(大眾文藝出版社),獲南昌市人民政府頒發的滕王閣文學獎(政府獎);2009年,出版《拾味舍手記》(大眾文藝出版社);2010年,出版《水墨的記憶》(江西美術出版社);2011年,出版《留白》(江西美術出版社)、《方塊字砌起的墻》(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影月東太湖》(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山河扣問》(江西美術出版社),獲中國圖書金牛獎(銅獎)、冰心兒童圖書獎。
青海,是一個湖的名字
在這一片高原上,開始了中華民族兩個核心話題,一個叫黃河,另一個叫長江,與它們無限風光的履歷相比,青海湖顯然寂寞得多……
一
處于高海拔的地理狀態,一座峰緊緊牽著另一座峰,隆起得并不奇崛,卻是浩蕩而健碩的山的方陣。
涉過湟水,從具有分水嶺意義的日月山向西,庫庫諾爾就成全了我們的渴望,這是蒙人的稱謂,說的是青色的湖。
它還有一個古稱叫西海,與真正的海——東海、南海、和北海(渤海)并列,關于“四海”的說法在西漢末年因王莽的上奏而形成那個歷史階段的一種解釋,從此天下有了東海郡、南海郡、北海郡和西海郡,完成了所謂四海一統。
這里的馬應該是著名的青海驄的后裔,可是并沒有讓我們看到四蹄騰空、日行千里的神奇,而是和羊群一起以不知冷暖的姿勢,散漫且不挑不剔地嚼著草,甚至不顧及車輛和來客,這是它們世襲的領地。我們只是指點一下風景,談談吐谷渾建都或哥舒翰在海心山筑應龍抗擊吐蕃的舊聞,也會為文成公主的眼淚而一聲感慨。
二
或許青海湖過于偏僻,這一帶發生的歷史事件始終未能搶奪到以漢文化為主體的中國歷史的注意力。
曾經有一支游牧于東北的鮮卑慕容氏部族,西晉末年由他們的首領吐谷渾率領,歷經艱苦的跋涉,遷徙到西北河湟地區。這個部族后來干脆以吐谷渾為姓,南北朝時,他們的王夸呂自號為可汗,在青海湖西岸十五里筑伏俟城。從遺址來看,城并不大,他們也不需要大,因為根據《魏書·吐谷渾傳》所言:“雖有城郭而不居,恒入穹廬,隨水草放牧。”
吐谷渾頑強地存活了三百五十多年,吐蕃崛起時,它在兩強之間,公元633年,像灰一樣被吐蕃吹出了歷史的舞臺。
大唐與吐蕃兩個巨人終于面對面,他們之間既有和親亦有鏖戰。
日月山見證了唐蕃之好。2007年,我從青海湖回到西寧時寫過一首短詩《日月山》:
從長安拉扯出了幾千里的孤獨/正被成群的牦牛和羊爭相嚼咬/海拔已是一個唐朝公主/度量思念的單位/越是貼近的日月,越有刺痛的遙望/有多少窗戶,讓她舉頭又低頭/倒淌河:我干旱的手中/清晰的掌紋,它還想緊緊去握缺雨的高原上/流失已久的/那一陣陣漢家女孩的嗚咽。
文成公主的眼淚并未換來永久的和平。天寶六年,即747年,名將哥舒翰奉命來此抗擊吐蕃。第二年,他在青海湖附近筑神威軍,為吐蕃攻破,將軍又在湖中如今的海心山當年的龍駒島筑城,因“有白龍見,遂名應龍城”(《舊唐書·哥舒翰傳》),接著攻破湖東南的吐蕃石堡城,由此,吐蕃屏跡,不敢近青海。
三
斑頭雁、天鵝自由地鳴叫,它們驕傲自己的祖祖輩輩飛翔在歷史的上空。
在清涼的蒼天下,我卻略顯拘謹地行走,生怕有一步會踏進某個歷史環節民族之間的糾纏中。
這里是羌人的故鄉,已看不到他們閉守于此逐水草而居的逍遙日子。
環視將青海湖封存在高原上的粗獷峰巒,我試圖抹去歲月的塵土,尋找這塊土地與外界交往的路的痕跡。
以商旅、和親、溝通、戰爭為主題的路鋪就在我的思維里,那一條條交通線路把歷史碎片整齊裝幀在一起。
