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劉志成,1973年生于陜北,2007年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青年作家班,2007年加入中國作協,現為中國西部散文學會主席、國家一級作家、《文苑·西部散文家》選刊執行主編。散文《懷念紅狐》選入蘇教版高中語文選修課本。著有散文集《流失在三輪車上的歲月》等12部作品。主編《中國西部散文百家》(上下冊)等散文選集15本。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入圍獎、2010年華北五省份優秀教育圖書獎,內蒙古政府第八屆、九屆、十屆索龍嘎獎,內蒙古第九屆、十屆“五個一”工程圖書獎等100多個獎項。曾被文學界譽為“2003年內蒙古文學年是劉志成散文年”,獲評內蒙古本土十佳作家,參加過全國第六屆、第七屆青創會。內蒙古作協簽約作家。
我知道我已死了,但黑暗還在。
我是被坑道坍塌砸死的。我很清楚地記得臨死前的那一幕:騾蹄像田間水壕現身的格扭(蝌蚪)拖著的黑糊糊的尾巴,從井下坑道的煤面上抖出一串清脆的,很有節奏的滴答聲。“想親親想得咱胳膊腕腕軟,拿起了筷子端不起個(碗)……”哼著小曲兒與黃虎騾并肩走著的我,正要將那個“碗”字抖出的剎那,身子猛得顛了一下,一團黑霧在眼前真實地晃起,一股強大而灼熱的氣流迎頭蓋臉沖過來,緊接著天崩地裂一聲爆響,我像被大風撲倒的樹和野草,重重地滑在了坑壁上。腦袋嗡地一響,我的世界就坍塌了……
森黑流進了眼窩,森黑染黑了心田。這就是地獄嗎?回答我的唯有嗆人的硫磺味直沖鼻孔。連續的咳嗽像蒺藜從腔子抖出后,我的意識瞬間翻轉。用手在大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疼痛如割,這才確信自己還活著。
坑道失去了顏色的鋒芒。黑把一切色彩和聲音都掩埋了,把我所處的世界竟然給縮小了。我試著站起,稍一動彈,頭部左側和左肩部揪心地像鐵器在裂響,右手一摸,頭的左上側如挨了一重錘,手就冷丁丁地顫著縮回。再摸,臉上血痂凝結,額上點點冷汗滲出。抬左手臂,左肩部傳出的痛感在心里越纏越緊,又摸,腫得饃饃一樣。黃虎騾難道被砸死了?咋聽不見叫聲呢?礦燈甩到哪里去了?難道眼睜睜就成了一個睜眼的瞎子?咬著牙掙扎著坐起,摸索。左邊是坑壁,潮呼呼的;右邊是坑道,格底格簸(凹凸不平的意思)。身子如放大重濁心跳和痙攣的音箱,挪著向前摸去。范圍逐漸擴大,礦燈和安全帽終于在黑暗中跳出。燈光在黑暗里打了幾個漩渦,這才看清在距離我十幾米遠的坑道口發生了坍塌,被煤塊堵了個嚴嚴實實。黃虎騾還活著,還套在車里。四條目光扭結在一起。我渾身抖了一下,努力站住。而騾子頭一擺,一聲咴咴咴的亢叫在光亮中甜甜出口。
掙扎著站起。骨頭散了架似的,疼痛火燒火燎地滋長。一陣頭暈目眩。踉踉蹌蹌,走過去抱了騾脖,貼著騾臉,淚珠就撲簌簌落了下來。騾嘴不住地蹭我的身子,兩股粗氣熱烘烘地在我的手掌間彈跳。它的兩只大而明亮的鈴鐺也閃著瑩瑩的光……我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工友們都歇車了,我還想多拉一趟,把日子填得實實在在。但黃虎騾走到入井口就噴著響鼻停下了。吁——駕!騾頭搖了幾搖,一聲咴咴的嘶鳴甩得蠻高。傳騾子,跟上鬼了?手扯了一下韁繩,騾的兩只前蹄在原地晃了幾晃,又不動了。手不耐煩地舉起,一掌撂下。三聲兩聲,騾豎起兩個長耳,搗毛操蛋的嘶鳴鍍亮了要落下來的太陽。黃虎騾今兒是怎么啦?以往拉十幾趟,每次一噸多炭,一溜上坡路,一低頭,一展腰,一口氣就出了洞口。韁繩頭終于揚起,狠勁抽下。騾蹄拂動,極不情愿地走進礦洞……
