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殺機

有一件事情從來沒變過：要是有個吃S的突變癮君子開始禍害世界了，我就會被派到漩渦那兒把事情搞定。

為什么呢？他們說，我穩(wěn)定、可信、值得托付。每次任務(wù)報告結(jié)束，公司的心理學(xué)家（每次都換人）都會對著檢查結(jié)果震驚地搖搖頭，告訴我說，和進去時候的“我”相比，我沒什么變化。

平行世界有無限個——像實數(shù)一樣無限，而不僅僅是整數(shù)的無限——如果不引入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概念，就很難量化清楚。但大體上呢，我覺得自己像是個罕見的不變量，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各個“我”比絕大多數(shù)人都更相似。有多相似呢？在多少個世界里面呢？反正到夠用，夠干這行了。

公司是怎么知道這個的呢，他們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我從來沒被告知。我十九歲的時候被征募，被收買，被訓(xùn)練，沒準還有被洗腦。有時候我猜想自己的穩(wěn)定性是否原本如此，也許真正的常量是訓(xùn)練我的方式。也許無限個不同的人通過同樣的過程，都會變成這樣。是會變得相同，我不知道。

散布整個行星的探測器感知到了漩渦開始的微弱信號，它們對漩渦中心的定位范圍有幾千米之廣，但這是用這種方式能得到的最精確的數(shù)據(jù)了。每個世界版本中的公司都將自己的技術(shù)與其他世界的公司免費分享，來保證獲得一致的最佳結(jié)果。但即便是所有世界最好的那個，探測器都太大了，也太脆弱了，不能接近做更精確的測量。

一架直升機將我送到了雷城貧民窟南郊的廢土上。我從沒來過這兒，但用木板釘死的店面和灰色的高樓卻挺眼熟。世界上的每座大城市（在我所知的每個世界）都有這樣的地方，通常是根據(jù)所謂差異執(zhí)法的政策建立的。法律嚴禁使用或持有S，在很多國家，這樣的罪行得到的懲罰（主要）是就地正法，但是當權(quán)者寧愿癮君子們聚集在特定區(qū)域內(nèi)，若是讓他們隨意散布在社區(qū)各處，存在的隱患更大。所以說，如果你在美麗整潔的市郊帶著S被抓到，他們當場會在你頭骨中間鑿個窟窿，但是在這里不可能這樣，因為這里沒有條子。

我向北行進。凌晨四點剛過，但已經(jīng)很熱了，一過緩沖區(qū)，街上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人們在夜店、酒館、當鋪、賭場、妓院里進進出出。這一區(qū)域街燈的電力已被切斷，但有人出于公德心將普通燈泡換成了自發(fā)光氘磷球。冰冷蒼白的光就像受過輻射的牛奶。很多人持有一種誤解，認為多數(shù)吃S的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干別的，只是做夢。荒唐。他們不僅和其他人一樣需要吃喝賺錢，而且很少有人會把藥浪費在異世界的自我睡覺的時候。

有情報說，雷鎮(zhèn)里面有漩渦教團，他們也許會影響到我的工作。我之前也接到過類似的警告，但沒什么大事。這種組織折騰半天至多也只能給現(xiàn)實帶來輕微變動。公司和貧民窟是對S的穩(wěn)態(tài)響應(yīng)，而其他東西都好像是需要特殊條件。當然我不能太自滿。即使這些教團不會在總體上對任務(wù)產(chǎn)生重要影響，但無疑他們過去殺死了一些版本中的我。我不想讓這次輪到我。我知道無限多個版本的我依舊會存活——他們與我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他們還活著——所以也許我完全不應(yīng)該被死亡的想法困擾。

但不是這樣的。

衣櫥謹慎而小心地替我挑選了衣服，一件“打倒肥婆單身母親世界巡演”紀念版全息投影T恤，入時的牛仔褲和跑鞋。說來也怪，吃S的通常盲目追求“當?shù)亍睍r尚，和他們的夢中情況相反。也許這是因為他們想?yún)^(qū)分開自己的睡眠與現(xiàn)實生活。現(xiàn)在，我偽裝得很好，但我不指望能一直蒙混過去。當漩渦開始加速，將貧民窟的不同區(qū)域掃進不同的歷史中，流行風尚的變化是最敏感的記號之一。如果不久之后我的衣服看起來還是挺合適的，那我就知道我走錯方向了。