西海郡的設置,使湟水流域出現通向內地許多多功能的郵亭,它們以武裝的形式據守在高原,傳遞著消息和物質,連起來成了朝廷伸向雪域的手。而羌人似乎更愿意同為游牧民族的匈奴人打交道,在河西走廊的南邊在商人、僧侶的腳下踩出一條直抵西域的羌中道,也就是后來經常提及的青海道的一部分,這條路是東西大命脈河西走廊的重要補充。
青海道向南就去了當時世界上最繁華的長安城,吐谷渾的王派使者向大隋大唐進貢、求親,皇的女兒又在這條路上帶著華貴的悲傷遠嫁他鄉。同時青海道也留下過最強悍的鼓點——那聲聲急促的馬蹄,隋煬帝的西征和唐太宗派兵平定吐谷渾內亂,使這條路羼著兵刃的殺氣。
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把青海道變成漢藏同為一家的唐蕃大道,一時間大唐的絲綢、茶葉,吐蕃的馬匹、牛羊在古道上進進出出,成為名副其實的“黃金橋”。吐蕃文明與中原文化因這條路全面地碰撞與交流,成為十三世紀時西藏正式納入中國版圖的直行道。
四
我們的目光穿過青海湖在遼闊高原上寂寞的吶喊,穿過牛羊麻木的表情,穿過高原冷漠的面孔,在東不遠的河湟谷地找到一個叫柳灣的村子。
這里曾是人類理想的棲息地,停在四五千年前眾多的彩陶前,從陶的樸拙外表探尋到遙遠氏族社會里的消息,男男女女在水分充足的土地上耕作、恩愛和思考,他們最終讓身體安靜成永遠的陶,魂被雄烈的火封進泥里,擠擠挨挨地在一起,仿佛還像當年一樣彼此依靠地活著。
是一場大雨發現了它們,將陶罐從山上的土里沖刷下來,進入到現代文明的陽光下。
陶罐用堅強的弧線抗拒著幾千年的寂寥,忍耐空洞的時間,躲過許多劫數,然后勇敢地從墳塋里,從漫長的酣睡中奔跑出來,讓我們看到氏族社會鮮活的一群臉。
一段古文明竟在荒蠻的高原上固守一只只的罐,娓娓講述著氏族故事的陶罐讓我們的靈感變得溫潤,讓漫長的時光收縮在視力范圍內,生命有了永恒,一個遠方的聲音就在耳邊。
非功利的純粹情懷中誕生的陶罐也是原始時代的族人們帶給后人的話。從這些重要的文化素材中我們忽然發現了先民們的健康和優雅的生存狀態,他們隱居在歷史這個碩大陶器的一個角落。粗糙工具下洋溢著飽滿的才華,他們也有簡約,也有抽象,也有高尚的裸體。他們竟然在用現代文明的觀點及審美法則闡釋古老愛情、浪漫及不可思議的想象力。在藝術上爭論、忙碌這么多年,原來只是為了回到起點。
這些陶罐使荒涼的土地找到了最早的文化溫度。柳灣墓地作為中國目前發現最大的原始社會墓地,并以博物館的形式在為天才的氏族做了一個祠堂,供奉著這個樸素氏族的智慧,三萬多件彩陶使他們又重新站立起來,我們失去的記憶頓時復活。
五
青海,只是盜用海的名字的一個湖。
月是一盞天燈,蒼茫和悲涼中注視青海湖那憂郁的眼神,它在長了還長的歲月里孤守,結晶成咸澀,單調、重復地拍岸再拍岸,一道道傷感的聲音讓每一位路過者嘆息又嘆息。
這一片海,是高原上的海,有大海一樣的滋味,但它和高原上牛羊馬一樣溫良,在一個缺氧的空間隱忍著它們的力量,沒有咆哮的惡習,拒絕駭浪、嘯和激烈的臺風。因為這一片海,高原有了生動而溫暖的部分,因為這一片海,高原有了龍和它們的水族臣民,干燥的土地上有了另一番景象。
只是這一片海越來越不適應用壯闊一詞。我沿著湖邊走過許多地方,遇見過許多人,他們告訴我許多事,比如我站立的一塊干裂土地曾經生長著關于水的歌謠,它們都叫海,可不知什么時候,這海找到一個去處,留下一片空曠和無奈。
我內心存放的那個陶罐龜裂了,五味雜陳在整個胸腔泛濫。