卸下騾套,拎了車上的大方鍬,我開始尋找逃生的路。身后是炭堆,炭堆后面是采掘面。我處在炭堆和坍塌處之間三四十米長的一段坑道。煤塵漸漸落下,空氣清新起來,我的呼吸暢快了許多。近前細照。塌陷的大炭塊互相擠壓著,鑲嵌著,密不透風。沒有先進的掘進設備,人工休想挖通一寸。我難道就這樣被活埋了!眼前的事實像這些有棱有角的炭塊一樣堅硬,扎得心里的火星熄滅了。我成了根癱軟的麻繩,堆在地上。兩只大了起來的手掌叉在頭發里,點點冷汗滲出,從頭涼到了心里。偶一抬頭,頂上晃著碗口粗的一砣嬰兒般柔嫩的亮光攝入了視線。我知道那是通風口。由于這么一砣砣亮光溫暖的氣息,我判斷出,現在是白天,應該是第二天了。
黃虎騾咴咴咴的嘶叫聲又在冷不丁加重。我知道黃虎騾餓了,要吃。以往,套一卸,先要讓騾子打個滾,然后拴在槽邊,歇上一刻就給飲水、喂草、喂料。可在這鬼門關里,去哪找草料呢?老伙計,忍著點兒,我好一陣心疼,折回去撫摸著騾子說。忽然,騾脊上的一片血跡吸引了我的目光。貓腰細看,發現有塊指頭肚大小的炭渣子扎在了騾脊上。我心疼得直咂嘴,再看,枯澀的眼光就被騾脊上七八處殷紅黏住了。僵硬的手指一摳,一粒一粒的炭塊就咣當咣當滾到了地上,那聲音比針還細,直往我心里鉆……
閑驢啃干柴。騾鼻嗅著車轅,嘶鳴稠得像粥一樣,空氣里遍布饑餓的恐慌。我記起采掘面里支頂圓木上的樹皮,于是竄到采掘面,從頂礦頂的圓木上剝了些樹皮,夾在胳膊窩里折回。起先,騾子只聞了聞,仍然一個勁地叫。我故意不理它,蹲下閉目養神,意念葡萄藤一般竄向了家。我看見了兩周歲多點兒的小兒虎子精得會說話的眼睛……每當下井回去,我伸一個懶腰,虎子就會將枕頭抱來。“爸爸快歇著”,他的細聲嫩氣令我的疲倦一掃而光。小睡醒來,如果虎子還沒睡,他就會到我懷里撒出一串一串的夢想和歡笑,一會兒叫給他講故事,一會兒讓和他猜中指。可如今十有八九見不到兒子了,我的心亂成了蜂窩,眼含苦澀自言自語。坑道內終于響起了騾子嚼樹皮的圪嘣嘣聲音。那聲音像一個無形的釣餌,釣得我肚里的饞蟲嘰里咕嚕地鬧騰起來。顯然沒被壓死,可就要被餓死,渴死,恐懼一滴一滴滲入了骨頭。坑道的氣溫開始下降,裹著夾襖還覺得發抖……
通氣孔處的那砣亮光亮著亮著就變得黑咕隆咚了,坑道內的黑又把我裹了起來,我知道第二個夜晚降臨了。起伏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將坑道推向了寂靜。睡在哪呢?我的目光盯向了平板車。卸下車上的炭,揚起車轅磕盡炭沫,就躺上車休息。雖然睡不著,但為了省下生命,去澆灌我的虎子和家,我必須節省體力,保持一動不動。我甚至還想了個忽略黑暗及黑暗籠罩的一切的辦法,那就是強迫自己數數,先從一數到一萬,然后從一萬往回數,這樣數著數著竟然睡著了。
我是被騾子咴咴咴的聲音驚醒的。騾子一夜要吃三十多斤谷草、六七斤豌豆料。給它吃了點干樹皮,只怕連墊牙縫也不夠。開了礦燈,見黃虎騾不停地用前蹄刨地皮。撫摸著騾鬃,我的心碎為九瓣,像被騾蹄子刨著一樣難受。騾頭蹭著我的上身,尖厲的嘶鳴遮蓋著饑渴的惶恐……
