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欺，也不他欺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說個道理的癖好。這癖好，如同有人喜歡打牌、下棋、打球、烹調(diào)一樣，就是找個事兒來做，否則傍晚來臨，心慌得像長草了一樣。有個癖好、有個喜歡的事兒干，人就可以熬過許多空虛了。

想說個道理的初衷是：看到一些人，在那里理直氣壯地表達著什么，可是我卻覺得有些擰，不大對勁兒?？勺约河忠粫r半會兒想不明白。覺得不是那回事兒，又能是哪回事兒呢？于是，絞盡腦汁去想，反反復(fù)復(fù)，想得腦子疼，還不一定能想清楚。于是，借助于大書，讓人明理的書來讀；然后再想。某一天，發(fā)現(xiàn)有幾處清醒的字眼出現(xiàn)了。于是，找出紙和筆，趕緊記下來，否則就忘記了。

因此，我很不會即時地、快捷地對當(dāng)下社會現(xiàn)實進行表述和發(fā)言。我明智地認為，自己從來都不可能成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不會成為一個為眾人祈盼和矚目，隨時可以發(fā)出警策之聲的人。我屬于一個拙笨的、慢半拍的人。

我只是習(xí)慣躲在幽黯的屋隅，去想一些心事。這時候，自己的直覺或許是活躍的，經(jīng)驗世界的真實也會到來。我是一個如此不能講述宏大詞語的人，我發(fā)覺自己的思考與道德標準相差甚遠，我不能光明正大地說些什么，說那些很純潔、崇高的什么。我的個性如此的妥協(xié)，世俗，頂多對人性的復(fù)雜、神秘有一定覺察。我個人喜愛一切鮮亮事物，害怕陰郁、殘破、疼痛和疾病。

因為我個人的幽黯意識，由己推人，我漸漸明白，表面光鮮的所有道德化宣傳，都與真實的人性不相符合。此之謂：己所不予，勿施于人?？晌覀儏s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回避人性真實的假話套話呢？

其實，正是那些層層疊疊的心事，才讓我總在琢磨著將一團亂麻般的紐結(jié)解開。這一定要借助大書的閱讀。我在閱讀中，仿佛看到那些在前路勘察的智者，他們腳下是瓦礫、蒿草、裂塊，他們扒開蓬叢，踢開阻絆，去找一條可供人們行走的路徑。

人在混亂之中，想要尋找解懸破津的方法時，就會迫不急待地捧起大書來閱讀，越加會關(guān)心嚴肅的事物。

我想要明白一些事理時，自然的會選擇西方的哲學(xué)家和思想者。因為他們不繞不隔，直面人類的當(dāng)代生存處境。我注意到了這些人，他們是柏拉圖、康德、洪堡、韋伯、哈耶克、福柯、波普爾、哈貝馬斯、伯爾曼等人，古典的現(xiàn)代的都有。

我數(shù)了數(shù)，這些人，差不多都是秉持自由主義理念的人。可能正是自由主義作為一種實踐而不是運動，它才會對人的真實性給以考慮和照料。我在精神氣質(zhì)上，與他們有契合。

讀西方的理論，倘若沒有中國當(dāng)下問題做背景，就只能是吊書袋子。我個人從來都不喜歡讓人看不下去的西方語式的引述，也不擅長于去做密不透風(fēng)的學(xué)問。我本不在高校工作，沒有硬要去做學(xué)問的壓力。讀理論，寫些看似還有理論色彩的文章，純粹是自己想寫。

這想寫的，就是自己想要慢慢理個頭緒，說個道道的。這道道或許就是問題？

我在寫下某些文字之前，并不自信。我是一個膽怯和羞澀的人，知道自己擔(dān)綱不起大使命。可是如果我想寫什么，就明白是有一個問題在推著我。如果一篇文章沒有問題，我是寫不下去的。只有問題，才能帶著我向內(nèi)部摸索著走。

有了問題，那些大書、那些智者，就借給了我一些膽量，讓我通過讀他們，而讀自己、讀社會、讀命運。我逐漸發(fā)現(xiàn)，命運是個玄妙的、誰都掙不脫的網(wǎng)，無論個人或國家。而在命運之中，又有個體性格、認知能力的種種差異，它決定著制度安排的合理與否。這些，又帶給人奇異的命數(shù)。

人這一生，活著，多么的偶然和吊詭。

寫到這里，就會知道，我是一個被虛無感籠罩的人，不相信文字可以不朽，不相信人借文字可以青史留名。我們只有一季的生命，如麥子，熟透了就被收割了。我只是在這偶然的一季中，去想了一些事，然后記下來，僅此而已。記下來文字，就是抗擊虛無與死亡。

我為此記下了許多札記。那些小紙片，就堆放在抽屜里，卻始終難以完成，一直延宕著。我總想找一個問題串起來，結(jié)構(gòu)成型，卻很難。

我明白自己有太多直覺的、發(fā)散式的、霧霰般的感受；我不希望自己被這些東西牽著走，不喜歡過于粘膩的、看不清方向和道路的表達。一旦有了問題意識，發(fā)現(xiàn)所有的感受，都有了轉(zhuǎn)喻的辦法。

在《尋找失蹤者》這本書里，明眼人會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在談個人經(jīng)驗，但又將這些做了普遍化的認識和處理。沒有直覺和感受，我是不大會寫理論文字的；但是如果沒有問題，沒有路徑，直覺只在彌漫中，它因此也會喪失掉應(yīng)有的光澤和價值。

人現(xiàn)在處在飽和與過剩中，什么都太多了，文字或者信息。人被包裹著淹沒掉了，心不再有空廓和清敞。我常問自己，我寫了，又能為什么？

可我仍然是掂起了筆。這時，我就只能要求自己盡量別去制造文字垃圾。我盡量想讓自己不要把謬誤、偏見的東西傳達出來，以免誤己誤人。我希望自己的是，如果寫了，就盡量寫些深思疑慮的東西。

可這里又有一問：你認為是深思熟慮的東西，它就能保證這思與慮是對的嗎？

就這么重重復(fù)重重的詰問，讓我常常坐在那里發(fā)呆，一呆就是很長時間。動身做事時，腦子也在想。有時會躺在沙發(fā)上，讓腦子騰空，進入史前狀態(tài)。往往這時，有些字詞句會蹦出來，于是，趕緊記下。

記下的，有時是對自己的反問，有時是對時政流行觀點的反問。腦子沸騰著，像一大鍋滾燙的開水。在自問自答中，它讓我養(yǎng)成了一個思考習(xí)慣；想某一件事時，盡量做到不要自欺，同時也不要欺騙別人。

記下的，是對自己的清理，對自己的出身和習(xí)焉不察偏見的清理。畢竟，我是學(xué)文學(xué)的，有濃郁的浪漫主義情懷。但是我想起了德國思想家韋伯的一句語：“討論人類的命運以及洞見人自身，僅有美學(xué)的觀照遠遠不夠?！?/p>

那么，求真，就成為相當(dāng)一部分寫作者的內(nèi)在驅(qū)動，包括我本人?？晌覅s又會對語言自身穿越物體介質(zhì)的美感，有著深深的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