海也在上天入地,或許好多年好多年以后,人們讀我們的文章來找尋青海,如同我們尋找青海道和久遠的史料,獲取高原上一個大湖的線索。
兩個澳門
一
陪太太從香港乘坐快艇抵達澳門碼頭,已是黃昏時分。我喜歡在海上顛簸的感覺,仿佛是和快艇一起迎著暖濕的風在海浪上飛躍。逃離的是快速且擠壓得透不過氣的國際都市,我常擔心香港的土地負荷不起聳立的樓宇和不知疲倦的人群。故地重游踏上澳門的土地,我長長地舒口氣,腳步輕松而緩慢得多,太太終于目睹我講述過的與拉斯維加斯、大西洋城齊名的世界賭都,滿眼流淌著稀奇。
朋友盛邀我們在一個寂靜的山下吃葡式大餐。原諒我的中國胃,實在不敢恭維這享譽天下的西式美味,用餐酒和馬介休,也就是鱈魚草草地點綴了一下唇舌。不過,餐館闊綽而高雅的氛圍卻誘惑我的視線,溫馨的感覺讓我進入醞釀詩歌的狀態。
當然,我知道這只是澳門夜晚的前奏,它的本性決不是如此。柔腸會蒙蔽你的眼睛,寸斷才剛剛開始,澳門是一展身手之地,看盡尤物之身,伸展運氣之手。赤裸的夜呀,剝光了人心的外套,把人性中最致命的弱點賭性和色心,堂而皇之地擺放出來,肉搏的,尖叫的,瘋狂的,玩的就是心跳,就是熱血沸騰。在這里,你的眼會直,你的心會抖。血噴大口不吐骨頭的賭場,下的賭注和贏輸大概是全球最大的,數分鐘內幾經人間悲喜。
用錢高筑起來了的晚上要遠遠長于白天。
盡管被安頓在葡京酒店,我并不適應資本主義的奢華,尤其體會到樓下的沸騰。人呵,在這樣的夜晚里,如獸。
二
不斷有痛苦的臉,挑逗的眼闖入我的睡眠,當清晨太陽把它的問候透過紗簾灑在床頭時,異常的安詳,仿佛在另一個空間。習慣早起的太太說:昨晚,澳門已被夜幕擋住了,我們清清楚楚地去看看這座城市吧。
澳門在筋疲力盡的夜生活過后,肯定要晚起的。我也像是從被緇布蓋住的魔盒里走出來,陽光拌著涼涼的風輕撫出一片靜謐的街市。我和太太一路散步,滿是疑惑,這個縱欲之都的兩面性反差如此之大,可以讓狂躁達到極限的城市是不是太健忘了?整個澳門亮堂起來,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驚心動魄的事。在幾個小時前的亢奮、淚流滿臉、不堪入目就這樣被驅散了,歸于隱匿意味心平氣和的淡泊。我更愿意將這個彈丸小城叫鎮,在這里完全可以不需要地圖,你的腳很快就會熟悉每條街道。多年來澳門就像香港身邊惹人疼愛的小侍童,簡約得寥寥幾筆,既找不到寬闊,也罕見挺拔,但有一股樸素的鄉風撲面而來,陌生的舊式城市情調將我們引入民國的老照片里,成為年輕時候的外公外婆。
三
葡萄牙人稱雄世界的時候,還無力砸開中國的大門,在一五五三年他們棲息澳門,通常的說法是騙居,是最早盤踞中國土地上的西方殖民者。當年的漁村,尋找生動了幾百年的世間冷暖,澳門東方文化的氣質其實從未被掠奪去,在這點上,香港差距甚遠。
媽祖閣留了五百年,譚公廟、菩提園都是殖民統治下清掃不掉的佛道精神,澳門的博物館、炮臺依然讓我們頻頻回首滄桑歷史,甚至小小的郵票都在不斷地用濃郁的中國民風向世界傳遞一座小城剛強的內心。這種對歷史和文化的尊重姿態,使微型的澳門有了厚實的底盤。
圣保羅教堂歷經數次大火,剩下的前壁成了著名的大三巴牌坊,西方風格的一面墻喊成東方建筑語言中的牌坊,這種隱喻方式使古舊、破損的廢墟竟當做了澳門的標志性建筑。記憶的疼痛固化在具有歷史感的殘骸里,我陷入悲劇情感的審美中,澳門呵,保持著超常的冷靜和深邃。于是對太太談了一個假設,如果放在內地的某座城市,很可能產生兩種結局:要么有礙觀瞻,拆了,要么轟轟烈烈地把它改建成新的。太太點頭說:“概率很大。”是的,我們的這種蠢事做得還少嗎?