第三次看見那砣砣亮光閃耀成鉆石時,口渴像核桃殼,在嗓子里輕輕迸裂。我的嘴唇已干裂開許多血口子,連呻吟的聲音也很難發出。伸出失去了伸縮靈性的舌頭一舔,覺得那些血口子里有黏稠的糨糊流出,又腥又咸。滿腦子只想著一個“水”字,這個字已踐踏了我的身子,燒痛了我的靈魂。難道就這樣被渴死嗎?可水從何來?腦海里忽然閃過小時候老人們講當年紅軍長征爬雪山過草地時,餓了吃皮帶,渴了喝馬尿的故事。一想到尿這個詞,僵硬的舌頭禁不住又舔了舔嘴唇。開了礦燈,我的眼睛直直地盯向騾陰莖。黃虎騾煩躁地在韁繩制約的范圍內來回地走,前蹄時不時刨著鐵硬的地面,時不時抖出三兩聲咴咴咴的嘶叫。可此時的我已無暇顧及騾的痛苦,只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騾陰莖。它一會兒伸出來,一會兒又縮回去。過了好久,我的兩眼也發困了,頭也發暈了,騾才終于向后退了半步,身子向前伸了伸,陰莖伸出半尺多長。我知道騾要尿了,趕緊雙手捧著安全帽對準它,又等了一會兒,才嘩嘩啦啦灑了出來。
騾尿有半帽殼子,臊臭彌散,叫我好一陣干嘔、惡心。但那渾濁的水汽在不斷地誘惑著快要成了煙洞的喉嚨。喝!我閉著眼,張嘴一鼓氣就吸進去一口,那種苦咸臊臭叫我直反胃,可那種水汽的滋潤,又叫我舒服無比。強忍著臭,有意讓尿水在喉嚨處多停留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咽下肚。連續幾大口的騾尿,將五臟六腑的灼燒和嘴唇、咽喉的難受沖散。帽子里還有一些騾尿,不能再喝了,一口騾尿就是一個希望啊。我撿了碎炭塊,擺成三角形,把帽殼子放上去,馬上把礦燈熄滅了。我知道不到關鍵時刻不能用礦燈,否則成了純粹的黑暗世界,就更麻煩了。
周圍是無垠的靜,世界在這里已被簡化成鋪天蓋地的黑和鐵一樣的冰涼。饑餓的欲望吐著水泡,直叫我抓耳撓腮。我又端起騾尿,這次好像已沒先前那么難聞。喝了一口,那種叫人惡心的臊臭竟然沒了。又抿了幾口,但仍餓勁難挨!四周除了炭渣子再無別物。難道真要被餓死嗎?過去曾聽老人們講,遭了年景的人吃土。無法忍受饑餓煎熬的我,心想左右是死,就抓起一把帶水的炭渣子放進嘴里嚼了起來。這炭渣倒沒什么味,只是非常澀,難以下咽。閉上眼正準備強行下咽,一下子想起坑道里有礦友劉三丟下的半袋方便面。那是在十幾天前,我和劉三裝好炭車,正要起身走。“老婆住娘家去了,早上連飯也沒吃,這有兩包方便面,吃點再走吧。”劉三說著就給我扔過來一袋,他打開一袋,才吃了兩口,他的騾子走了,劉三一看急了,方便面從手中滑下,顧不上揀就去追車……
從口中吐凈炭渣,拖著酸軟無力的身子,激動的我掙扎著爬向炭堆。前面黑洞洞的,后面也黑洞洞的,我像片孤單的樹葉在黑色凜凜中無助地飄,只有鼻孔里的兩股粗氣標志著我摸過的路程。黑色橫陳,黑浪排天。黑色在猙獰地微笑。一下一下蠕動,一下一下摸,終于摸到一小塊東西,拿起一握是炭塊。又換了地方再摸,摸呀摸呀,一手掌大小的一個小方塊在指端發出清脆的響聲。啊!真是那半袋方便面,我凝結的眉頭流水一樣蕩開。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方便面,嚼著回到放安全帽的地方。就著騾尿,吃了起來。那種美味、那種香甜是我從來沒有感覺過的。吃了幾口,就不敢再吃再喝了。但我已覺得身上有了熱氣,有了精神和力氣。
