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母親對話（組詩節選）

1

吐一兩聲咳嗽，看做是深夜的鳥鳴

在夢中，青草一 一站起

我睡不著，總被記憶包圍，精疲力竭

窗外，村莊是越來越輕的了

窗外，月光是越來越重的了

這時，孤獨一定是一壇陳年的烈酒

沒有預約，也能觸摸到你沉重的呼吸

兩個乳房，是兩朵土堆上的花

開在天堂，叫艾蓮

開在故園，叫格桑

就像，一縷風在瓶子里痙攣

就像，安靜的目光越伸越長

2

夕陽下山坡，它的腳步

并不怎么匆忙，就像你生前

含在嘴唇里的舊時光，一點一點

流出一條條灰白的細碎的魚

轉間之間，就長成了屋頂上的荒草

不必轉身，一年的汗水在曠野上

在泥土里，在石頭的縫隙里

萬物歸宗，正如你所盼：

禾青黃稻，牛羊肥壯，顆粒歸倉

我們的小身體，筍一樣瘋長

就像，一棵小樹擎住了天宇

就像，一縷晚霞慢慢托起群山

3

田野上，一個又一個螺螄在變質，腐爛

被抽掉了血肉，仿佛母親患了風濕病的眼睛

一棵樹被人折斷了一小截枝丫

像母親體內被醫師割掉的那截盲腸

雜草遍地，一叢一叢，這是母親的一生啊

我怎忍心舉起雪亮的刀鋒

站在無垠的曠野上，母親孤獨得

像去年秋天漏收的一株稻谷

我大喊一聲，聲音被風推得很遠很遠

像母親多年前在病床上的一聲呻吟

4

回憶過去的生活，像往枯井里扔石頭

像在傷口上撒一把鹽。大雨來臨

你還要出門，還要在滂沱的大雨里

交出一個季節最后的汗水

交出我們珍藏已久的內心的秘密

路在腳下，它延伸得太遠太遠了

母親，走出小屋，你的微笑

被門前的樹葉染綠。一條河流

轉過一個大彎之后，從你的手掌上

輕輕流過

就像，大地上，放牧的青草已經回來

就像，大地上，放牧的花朵已經回來

5

繼續前進，迷途是一根桑木扁擔

另一根叫馬尾，或者流蘇

只有流水保持著春天鮮亮的面孔

泥土里，秧苗頻頻點頭，水田平靜地閃光

走上窄窄的田埂，你像一截多余的木樁

種子在呼嘯，側身躲過閃電和雷鳴

躲過咴咴嘶叫的群山那凄厲的叫喊聲

你要把我們的好日子攥在掌心

把它埋在田野的中央，讓它慢慢地發芽

靜靜地破土，悄悄地生長

就像，陽光牽著河流在慢慢走動

就像，河流牽著青草在慢慢走動

6

春風吹過紅水河，春風又度玉門關

大地上的青草，正值青春年少

母親，我在一片行走的樹梢上看見你

在一滴清晨的露水里看見你

心靈卻被你擊傷——

在村莊里，我看見一只雙目失明的鳥

在河流的上空不斷盤旋，不斷撲騰

說著本地的方言，叫了又叫，叫了又叫

聲音嘔出了血，久久不肯離去

最后銜走貧困的童年，我早已淚流滿面

就像，屋頂上的露珠，太陽出來就看不見了

就像，天宇里的驚雷，立冬過后就聽不見了

7

好啦，母親，我們還原于世界

懷抱日月，陽光又從我的手掌上

風風火火地出發。百鳥歡唱

鳥巢一樣的遠方，涂滿豐收的前景

每一寸時空，都是你沉甸甸的秋

我的臉和天空一樣緋紅

我的身體和村莊一樣結實

我的雙手和翅膀一樣堅硬

我仿佛看見大片的稻谷、玉米、棉花

紅薯和小麥，它們如晚歸的牛羊一樣

從我單瘦的腳下，一 一走過

就像，靜靜的夜晚，流星劃過了藍色的天幕

就像，春天的路上，留下我們一串串豐滿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