澳門在毗鄰的珠海現代都市氣息襯映下,更像老城,讓我們看到了一具完整的歷史骨骼。
一座讓我們難以識破的城市,不知哪里是它的真,哪里是它的假。陽光下它失去了火熱,月色里它忘記了溫柔,恰恰相反,它把溫柔交給太陽,把火熱交給月亮。原來有兩個澳門在向我們招手:推開白天這半扇門,人文地基上建立起溫和古樸的澳門。推開晚上這半扇門,一座城市進行著生存的突圍,澳門被打造成男人天堂,野性豪放的澳門,妖媚濃情的克婁巴特拉在南中國的一個半島上復活。它們竟然互不侵犯地同居在一塊并不寬敞的土地上,就像葡萄牙文化和中華文化相安無事地聚集一堂。
白手起家的澳門,混血的澳門,放蕩不羈的外殼內聚集著讓我們緬想的內涵,其實包容正是中華民族的特質,喝著澳門這盅東西文化烹調出來的老湯,過癮。
我和太太站在高處,騁望浩瀚的海洋,不知從哪里傳來童聲的歌謠:“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我內心的靈魂。”情深深,意切切,哦,就是那首澳門回歸時風行的《七子之歌》吧,它在城市的上空和白鴿一起旋轉,飛揚。
富春江夜話
一
這是一方干凈的去處,把書合上了,心卻從關于富春江的段落里飛向桐廬。
那年,我去的時候已是傍晚。在嘩嘩的江水的聲音中用過晚餐,與太太挽手到江邊散步,群山像剪影貼在泛藍的天空,霧氣在江面上、瘦山前穿行著。天上的月亮側著身,讓人憐惜的贏弱、單薄時隱時現在云裁剪的紗帳中。
風是清涼的,帶著水汽,到處籠罩著濕潤的詩意。
二
這樣一個夜里,我們不跟著月亮走,跟著傳說去,走到一棵桐樹下。
我講起一個古老的故事,黃帝的時候,有一位醫師在桐廬的山里采藥,結廬桐樹下,問其姓,他就指指桐樹,以樹為姓,世人就稱他桐君。
太太笑了:“怪不得叫桐廬。”
“是的,除了桐廬,還有桐君山,桐江,沒名沒姓的遠古采藥人竟成了這塊土地上文化的源頭。”
太太若有所思:“正是他開創了這片人間仙景的隱士之風。”
其實,我對富春江并不陌生,它是古代山水中常見的主題,清朝的惲南田在他三十八歲的時候就創作過一幅《富春圖意》,非常不錯,于是,富春江的美麗一直在我心口上撲騰,多年來,心向往之。
果真來到了富春江。因為茫茫的夜色,看不清這一帶秀水的全貌,耳朵卻在閉目養神中享受江的聲音。這聲音呵,清涼,明快,近處的,遠方的,交織出富春江奔忙的腳步。我禁不住脫下鞋襪,在江水中濯足。挨著我的太太也效仿起來,用腳擊打出點點水花。
三
這樣一個夜里,我們不跟著月亮走,跟著水聲走,走到一個叫嚴子陵的老人面前。
到了富春江,誰都想隱居,當然這里最著名的隱士就是范仲淹先生所稱譽的“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的嚴子陵。
這是釣魚的好去處,適合人在生活的緩慢中詩意地棲居。
現在釣魚成風,說是練耐性,古代大多釣魚人也是如此吧。姜太公在渭河釣魚,雖是直鉤卻釣到了一代明君。許多隱士入隱是為了出隱,欲擒故縱,以退為進,眼里看著山水,釣的卻是名譽,心里盛滿了繁華。不過,嚴子陵釣魚練的是定力,七里瀧中有嚴陵瀨,相傳便是他垂釣之處。
李白在《古風》為題的系列創作中,曾寫到嚴子陵:“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身將客星隱,心與浮云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
一個頗有性格的人,看不慣風俗之事,故不愿隨波逐流,特立獨行,才不肯折腰屈膝。《后漢書》嚴光傳記述:
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與光武同游學。及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除為諫議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處為嚴陵瀨焉。
生命的價值取向從宏觀上講大體有兩種:入世和出世。
一對摯友前者劉秀成就了帝王的功名,算是讀通了入世的哲學,后者嚴子陵放身山水,可謂領悟了出世真諦。