難道礦里真的不管我了?黑暗像海綿吸納了冷、悲傷、絕望和饑渴。我覺得眼睛又困了,打了幾個哈欠之后,強打精神,將車鞍子上的墊子,鋪在車板上,躺下打起盹來。但黃虎騾煩躁而悲涼的咴咴咴的叫聲擾得我心煩意亂。老伙計,對不起,實在沒東西給你吃,我慢慢地把黃虎騾的籠頭從頭上摘了下來,拍了拍它的腦門。沒了韁繩的騾子圍著我轉了幾圈兒,在黑暗里搖晃著兩個忽閃忽閃的眼珠漸漸地遠去了。只有那種空空蕩蕩的回聲,一下一下敲在我空空蕩蕩的心里。間或有粗重嗅聲,圪嘣嘣咀嚼聲在黑暗中回響。黑暗中遠遠傳來的這一切,令我開始淚流滿面……
一覺醒來,通氣孔處又開出了金黃的榆錢錢。騾子不知何時回到了炭車旁,挨著我站著。空虛的胃像眼鏡蛇膨脹的脖頸,我一次次攥緊方便面,又一次次放下。終于忍不住吃了一口,就又銹在了手中,被口水和眼珠冷凝了。必須像國家控制人口一樣控制這點方便面,我呼出的氣流在身前拋出了扭曲的軌跡。能擦亮黑暗的,唯有嗚嗚哇哇孩子般的回音游戲以及在黑暗中騾越來越亮的嘶鳴。但通氣孔處的那砣砣亮光成了我辨別白天和黑夜的羅盤。我把騾子的套引子放到坑壁下一個固定的地方,每有一次亮光,套引子里就有一個小炭塊發芽。
騾虛弱的嘶聲里,我又覺得困了。睜眼看頭頂,那砣亮光已不見。閉了眼睡,就覺得有點兒涼。為使身子暖和點,我把騾子乖磨得臥下,緊挨著騾打盹。就這樣渴了喝騾尿,困了挨騾睡。如此五六次后,醒來,騾卻站不起來了。騾肚大了,出氣也變得粗重。我的傷感一下子如秋葉刮落,喊、叫、拉都無濟于事。騾肚越來越大了,喘聲越來越粗了。憑經驗,我知道黃虎騾是結住了(這病獸醫叫腸梗阻)。騾馬牲口本來是吃草料的,吃了帶炭沫的樹皮,能不結住嗎?按理說,結住只要給灌點蘇打水、蓖麻油,就能潤開。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牲口受罪,把點點滴滴的傷心簸揚在空空蕩蕩的坑道里。騾肚鼓脹得已不能正常地側臥。它四蹄伸展大躺著,舌頭伸出來,發出一聲又一聲嗯——啃的喘息,原本大而黑亮的雙眼,時不時地翻出白眼仁。像有一把尖刀,剜在我的心上,眼淚斷了線地滾落下來。摸著騾冰涼而快要僵硬的軀體,我不由得撅著自己蓬亂的頭發。
淚眼迷蒙中,黃虎騾生龍活虎般地站了起來,擺擺頭,甩甩尾,又用毛茸茸的大嘴巴蹭我的手,蹭我的身子。坐著騾車飛離了坑道,拐上了窯外的搓板兒路,車輪撞擊地面的隆隆聲越來越響,身底車底板震顫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我醒了。騾肚鼓得簡直就要炸裂開了,間或發出一聲低得幾不可聞的嗯嗯啃啃的喘聲。忽然,我真切地聽到從坑道口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同時明顯地感覺到身底傳來微微的震顫。外面傳來的這一信息,一絲一縷剔除了涌動在血液里的絕望。我知道這一定是外面的人在開始營救了。方便面吃完了,騾尿也快喝光了。如何挨到外面的人進來?騾膘肥體壯,少說也有二百多斤肉……黑色的空氣中顫起了我撲騰撲騰的心跳聲。我取下車鞍上的鐵片,割開騾脖上的血管。騾頭歪在了地上,騾血冒出,濺在了臉上、衣服上。我瘋狂地湊上嘴咕嚕咕嚕地吸著……直至血沒有了,我才停下,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騾翻著白眼斷氣了,此時輪到我的肚子鼓得快要炸裂開了。疼得我生眼淚直泡。這些天,我腿軟得站久了都困難,但還是咬著牙站起,摸著坑道壁慢慢地走……