一個高高的光頭男耳垂上晃著一個皺皺巴巴的拇指耳墜，他在跑出酒吧的時候撞到了我。擦肩而過時，他轉(zhuǎn)過頭來，大叫著嘲弄和猥褻的詞語。我小心地做出了回應(yīng)。也許在人群中有他的朋友，我沒時間卷到這種麻煩里。我不會用自己的回答來讓事態(tài)擴大，但我小心地展示著自信，看起來既不傲慢也不輕蔑。這招起效了。侮辱我三十秒沒受任何報復(fù)讓他覺得很驕傲。然后，他傻笑著走了。

接著往前走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有多少個版本的我沒有簡單地避免沖突呢？

我加快速度想補回浪費的時間。

有人追上了我，和我并排走著。“嘿，我喜歡你處理這件事的方式。精妙又實際。滿分！”一個將近30歲的女人，藍色的短發(fā)閃著金屬光澤。

“滾，我不感興趣。”

“對什么沒興趣？”

“對什么都是。”

她搖搖頭，“不對，你是新來的，你在找什么東西，或者找什么人。我能幫你。”

“我說滾！”

她聳聳肩，落在了后面，但是對我喊了一句，“獵人都需要向?qū)В憧紤]一下吧。”

走過幾個街區(qū)，我走進了一條沒有光亮的小路。破敗，寂靜，燃燒了一半的垃圾發(fā)出臭味，此外還有廉價殺蟲劑的味道，以及尿臊味。我發(fā)誓我可以感覺得到：在黑暗中，環(huán)繞我的建筑廢墟里，人們正在S作用下做夢。

S和其他毒品不同，S之夢既非超現(xiàn)實也不讓人愉悅，它們也不像虛擬旅行：空曠的幻想，荒謬的童話，充滿無盡的繁華和難以言表的幸福。它們，確切地說，是夢者可能的生活，每一點都真實可信，就像醒著的生活。

只有一點除外：如果夢中生活變得不如人意，夢者可以任意放棄，然后選擇另一場夢（不需要夢到使用S……雖然這一般會發(fā)生。）他或她可以拼合出第二種人生，沒有無可挽回的錯誤，沒有不可改變的選擇。沒有失敗的人生，沒有困境。所有的可能性永遠敞開。

S讓夢者能在意識上體驗平行世界中的生活，只要那個平行世界中有對應(yīng)的自己——與他的大腦生理結(jié)構(gòu)相似度足以達成連接，維持寄生共振。研究表明，這種行為并不需要完美的基因匹配——但即使百分百匹配也不夠，兒童早期發(fā)育也會影響神經(jīng)結(jié)構(gòu)。

對很多吃藥的人來說，毒品做到的就是這些。但十萬人中有一人，僅僅把夢境當作開端。在服用S的第三或第四年，他們努力想取代自己偏好的個體，開始讓身體也在一個個世界中穿行。

問題是，擁有特殊力量的突變癮君子要想變成哪個世界里的自己，并不像無限的直接交換這么簡單。轉(zhuǎn)換過程非常麻煩，實際上，每個夢者需要不斷越過所有的間斷點。但是這些“點”又被其他版本的自己所占據(jù)，就像在人潮或者水流中運動，夢者必須進入“流”。

起初，擁有這種能力的個體分布稀疏，沒有什么影響。后來，對稱性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失效了：所有潛在的流向具有了同等的可能性，包括每個人的反向。一切都抵消了。

開始的幾次，對稱被打破，只會出現(xiàn)輕微的震顫，瞬間的滑移，不易感知的震動。探測器記錄了這些事件，但其靈敏度依舊不足以定位。

最終，有些關(guān)鍵的障礙被跨越了。復(fù)雜的持續(xù)流形成了：這是只能在無窮維空間出現(xiàn)的流，具有強制性拓撲結(jié)構(gòu)，各條巨流互相糾纏。這種流有粘性，會把附近的點統(tǒng)統(tǒng)拽走，由此產(chǎn)生漩渦。離突變夢者越近，你在世界之間穿越的速度越快。

隨著夢者越來越多版本的個體加入流，流加速了。速度越快，流的影響范圍越廣。

當然，如果在貧民窟里出了現(xiàn)實的亂子，公司才不會管它呢。我的工作是防止流的影響擴大。

我沿著小路走向山頂。前面大約四百米處有一條大路。我在半毀建筑物的磚礫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隱蔽點，打開雙筒望遠鏡，觀察下面的行人足足五分鐘。每十到十五秒，我就能感到一個微小的變化：衣服上的飾物變了；一個人突然改變了位置，或者徹底消失了，或者突然出現(xiàn)了。雙筒很智能，它能計算視野中變化的數(shù)量，并描繪出觀察目標對應(yīng)的地圖坐標。