歷朝頌詠這位未立寸功、不見業績的嚴先生的人可謂浩浩蕩蕩,僅詩歌就有兩千余首,但陸游先生則持不同意見。他們都是高壽,陸游活到了八十六歲,但滿腔愛國主義情懷,不見收復失地含恨而死,嚴子陵則不問世事,修心養性,八十歲而終。陸游談到嚴子陵,寫道:“志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負初心。不須更說嚴光輩,直自巢由錯到今。”
在他看來,隱士成就名聲就不是隱士了。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則,歸隱也是一種活法,陸游在他一生中,相當長的歲月也處在隱居狀態。當然我們更希望仁人志士對社會的進步、發展能奉獻出一己之功。柳亞子先生在1949年2月接到毛澤東同志電召,次月抵京,3月28日寫下七律《感事呈毛主席》,其中有“頭顱早悔平生賤,肝膽寧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流露牢騷情結想歸隱家鄉分湖,主席寫下一首《和柳亞子先生》,有一句著名的勸語:“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柳亞子終究沒有和嚴子陵一樣釣魚去,但上承新安江,下通錢塘江的富春江卻不斷地留下自在的隱士萍蹤。
四
這樣一個夜里,我們不跟著月亮走,跟著扁舟走,走到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中。
黃公望在我的印象中始終是可愛的老天真。他不計較生活的品質,但注重精神空間,每天釋解他酒精濃度是一副毫不畏懼的俠肝。
倘若說惲南田的《富春圖意》是短篇,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卷就是鴻篇巨制。《富春山居圖》是黃先生在富春山寓所中開始的創作,前后花了好些年,杖朝高齡仍然頑強地執行耗神傷身的宏大工程,讓我們的心靈免不了一顫,至今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完成了這幅秀潤蒼簡的長卷。
還有一點疑惑,黃公望在生命的最后到底去了土里還是天上,沒有準確的答案。一個忽然消失的人,他的享年也就成了津津有味的話題,但我相信他最終走進了《富春山居圖》的畫中,去會會也住在里面的桐君、嚴子陵。
《富春山居圖》如今一半在大陸,一半在臺灣,一條江一片山慘烈地分成兩半,江山疼痛。
在文化的版圖上沒有海峽,合璧展出是一種隱喻,優雅的圖畫中我們都在急切地尋找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我們住的賓館就在江邊,水的聲音在拍我們入睡,以隱的心態活著,輕松而舒暢。我仿佛睡入了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中,可以不醒。我正跨著疾馳的夢,去靠近一個元朝老人飄蕩于水上的游魂。
這樣一個夜里,月亮在跟著我走。
皇殿詞
一
皇殿側。巷名。
悠悠地往里走,百姓說這里曾有一座很氣派的皇殿,一個老皇帝病死在里面。
我一直沿著巷子往深處走,仿佛時間飛速逆行,從二零一零年一個車水馬龍的下午突然走進南唐。
踏波破浪的龍船上擁坐著若畫眉目的閑雅君主,那就是我。誰都不許勸阻,我的方向:贛江之濱的南昌。浩浩蕩蕩地從金陵溯長江出發,舳艫千里,旌旗蔽日,百官相隨,我在江南的身體里呼吸著帝王的尊貴,南唐帝國的表情都在我的臉上,用至高無上的威儀,一路風光無限地巡視著我的疆土。
舟行水上,這里的水永遠不會渾濁,滿目江南的風土,這是詞的景象。愿意讓雨浥濕我的皇袍,細膩、剔透的季節,我徜徉在雨聲里,不能自已。聆聽吧,每個毛孔都會享受到雨的腳步,一個男人的陽剛在江南已經流失掉了,我的心要流淌出千萬句幽婉的音符。
我乘著龍船而來,詞是我今生唯一的行李。你可以默念我的詞,來透視君王的心情。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