黑補丁又罩住了通氣孔。我像被黑暗領養的一只耗子,必須冷靜地面對一切。坑道內的溫度并不低,起碼在100℃。騾內臟放不了多久就會腐爛變質,而肉比內臟能放長些時間,肚脹像糖一樣溶解了,我蹲下來開始盤算。我又迫不及待拿起鐵片,拼出全身的力氣劃開騾肚皮,一股熱氣噴了出來。刨出胃、腸,刨下心、肝、腰子等內臟,已累出滿身大汗。咬了口肝花,一股腥膻味令我干嘔,惡心。但我強忍著嚼。萬事開頭難,囫圇咽下一口后,舌感就麻痹了。半篋(一半的意思)肝花吞下去后,我覺得身上恢復了精神和力氣。騾活著時挨它取暖,死了怎么辦?騾皮!對,蓋騾皮睡!重新拿起鞍上的鐵片,磨快了,我開始剝騾皮。一點兒一點兒,剝得困了就歇會兒。皮剝下一半時,我試著想把騾身翻過來,去剝另一半,但怎也撼不動,只好割下半張騾皮。蓋著皮睡,果然沒有先前潮冷了。
騾尿終于喝完。空氣仿佛遇火就要燃燒。周身罩在夾襖里熱烘烘的,喉嚨在冒火,干燥隨著粗重的呼吸蕩向肺、肝、血管。根本吃不下去騾肉,我想到了喝自己的尿。將安全帽支在萎縮成沙奶奶的生殖器下,過了好半天,才閃出了一線細注。叮咚。叮咚。那聲音勾得我的嗓子更難受了。猶豫著喝了一口自己的尿水,那味澀澀的、咸咸的,還帶一點苦。嗓子有了三分涼意,順著喉管往下走,一直濃到周身感到濕潤……后來,我怎么也尿不出來了。喉嚨成了通紅的火爐,水像毒蛇箍住了活下去的信心。手無意間摸炭渣時,感到渣里濕濕的,迫不及待抓起把炭渣放進嘴里嚼。嚼出的水非常澀,我閉上眼強行下咽,那東西一觸咽喉哇的吐了出來……
那砣砣亮光第十三次轉出來時,坑道口轟隆隆的聲音突然沒有了。頭昏眼花的我靠著坑壁,為水沉浸在絕望之中。那砣亮亮的漩渦也突然干枯了。空氣里蕩著絲絲濕氣。天怎么這么快就涂上黑顏料了?我嚼了一陣帶水的炭渣,吐出,又開始一、二、三……慢慢地數數。突然有嘩啦啦的流水聲晃到了耳根,水聲很響,讓我心里發甜。趕忙摸到礦燈,打開一照,有大拇指粗一股水從通氣孔中倒了下來。水!水!我情不自禁地邊叫邊迅速地爬起,拿著安全帽接了半殼,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那是一生喝到的最清涼可口的水,叫我渾身每一處毛孔舒服極了……水足足淌了一個時辰。我用炭渣把水圈起,圍成兩米方圓的小水池。這么多的水,喝它十天半月是沒問題嘍,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從此,我不再為食物和水犯愁……
銅勺形的通氣孔把那砣砣帶著乳香味的亮光第二十次揚起來時,從坑道口傳來的轟隆隆聲又響了起來,身底傳來的震顫越來越大。騾肉已開始變質,一股臭味直沖鼻子。硬著頭皮吃了一塊,稍感肚子有點不舒服。我沒在意,餓了繼續吃。這一下可不得了,肚子開始是輕微地疼,一會兒比一會兒疼得厲害,劇烈的腹痛疼得我滿地打滾,喊爹哭媽,頭上直冒冷汗。不久開始吐和泄,病勢越來越兇。特別是下泄,剛泄完,沒等挪地方,提褲子,就又想蹲了。一連幾天,泄得我筋疲力盡,最后蹲下去就起不來了……
身底傳來的震顫時斷時續。為一絲希望,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不得不繼續忍受著失去陽光的日子。口干舌燥,渾身滾燙,腦袋昏昏沉沉。身子成了發酸的黃酒,正在慢慢變質。整個人已虛脫了。只能腿肚打顫,一升一降地爬著去喝水,手掌和膝蓋一蠕一動一步挪不了三指,被粗澀的炭礫磨得錐心的疼,發出吱吱的聲音,幾趟下來,膝蓋的褲子已被磨出洞來,手掌還好點,膝蓋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流出,皮肉外翻,然后像饃饃一樣串得虛胖,手指一按,鉆心的疼使我禁不住叫出聲來。