我轉(zhuǎn)了180度，回望我來到這里時穿過的人群。變動率大體上低多了，但同樣的現(xiàn)象也可以看到。旁觀者當然沒有意識到，漩渦強度梯度很小，擁擠的大街上，任意兩個互相能看到對方的人多少有可能一起變動了宇宙。但只有隔一段距離才能看出這種變化。

事實上，由于我比南邊那些人更接近漩渦中心，那個方向我所能看到的大多數(shù)變化都是因為我自己的變動率。我很久之前就把最近的雇主所在的那個世界拋在了身后，但我敢肯定空缺會被填滿。

我要去做第三次觀測，進行修正，所選擇的觀測點，與前兩個觀測點連成的南北向直線有一段距離。時間流逝，當然漩渦中心也會轉(zhuǎn)移，但是不會很快，流在世界間流動，中心會互相靠近，所以中心是最后變化的。

我走下山，向西前進。

我再次回到人群和燈火之中，等待來往人群中出現(xiàn)的空隙。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肘。我轉(zhuǎn)過頭，看到與先前和我搭訕那人長得一模一樣的藍發(fā)女子。我有點糾結(jié)地盯著她，但依舊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是以前遇到我時的那個版本，我可不想讓她失望。到目前，至少有些本地人意識到了會發(fā)生什么——聽聽外面的廣播就知道了，曲子斷斷續(xù)續(xù)隨機切換，就應(yīng)該讓人知道了——但我沒興趣分享這條新聞。

她說；“我能幫你找到她。”

“幫我找到誰？”

“我知道她在哪。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測量和計算……”

“閉嘴，跟我走。”

她毫無怨言地跟我走進了旁邊的小巷。也許我被人設(shè)計進了埋伏圈。漩渦教團有埋伏？小巷已經(jīng)被廢棄了。我確定附近沒有別人，把她推到墻角，拿出槍頂在她頭上。她沒喊，也沒抵抗，只是有些驚慌，但我覺得她應(yīng)該料到會受到如此對待。我用手持磁性共振成像器掃描了她，她沒有武器，也沒有餌雷。我說：“跟我說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發(fā)誓沒人能看到我在山上，也許她看到了另一個版本中的我。我辦事一般不出岔子，可這次還真怪了。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后很冷靜地答道：“我想節(jié)約你的時間，就是這樣。我知道突變?nèi)嗽谀膬骸Ｎ蚁霂湍惚M快找到她。”

“為什么？”

“為什么？我在這兒有生意，不想讓它被攪和了。你知道漩渦過后重新培養(yǎng)老主顧有多困難嗎？你怎么覺得呢——保險能保護我？”

我一個字也不相信，但順水推舟倒也不錯。也許這是解決問題最簡單的方式，比把她腦袋爆掉簡單。我收起槍，從口袋里掏出地圖，“指給我看。”

她指出了東北方向距此兩千米處的一棟建筑，“五樓，522房間。”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個朋友住在那里。他半夜之前感覺到了聲響，然后聯(lián)系了我，”她緊張地笑了，“實際上我跟那家伙不熟，但沒準打電話給我的那個版本跟另一個我挺好的。”

“聽到這個消息你為什么不跑呢？跑到安全距離以外？”

她猛地搖搖頭。“逃跑是最壞的方案。那樣我就更難聯(lián)系到別人。外部世界怎么樣都沒關(guān)系。你覺得我會在意政府改名或者明星名字不同嗎？這是我的家。如果雷鎮(zhèn)變了，我最好一起變，至少跟它的一部分一起。”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聳聳肩說：“我知道你會來的。所有人都知道。當然，我不知道你長什么樣子，但是我對本地很熟悉，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外地人。然后我運氣不錯。”

真是運氣不錯。一部分其他版本的我會同她對話，但內(nèi)容肯定不同，有些則不會理她。又一個隨機耽擱。

我折上地圖，“謝謝你的信息。”

她點點頭說：“隨時效勞。”

我走了，她還在大聲叫：“隨時效勞。”

我頓時加快了腳步。其他版本的我也應(yīng)該在做同樣的事情，補償各自浪費的時間。我不能期望去保證完美的同步，但差異具有潛在的消極影響。如果我不試著將影響減小，我就得踏過所有可能的路徑去往漩渦中心，幾天之后才能到達。