去的地方,我喊它南都。那是我要躲起來的城市,藏身長春殿里,做我的皇帝,忘卻割讓江北十四州土地的屈辱,忘卻稱臣去帝號的卑賤。
路過被云霧藏起來的匡廬,南麓鶴鳴峰我筑起過一座讀書臺。憶及少年時,像許多先賢一樣在廬山讀著讓我成長的書籍,煜兒也像我一樣在這柔軟的風中飽覽過文字,安靜地閱讀真好,只要馮延巳陪著就行。多想做一個愛讀書只讀書的皇帝,可偏偏我是李昪的長子,我的血軀只是一張薄宣,包裹著一顆受不得驚嚇的寒戰的心,無法再承受江山社稷的負重。
國境蹙弱,于是我要去南昌,不能在金陵與敵手一江相隔。
不忍聽凄厲的嘶吼,不愿看烽煙和陳尸,這里澄澈的天空上沒有硝煙,只有嚦嚦鶯聲、溫潤的紅土。
我是為詞而生的書生,錯當了帝王,英雄都在北方,我只想安靜下來,把幽深的心關閉在書卷里,枕著詞好好入眠。
二
詞。拯救我蒼白的魂。
南昌城溫暖,明亮,我的畫師董源、徐熙就是這一帶的人,到處都顫動著藝術的生命感,帝王的愛也在它的光影下柔軟如風。
這就是我的南都,原來它叫洪州,我把它升為南昌府,東門就改為東華門,西門就改為西華門。在鳴鑾大道上,皇袍成了詞人的風度。我依然陶醉在重重疊疊的丘陵地上,荷花、柳枝和縱橫的湖泊,這里也有芳草碧色,飛絮亂紅,也有丁香空結雨中愁,若不吟詞,簡直是浪費了江南佳景。我的靈性奔向詞,這里確有最濃稠的夢。
長滿雄心的時代,可我們南唐的軟土上長滿美妙的詞。
矯健的戰馬放養在我的詞里,在人間煙火中嘹亮它們的歌喉。是的,他們再沒有氣力橫沖直撞地像當年直抵南楚王國,把王侯貴族擄到我們的京城,國家已經和我一般迅速地氣喘吁吁,滿腹閑情的宰相馮延巳只會高談闊論,只會談詞,他指揮的軍隊一觸即敗,他的逝世總如一道惡影糾纏著我。還有一個寫詞的徐鉉和弄得滿街都是“韓君帽”的風流才子韓熙載,而我的六兒李煜,一心想當他的詞神仙,真擔心某個暮云凝碧之時,我們也會遭遇南楚的厄運。
可我也無法在詞中自拔,長短句掩飾著我的惶恐,讓臣民在我的文字里享受愛情、思念和生命的婀娜。我富庶的國土在陽光雨露中捱過每一天,不準任何臣民慌恐地望著我,因為我的威嚴下躲著更加慌恐的心。北方有一群鐵打的漢子,持著無堅不摧的刀槍,他們也想來江南,不知道哪一天,他們就會沖到我的國家里來狩獵,尖叫著“太陽初出光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狩我的寶座,獵我的頭顱,容不得盛產詞的南唐偏安一隅。
三
躲進南昌,躲進長春殿和澄心堂,躲進飽蘸墨跡的宣紙上。
在這里細細洗去我的仇恨,慢慢磨落我的郁結。那些慵懶的妃舒緩著她們的妖媚,江南的風讓人不愿起身,用我寬厚的手輕撫掩蓋在她們身上的綢緞,如同輕撫皇殿里的一道風景,讓她們睡去,響起微微鼾聲,算是囈語,注釋深宮里孤獨的暖色。
我再無須裙裾飄蕩、環佩碰撞來填寫詞,已察覺自己氣息在哽阻,孱弱的坐姿,仿佛一推就倒,就像我不再成長的國家,沒有了足夠的氣力。
探訪西山,撐起山嶺那蓊蔥情懷的是道的骨骼。這大片的寥廓而沉寂的丘陵地里找我的三尺土,讓詞在潮濕的墓前鳴叫,留個爪痕就是詞牌。
我疲憊了,郁郁不樂地蜷縮在長春殿。
當皇帝卻過足了寫詞的癮,我盯著自己那雙白皙的手,沒有去握鞭,吟哦的詞拎不上手,當不了劍,瑰麗的皇殿成了一個詞人的書房。我安臥床上,似琴,就讓我再用這雙手彈奏垂老的憂傷,撥動帝國的屏息。
江南呵,長不出一軀男兒的鐵血。
我再也沒有氣力高吟斷句,在美人靠上看雨聽風,倚闌干而遠眺,甚至不能手卷真珠上玉鉤了,天命已盡,此情唯有落花知了。
帝王不輕流的眼淚開始滑落,群臣思歸。而嶄新的長春殿,剛建成的南昌新都,怎也容不得我多呆一會。誰在為我梳理散亂的長發?誰在夜里清唱?是風翻開我的詞。
一切都該寂滅了。
深邃的六月將我吞噬,吐出來的只是《南唐浣溪沙》。
四
野鴨,搖櫓和茉莉的香味。
江南的水土成長著一個帝國的詞,它是萬里江山憂傷的底色。活在江南不去相思,就愧對了那哀怨的煙雨和一抹馨香的水域。