爬著喝水還好點,爬著拉屎,腿發酸發僵,胳膊發抖,氣喘心跳,往往要歇上好幾回才能回來。尤其是用小炭塊擦屁股時,炭塊還沒挨上,就由不住像小時候感冒打針一樣哆嗦一下。后來爬回來就成了一攤稀泥,連車板也爬不上去了,只得拽下騾皮在地上躺著。巨大的臭擠壓著空蕩蕩的坑道。我的心里,恍惚得比坑道還要空蕩。在熱騰騰的黑暗里,我聽到了我兒子模糊的笑聲,我看見了我老婆腫成桃子的眼睛。以往太陽快要落山時,我老婆改花就做好了飯。如果我還沒回去,她準會站在大門口向礦井方向瞭,天好天歪,從沒間斷。有天快黑了,白毛風卷著雪花,吞沒了整個礦區。改花懷里抱著件棉大衣,竟焦急地跑出來在風雪中向礦井方向找來,長長的睫毛都變成了白色。她瞭見我時,像母牛朝我猛跑過來,一股暖流迅速流遍我的全身。“這么冷的天,你瞭甚了,我遲早會回來的,看把你給凍的”,我緊緊地把改花擁入懷里,愛憐地責怪。恍惚中,我看見了改花跌跌撞撞向我走來,心里生出一絲酸溜溜的幸福……伸手去扶她,這才發覺原來是被家的味道晃花了眼。改花啊!你可千萬不要哭壞了身子,如果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咱虎兒可靠誰呀。改花,堅強點,千萬要挺住,我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自言自語中,我突然覺得兩小腿處癢得厲害,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撓,可越撓越癢。這種癢比疼還難受,實在叫人無法忍受。我先以為是這二十多天沒洗澡、沒換衣,身上生虱子了。那虱子咬得人坐臥不寧,睡不著覺。又一想,不對,虱子咬是這里一口,那里一口,可這種奇癢就固定在兩小腿處。因抓撓得多了,就有被抓破的地方,流出來的淡黃的水沾到手指上,手指在哪撓,就給哪傳染上。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得了疥病。這病就怕用手去撓,越撓傳染的地方越多。小時候得過這病,我媽怕我撓,把我的手指用蘸過鹽水的白布裹住。沒錢治,我媽用灶坑里燒露的黏灰和點老白酒涂在患處,涂了幾次就好了。可現在哪找那東西呢?我的小腿爛成了腐西紅柿。不敢再撓了,癢得不行,我就咬牙挺著,把嘴唇都咬破了。那病折磨得人心力憔悴,有種不想活的感覺。這樣硬挺了段時間,癢才減輕點。
發生中毒性痢疾后,我不敢再吃臭肉了,身體徹底垮了。被黑色包圍著,被清冷和寂寞包圍著,被饑餓包圍著的我在承受一種游離在生和死之間的極限忍耐。心和那轟隆隆聲貼膏藥似的黏在一起,身底的震顫停了,心就寒了,只好強迫自己數數,以此打發孤獨和寂寞。震波傳來,心會因狂跳供血不足,大腦出現一陣暈眩。我估計著外面掘進的速度,有時還想象著自己活著出去的情景。
已經餓得處于昏迷狀態的我又一次醒了,是被身上一種蟻行感弄醒的。我感到腿上、胳膊上、臉上、脖子上,有小蟲子在爬行。怎么這倒霉,生了虱子,還不把我給活吃了!用手一摸,是條香頭粗細,半寸多長的胖蟲,一條、兩條、三條……啊呀,太多了,身上到處都有。開了只能發出暗黃光斑的礦燈,我看見不僅自己身上爬滿了許多不到一厘米長的白色小蟲,腐爛的騾肉里更是成團擠擠攘攘貼著。騾肉被它們吃完了,下一個目標就是我了,我的悲哀朝黑的抑郁的空氣里一拋,禁不住生起一股怒氣:你們吃了騾肉,又來吃我!我還沒死,先把你們吃了吧。抓起一條塞入口,大嚼起來,沒有不舒服的感覺。咽下了肚,心里才忽然一動:蛆蟲是吃了騾肉生長的,應該干凈。但還是不敢多吃,囫圇吞了十幾條,不見肚子有反應……
