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機會,一定要讀一讀《蜂房》的。這是卡米洛·何塞·塞拉的作品。我還沒有讀,就知道它是好書。十年前我就買它了,但一直到他獲得若貝爾文學獎金,我也沒有,也來不及讀。我那時,一九八九年,差一點就讀成了,結果還是沒讀。有時我翻翻它的結尾,欣賞里面的一段對話,陶醉片刻,又合上了。有時我在中間兩頁停下來,跟著它想象、猜測全書的結構,直到昏昏欲睡。
讀好書要找到像樣的精神、心情,它像是一種儀式。我花了三年工夫才找到了讀《洛麗塔》的心情——與其說是心情不如說是促使我們接近永恒的機運——我花了六七年工夫才真正讀懂了《四個四重奏》;同樣,差不多十年來,我一直在讀喬伊斯。我到最近才認識他,不是因為《尤利西斯》,而是通過他的《都柏林人》 。對于我來說:伊芙林·沃、哈代、狄金森,都是如此。有些書你一下子就弄懂、讀通了,被吸引住了:毛姆、契訶夫、格林、福樓拜。但有些書可不是這樣,沒這么容易便當。你一開始看不懂,很可能是件好事,是你真誠的一面的呈現。馬拉默德、辛格我一開始就讀懂了,但是馬克·吐溫呢?要想真正加入《哈克貝利· 費恩歷險記》既激烈又有趣的行列,一個人不花五六年工夫是不行的。
為什么羅素的隨筆、他的簡短的人物印象記寫得那么獨到、那么棒?為什么第二遍——時隔六年——讀,覺得更棒?因為作者寫它們時用了他一生的坎坷和動蕩;因為羅素用了他一生對某些事件的關注和思索去寫它們;還因為你這幾年在別的什么說不出的地方又有了長進。作者和讀者之間這種智力上的競賽是活生生的,無休無止、并行、永遠在運動著的,這就是文學永久的魅力之所在。一個只有大學經歷的人,我的意思是指社會生活的實際年齡,憑什么一開始上來就能——他是這樣要求——讀懂《洛麗塔》?憑什么他要指責《擲錢游戲》、抱怨《藍色戀歌》 的艱深費解?讀懂許多書都必須先要了解人生的甜酸苦辣——就跟造就作者一樣,讀者也是首先在其自身的靈魂深處造就好(潛在閱讀)的。作者的創造并不是憑空臆造。他的存在,他的心靈、感知、表達方式都是真實的、活生生的,嚴格到絲絲縷縷的程度——一個初出茅廬、乳臭未干——指其可能的靈魂性質——的小伙子憑什么判斷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死屋手記》枯燥乏味?我的朋友中有很多說笛福的《魯賓遜飄流記》不好看,太陳舊了,謝天謝地,這就是最好的夸獎了。克爾凱郭爾在其一九五四年的日記里說:“他們就是以向我表示不敬的方式來向我表示敬意的。”令人快慰的是,真正的藝術品經得起任何曲解和漠視,而且毫厘不爽,不會受到損害。相反,卻能增加其榮耀和魅力。當艾略特在倫敦苦于創作時,他的二樓房間的頂上,還住著一群“半夜里又跳又唱”的“先鋒派藝術家”呢;而經過時間之神的手的調撥,那些活著時也曾風光一時、博得俗人們喝采的“偽藝術家”,他們的活動、裝模作樣的舉動和豪言壯語,如今又去了哪里?真正的藝術家還得忍受住在任何世代數倍于他的同行們的剝削、干擾和折磨,這是確實的。
詩人中間,米沃什、塞弗里斯,我也是花了差不多十年時間,反復讀,才領略了其泉水的甘例。一個人哪可能一上來就喜歡《三首秘密的詩》那樣拗口迂回的風格呢?如果他不從詩歌的地理學上了解希臘的偏僻和古老;不從建筑學上深諳那些倒塌于常年戰火中的華麗紋飾的愛奧尼石柱?至于我自己,尤瑟娜爾、亨利·詹姆斯,我到現在還沒有讀通。前者我接觸其中譯本有了六年,后者我讀了至少十一年。但是天曉得,還是不要讓我們一上來就被讀懂吧!除了自己,就是讀者有那么一點毀掉我們的可能了。不過這種可能——對我而言——不大,但也難說,至少有威脅。
另一些作者,晦澀幾乎是他們在這混亂的塵世出沒、作文立身的“保護色”,是他們救命“得道”的仙草。例如塞林格,一個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我)稱“十分喜愛”的作者,可真正有多少人讀懂他的呢?我懷疑。不把他的晦澀、無言、克制包含在內是無法哪怕最起碼讓塞林格這張曲折奧妙的老海圖盡悉于心的。你看看:他先寫了通俗的、風行一時的《 麥田里的守望者》——緊接著就拋出一個《香蕉魚的日子》、一個《笑面人》和一個《碧眼朱唇》,讓你傻愣在那兒瞳目結舌——然后再來一點小小的撫慰——猶如廚師長的美妙的長勺子上面沾一點點面粉也似的味精——《獻給愛斯美的故事:既有愛情又有凄楚》。等到《九故事》出全,你再嘗嘗味道——而他又不出聲了,任怎么“千喚萬呼”,愣是不出來,不顯真身——要讀、想懂——啃《九故事》吧!哈,我幾乎聽得見塞林格本人在其新罕布什爾州鄉間陰郁的城堡里的“哼!”一聲。同樣,一九八六年人人都在讀博爾赫斯,仿佛圈內人非“博爾……”不言其他。我可是直到一九九二、一九九三年才讀懂一些,弄出點“木籠頭”來的,或者說略通他的《南方》的戛然而止、《沙之書》的抽象玄奧……人們對于文學、對于藝術家的欲望和苛求真是太奇怪了。作家是人人能弄懂的嗎?你連實際生活中的親朋好友,連你的鄰居的名字還弄不清呢。你能夠說“全知道”?托馬斯· 阿奎那說:“什么東西使我的思想成為我的思想?”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而關鍵還在于:不僅要認識,還要能夠有認識過程中具體的樂趣。
過了十二年后,我還在讀《瓦爾登湖》。我每年都要找個地方和清靜的時間讀一讀它。一九八四年我先是在常州的老書店,幸運地購得它的第一版中譯本:上海譯文版,封面是湖藍色的那種,而在這之前早一年,又是在一份雜志上,在《上海文學》上,我讀到同一個譯者的徐遲先生譯的著名的節選:《湖》。可以說,這為我后來順利地找到并登上它高大起伏的山巒——我如今大概迷失在其叢林密布的山腰——找到了一條秘密的小徑。而今天我仍舊常常感覺到當年讀它時的那種陰涼,那和風習習的一本書的湖面的波光——就是這位美國文學史上最大的隱士——他的所作所為可以讓任何領域的大人物、大師們遜色或保持無言的謙遜敬畏。連他的老師,愛默生也這樣做了——在一次長久散步之后,在一個冬日的下午這樣對他身邊的樹林和風——樹林和風難道不是更可靠的讀者和聽眾?——說:
“他的美德不應只是部分或暫時的行為,而應是一種經常的流露,他對此既不需花任何力氣,也完全意識不到它的存在——”
——讀書,或作為一本書所要實踐的事業的價值、內涵,又何嘗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