懷著幽苦的女子而飽含辛酸,后來的人們說我的詞非治世之音,在百姓和臣子們的長吁短嘆中愧做韜光養晦、謙卑待人的父親的長子,他錯生了我的纏綿。為詞,我沒有渾渾噩噩,為家國,我卻庸庸碌碌。
我為南唐的山河留下了什么?只能是詞,一闕上品的詞問世,讓我欣悅,國家卻白駒過隙,匆匆閃念在漫長的歷史上。你們都在用復雜的情感看我,對詞的虔誠,遠遠高于家國,詞是儲存內心深處的精魂,安放在長春殿。
權柄是高貴文人的享受,如果一切是錯了的話,可惜我不能重來。
你們所能讀到的六首詞是我真正的遺言,它覆蓋著我的一生,翠綠的顏色有些許的憂傷。其實我生產過更多的詞,一個征服不了天下的帝王,只有羞愧地躲到詞里,皇殿裝著我的一聲嘆息。
詞成了帝國的惡習,傳給了我的兒子李煜。
他把我的一軀凡骨迎回金陵,我聲色俱厲的囑咐是他過耳的風。
金陵。宋朝軍隊最英武的一次攻陷,煜兒念頌的經文聲中,熊熊怒放的火焰襯映下,滿城的詞景和高鬢廣裙,還有我的陵全被俘虜了。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云蒸霞蔚的江南破碎成凄凄的殘詞,用長短句喂養的風光已屬別人家。
大好的河山本也不是我們的,我的父親李昪先生給姓徐的權臣做了干兒子,把楊氏吳國的版圖掠到龍椅下。李家的大唐王朝也和我們沒有瓜葛,我們的家譜是虛構的狂想,我們以前只是卑微的普通人家。
南昌府的皇殿終于塌成了泥土,留下一條叫皇殿側的巷子記錄我的到來,金陵的帝王已經腐爛成了空穴。
背誦我的詞吧,可以記住我的一生,我原來的名字為景通,后來,大家提起我,說是在南唐,有個只會寫詞的中主,叫李璟。
我死的時候也不算太老,或者根本就不叫老,只有四十六歲。
在夜的城樓上
在古人砌起的城樓上,為瘋癲的邂逅,為證明祖傳的俠氣還未稀釋,一幫酸溜溜的文人借著突起的風豪邁地約定,同題作文。
——題記
一
榴月。我完成了一次逃離,從忙碌的晝夜和籠屜般的省城脫下一身火熱,向南突破崇山峻嶺的阻擋,一路奔往贛州。
我開始慶幸,對福壽溝保衛的這座曾叫虔州的城市不再是掠影而過,有了一次快慰的心靈對話。
城市是應該有魂的,克隆時代許多城市瘋長著肌肉和骨骼,在時尚的偽裝下,有形無神。而在這樣的夜里,一座厚實的城市仿佛從黑白照片中倏然地站立起來,我清晰地聽到了贛州古老的心跳。
雨隨著風的擺布,散漫地飄,不安的浮橋有些濕滑,我幼年的記憶漸漸蘇醒。贛州三面環水,江面不算窄,宋時有三座浮橋,現在尚存一座,我古怪地認為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原始過江模式可以讓我登上前朝的某個岸邊。
風旺盛得像牛犢似的前沖后撞,小妖般的雨在進行發情前的挑逗,小船、木板和鎖鏈組合的浮橋抑制不住地搖晃在江起伏的胸脯上,雨終于放肆起來。
是雨打亂了我的思緒,它已掙脫風的糾纏,漸漸變得急促、粗野。當地的文友領著我穿過人頭攢動、被雨驅趕正作鳥獸散的人流,登上建春門上的城樓里。神交已久的朋友陸續來了,腳踩的是宋朝的磚,喝的是濃釅的茶,我們像古人那焚香靜聊,吟唱遣懷。在躁鬧、不易控制情緒的火性日子,我們渴望內心的一種寂寥。
二
我真不知道贛州有這么美,今天在夜的城樓可以安安心心做一回宋朝人。
雨淋漓而痛快,正打在江面上。贛州是一座劉邦時代就已經存在的老城,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有了現在的名稱,但它并不老態,綠色是它不老的底色,江水是它生機的源泉。贛州發源了兩條江,一條浩浩蕩蕩向北叫贛江,孕育江右千萬蒼生,另一條折向南方叫東江,直抵珠三角,攸關廣州、香港。
章與貢合成贛,章江、貢江在此匯成贛江。中國人的文字情趣一覽無余,這肯定是文人的點子,也是文人的快樂,或許正似我們這樣的雅集蹦發的靈感。此刻,我想起從山東來的一個叫辛棄疾的漢子,他來時,是因為就任贛州提點刑獄。這位氣勢磅礴的南宋將軍看著半壁江山,想到自己無法回到故里,不免愁由心生,嘆吟:“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三