從此,我開始大量吃蛆蟲維持生命。日子一個接一個刷亮,日子一個接一個發黑。我的心像干死的沙柳,等待著最后的镢頭。那種計算身底震波遠近的寂寞叫我煎熬。我醒了、吃了、拉了,就時不時地仔細聽坑道口傳來的爆響聲,要不就數自己心跳的次數……
通氣孔第二十七次拾回亮光丟失的圖像時,我已處在半昏迷中。我看見了年邁的父母又在臘月的村口瞭望,花白的頭發在寒風中一綹綹揚起……打工出來七八年了。每年過年,我都要帶著改花和小虎回老家,和父母團團圓圓過年。可現在我被困在這里,十有八九是出不去了。爹,媽,兒子可能像一只斷膀的板旦(蜻蜓)飛不過秋分了……親情與死亡的恐懼糾纏中,自言自語的我已是淚流滿面。我艱難地捻住一粒碎炭塊,用盡最后的一點力氣爬著到了套引子邊,放了進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看見了一片白色,耳邊有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天堂原來是這樣嗎?正疑惑間,我看到了妻熟悉的臉在眼前晃。這是哪里?在醫院呀,妻伏在我蓋的被角哭了起來。活著就好,妻又嚶嚶地說。陽婆(陽光)從窗玻璃上照進來,暖暖的……
那以后,想起下井,我怕,我實在怕啊。所以我就來到了東勝。從老家上來后,我先是在街角打游擊擺地攤修車,城管常常過來敲竹杠,票也不開。漸漸有了積蓄,就在街頭租了一個安著門的五六平方米的樓梯下的洞。在這個所謂的店鋪里,為了使工作的場地大些,我用鐵絲和木板在半空吊了一個空間像火車上鋪一樣的床,然后將妻兒接來。一天晌午,沒活。妻和我閑聊。她說,塌方后的第二十八天,我們進入了坑道,看見瘦骨嶙峋的你躺在一堆腐臭的大牲口的尸骨旁,須發蓬亂,臉色慘白,眼窩深陷,身上爬滿了蛆蟲,揭起衣服一看,你的腿上、胳膊上都長滿了疥瘡,到處都是膿血,還長著一層一厘米多長的白毛……妻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連我都自己聽得小腿發軟渾身發涼。那時,礦口塌陷了,我的身子和心也塌陷了。要不是想到了兒子和你,想到有一座山必須得我扛起來,我還怕真撐不下來。我感到我的聲音里滲著米芾狂草一樣的涼意,這種涼使我從脊梁一直涼到了心尖上。而門外的大街上,人流的喧嘩和稀疏的2020的鳴笛聲,在不著邊際地生長。
許多年后,那場生命與自然的挑戰,生存意念與死亡及死亡籠罩的恐懼的挑戰,仍然將我的心劃得短路。我在一次次閑聊中將這段傳奇性的經歷不厭其煩地翻曬出來時,我的心顫了一回又一回。而我的親人們,我的朋友們在我一次次不同聲調的講述中只是品嘗了眼淚或者討厭的滋味,可他們哪里知道,我是在膨脹的欲望吞噬著我們的文明和土地中翻曬人活著的意義。
2000年9月初草,2007年10月于魯迅文學院改定(作者地址: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東勝區吉勞慶北路12號東方怡景園院內 西部散文學會1818-2號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