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畫室出來,李毅元走在廣西師范大學的校園里,這里是他執教近三十年的地方,再熟悉不過了。走過“安仁路”,經“德仁路”,出了校門,穿過一條窄窄的喧鬧,就是師大的家屬區。李毅元經過自家樓下的大片綠色的草坪,抬頭望望遮天的繁密,這里安靜得能聽見鳥拍打翅膀的聲音。
節操不能帶來財富、名利,但是可以讓人聆聽到自然的寧靜。李毅元的耳朵聽不到那些細微的聲音,但是這份寧靜,他安享了。
沉浸在藝術中才讓他快活
這位77歲的老畫家,平日獨居,這兩天桂林陰雨蒙蒙,膝蓋更疼起來,上樓多少有些蹣跚。進入家門,你幾乎分不清這是畫室還是住處,因為從門口到客廳,再到各個房間,都掛滿了他的作品。大大小小的寫生油畫,有人物、靜物、風景。獎狀和各類邀請函,被他藏在書房的抽屜里。
前一陣,他的眼睛因白內障動過手術,恢復后,他只覺自己好像回到年輕時期。他現在仍然依靠靈感和熱情來創作。沒靈感時,一月半月都不動筆,只是彈彈琴,看看書。一旦靈感來了,半夜都要從被窩里爬起來,想睡也睡不著,靈感的延續一般是一個小時左右,剩下就靠一個人的毅力了。李毅元說,多年來的畫畫磨練了他的意志。
畫畫時,整個人全神貫注,這是他學畫時就養成的習慣,別的同學聊天、走動,他自己靜靜地畫畫。畫到激動的地方,他拿畫筆用力去打畫板,他引用李可染的話形容自己創作時的狀態:無鞍騎野馬,赤手抓毒蛇,老虎搏大象,猶如在搶林彈雨之中的高度集中。李毅元對此深有體會,“這是一種本能”。
他的鋼琴上放著翻開的兩本琴譜,是庫勞的《小奏鳴曲》和俄羅斯民歌《伏爾加船夫曲》。李毅元現在每天欣賞音樂,為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震撼,也在賀綠汀田園牧歌般的旋律中如癡如醉。也常常自己彈奏,陶醉其中。他從初中學習鋼琴和小提琴,音樂伴隨了他一生。“音樂美感的熏陶和感化也難免在繪畫創作中自然流露,這種流露如同作畫一樣,最要天真自然,發于無意者為上。”李毅元的博客里唯一的一首曲子,是西班牙小提琴家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他說大學時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就覺得它奏出了自己的心聲。跌宕激昂的旋律,講述流浪的吉普賽人被驅逐、孤獨的心境,卻熱情勇敢地面對生活的態度。
那個年代,人們持守著節操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李毅元在中南美專、廣州美院學習。當時美院聚集了一大批優秀的教師,如郭紹綱、王道源、惲圻蒼、張彤云、徐堅白等。李毅元懷念五十年代美院的學風,“榮譽感、正義感占主導”,也懷念他的恩師們。在班上,李毅元是班長,也是郭紹綱最看重、信賴的學生,郭紹綱留學蘇聯,比李毅元大不了幾歲,兩人一生結下了深厚的師生友誼。
文革時,團支書想讓他揭發自己的老師,他硬是一句話都沒說。七十年代他在湖南任教時,遭遇和老師相似的處境,他的學生也這樣維護老師,與他巧合般地相似,令他至今欣慰。
他在湖南任教十余年,參與湖南師范藝術系前身——湖南藝術學院的籌建工作。他和學生年齡相近,教學認真,那時學生經常聚在一起畫畫,然后叫上李老師點評教導,或是在家里,或是在外面寫生。那是文革后的77級,所以學生格外地發狠。李毅元的女兒雅日,正是在這批學生中間長大的,李毅元教學時總帶著女兒,她為父親定畫框,看著父親畫畫,和父親學拉小提琴。李雅日至今記得,父親經常在晚上十點多牽著她的小手回家。就讀國畫系、上過他人體結構課的譚仲池,現在是湖南省美協主席,油畫系的蕭沛蒼是湖南美術出版社前社長,下個月滿頭銀發的蕭老還要來老師這里一同畫畫交流,住上幾日。
李毅元回憶他寫信給身在美國的老師徐堅白,感謝老師的教導。老師回信說,沒有哪個老師不愛惜學生,我是愛惜你的才華……李毅元回憶到這里,哽咽難言。
李毅元的手機里,存著學生發給他的《楊絳百歲感言》,一句句指給我看:“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李毅元深佩錢鐘書、楊絳夫婦二人,無論在何種歲月,只專注讀書。
李毅元最崇尚的兩位藝術家,一是李鐵夫,一是黃賓虹。李鐵夫是中國油畫的先驅者,也是民主革命家,國學和油畫造詣都很好,只因在歐洲留學了四十多年,不為國人所知。黃賓虹是中國畫的山水畫家,他的一生從來沒有光輝過,一直處在邊緣,直到過世后才慢慢被發現和認可。李毅元稱他們是“真正的、百分之百、純粹的”藝術家。李毅元稱自己也一直處在邊緣,他臨摹兩位畫家的作品,也從他們的人品和經歷中聊以自慰。
真實的才可以永恒
1985年,李毅元回到自己闊別三十年的家鄉,開始籌建廣西師范大學藝術系。他拒絕了恩師郭紹綱去廣州美院教書的邀請,留在年邁的老母親身邊,也滿懷壯志想要建起理想的藝術系。因此他主張向全國招賢納士,選擇優秀的教師來,拒絕了桂林本地藝術圈的人,因此遭到嫉恨,許多人后來通過關系也進入了師大,他因此遭到排擠。
桂林旅游開發很早,上世紀八十年代,以旅游帶動的商業氣息已很濃厚,藝術也受到波及。李毅元無力改變這樣的風氣,他能做的,只是堅持自己的創作,不去迎合,也不往來。桂林在藝術方面信息閉塞,視野狹窄,李毅元形容自己像一只離群的孤雁,缺少可以交流和分享的同道。他的朋友、留日畫家李駱公當時斷言,李毅元在這里十年就完了。李毅元笑著說,他昨天晚上還在畫畫。
“我一向不趕時髦,我談的都是一些永恒性的東西。我覺得一個人沒有正義感是不行的,我崇尚真善美,但是在這個時代不一定行得通,現在假的太多了,假職稱、假產品、假畫,講話也是假的,我都很討厭這些。我比較喜歡實實在在的。”從事寫實油畫創作幾十年,他認為真實中,有美,有永恒。
李毅元舉例,文革時有一幅畫叫《井岡山會師》,毛澤東和朱德,但是因為要樹林彪,又把朱德改為林彪。這個創作就是假的了,而且趕了政治上的投機,但是經不起考驗的,林彪又變了叛黨集團了。“所以假的東西是經不起時間考驗的,從人品、思想、事實、創作都不能夠持久,藝術的東西應該經久不衰,古希臘、十九世紀的作品,經過幾個世紀的考驗。談論永恒性的東西,正直不應該嗎?有些人就是講假話啊。我所追求的東西都是真實的。”
李毅元青年時代讀過羅曼·羅蘭用十年時間寫出的《約翰·克利斯雜夫》,他記得首頁這樣寫道:“獻給各國受苦犧牲、正直善良而必戰勝的自由靈魂……”李毅元說,正義與良知凈化人的心靈,磨練人的意志,也形成他數十年的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