我推開城樓的窗戶,沒有月亮的晚上一股清涼迎面撲來。夜色與霧氣遮掩了現代文明的大廈,同時也淹沒了浮橋。穿過時空的隔離,我遙望著噴泄的雨在泥土中打滾,正濕透一群秦朝伐木人的衣衫。當初只有稱為“贛虞人”的少量土著人生活在這片“大山長谷,荒翳險阻”(王安石語)的地方,阿房宮的建設需要大量的木料,贛州地區出現了始皇帝派來的“木客”。這些以“譎徒”、“遣民”身份來的降卒成為這里第一代外來戶,從此,客家人一批又一批扎根下來,由客人變身為主人。
客家人受“五胡十六國”、唐中葉、五代十國等多次戰亂的影響,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從遙遠的中原被驅趕到南方的大山。我們很難繪就壯闊的舉族遷徙的詳細路線,只是這條短則幾年,長則幾代甚至更長時間跨度的路上,浸透著辛酸。他們最早就安頓在贛州廣袤的土地上,有的繼續移民,有的就留在這里踏踏實實地經營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們的家鄉在遠方。這個群體保持著我們民族骨髓里的忠誠和念舊,不忘祖宗的口音,不忘故土的遺俗,實際在為漢民族庫存難得的文化記憶,比如客家方言就有唐宋古語特點,他們沒有忘記家族曾經的輝煌歲月,更重要的是歷史沒有啃去他們代代相傳的優質品格,捍衛著漢民族精神空間里最淳樸的部分。時代的繁華已經讓我們的民族丟棄了許多精神上的特質,這種遺忘是最可怕的。從客家人圍屋的構思,我們拾回和諧共生的集體主義理念,從客家女子在中國歷史上率先從腳開始解放自己的豪邁,從客家人的進取意識和務實處世態度,我們想到一個民族的當初。在蘇東坡以“亢志厲節”的褒獎后,文天祥也感慨道:
山川之稠繆,人物之亢健,大概去南漸近,得天地之誨,不可以形威懾,而可以禮義動。
四
夜的城樓上,我們聆聽著雨拍打城墻的聲音,仿佛在與歷史喁喁私語。宋朝舊物的留存是贛州的閃亮之處,據說宋代城墻七里有余,在全國獨一無二,威聳的贛州城固若金湯,讓多少好漢望城興嘆。而城磚上十一世紀的銘文是這個城市遙遠的文身,也是客家支系最終形成的時間結點,算是頗有意味的交代。
宋朝是對文化極度敏感的時代,在它并不飽滿的版圖上,卻矗立起璀璨的文化江山。贛人對宋朝有血液里的親昵感,在贛江及其分支流淌過的土地都為宋朝的文字精神提供過極其重要的給養。
雨大概也浞濕了當年這座城市的太守孔宗翰的衣衫,他在章、貢兩江匯合處伐石筑堤、冶鐵錮之,稱作石城。并在城上作樓觀臺榭,因寒暑、朝夕、雨陽、悔冥不同時間,坐作、行立、哀樂、喜怒不同狀態,觀感也就不一樣,故為“八境”,此觀景之臺就叫成了“八境臺”。
孔宗翰是典型的既能把事干好又能把事說好的領導,他把登臺所見繪就成《南康八境圖》,找到在膠西任職的蘇東坡,展示此圖。蘇東坡作為北宋文化界的翹首,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名人效應。他為此圖揮就的詩八首可謂點石之作,頓時八境臺聲名大振。
五
夏天的雨往往是沖動一時。從城樓上下來,風已逃竄得無蹤無跡,雨大概也折騰累了,失去了籟籟下落的情緒。天空是一副脫水后的疲倦,只剩下月亮神秘地從云層里窺探,迷離且多情的夜是令人羨慕的人間美景。
這一帶是暴雨洪水頻頻來訪的地區,而城內卻無礙,福壽溝作為古代的排水系統至今都在執行艱巨的任務。贛州的朋友有意安排我在城墻上行走,他們的驕傲是來自于歷史深處,在古代的懷抱里生活,活在古人的智慧、情調和詩意中,是一種幸福。
當下的中國對城市的理解相當一部分還僅限于追求外在的高度,荒蕪了內涵,我們固有的氣質在倉促、盲目中流失,許多城市以刪除時間概念的人文符號,贏得現實的空間換取對未來的尋找,城市也因此丟掉了記性。我羨慕贛州,羨慕一座有思想的城市和它的人民對歷史、文化以及民族本真的堅守,因為尊重才會得到護佑。
入睡,半夢半醒間仿佛看見我的詩句:“城市越長越高,月亮是盞孤零的燈/在家門口我迷了路/迷失的還有‘故鄉’兩個字”,被裝進漂流瓶,從贛江的起點出發,跌撞瀠洄地走向下游,走向更遠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