雖然我總能補償失去的時間，卻不能消除各種耽擱的全部影響。在中心外不同距離處花費不同的時間，表明不同版本的我不一定在同時進行變動。有理論模型顯示，在特定條件下，此過程可能會產(chǎn)生斷點。我可能被擠進流的某一部分，從其他部分中消失，就像二等分區(qū)[0，1]內(nèi)所有的數(shù)，結(jié)果不存在于區(qū)間[0.5，1]……將一種無窮變換為另一種主要性質(zhì)相同、然而幾何大小減半的無窮。沒有哪個版本的我會消失，我甚至不會兩次踏入同一個世界，但是會產(chǎn)生一個斷口。

至于是否要向我的“線人”所說的突變者所在的建筑進發(fā)，我根本沒有考慮。不管其內(nèi)容是不是真的，我極度懷疑自己收到的那則信息，只是卷入漩渦中各世界里的任意一小部分——用術(shù)語來講，是一個測度為零的集合——當中的一條而已。在平行世界的稀疏集內(nèi)采取任何行動，都完全沒有影響力，無法對流產(chǎn)生干擾。

如果這個推測沒錯，那么當然，我做什么都沒有區(qū)別。如果所有收到這條密信的我都直接離開漩渦，對任務(wù)也不會造成影響。測度為零的集合無足輕重。從這點來講，我個人的行為總是無關(guān)全局的，如果只有我放棄，損失也很小。但問題是，我永遠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這樣。

事實是，其他版本的我可能已經(jīng)放棄了，無論我的個性多么穩(wěn)定，都很難相信在這種行動中不存在有效的量子置換。實際可能的所有選擇——每一個選擇——都將由異世界的各個我做出。我的穩(wěn)定是基于單個自我選擇的分布及其相對密度決定的——處于一種預(yù)定的靜態(tài)結(jié)構(gòu)。自由意志是合理的，各個版本的我必然做出所有正確的決定，以及所有錯誤，但我更“情愿”不這么想。唯一合理的想法是將我自己想象成一個很多人的自由代理，想努力合體，忽略捷徑，趨向規(guī)定，做“所有能做的事情”來集中我的存在。

至于對那些或放棄或失敗或死亡的自我的擔心，有一個簡單的方案：他們又不是我。按照我的喜好定義我的身份是由我決定的。我也許得被迫接受很多個我，但界限由我來畫，活下來的、成功的，才可稱其為“我”，其他的不是我。

我到達了一個合適的地點然后第三次計數(shù)，眼前的景象好似半個小時的片子被剪成了五分鐘——只是整個場景沒有突然改變。除了一些聯(lián)系緊密的偶對之外，不同的人獨自消失又出現(xiàn)，忍受著獨自跳來跳去。他們還是在多少改變著宇宙，但考慮到他們?nèi)我鈺r刻身體的實際存在地點，這一現(xiàn)象復(fù)雜得相當于隨機事件。一些人從未消失，一個男人一直在同一個街角徘徊，雖然他的發(fā)型徹底改變了至少五次。

測量結(jié)束之后，雙筒的內(nèi)置電腦閃現(xiàn)出中心大體位置的坐標，大概離藍發(fā)女指的地方六十米，在誤差允許范圍之內(nèi)，也許她說的是真話——但是這沒什么區(qū)別，我必須忽略她。

前往目標地點的時候，我不禁想道，也許他們在巷子里真設(shè)了埋伏。也許我得到的突變者的地點就是來誤導(dǎo)我，使我分心，分離我的。也許那女人扔了枚硬幣，改變了世界：正面給信息，反面不給，或者扔了骰子，從更多的策略中選擇一種。

如果漩渦教團保護他們圣物的終極辦法僅限于此，那我就沒什么可怕的了。這只是個假設(shè)……但是讓人心安。

我避開干道，但在小路上也很快看出，消息已經(jīng)傳了出去。人們跑過我身邊，有的歇斯底里，有的面目凝重，有的兩手空空，有的大包小包。有個人從一扇門沖進另一扇門，向窗子扔磚頭，叫醒房主，呼喊著這消息。沒有哪兩個人走向相同的方向，很多人只是在逃離貧民窟，想逃開漩渦，但有些人無疑在瘋狂地尋找朋友、家人、愛人，在他們變換自我之前，見上最后一眼。我希望他們一切安好。

除了災(zāi)難中心區(qū)域，一些核心夢者會留在原地。變化對他們來說沒什么。他們可以從任何地方到達自己夢中的生活——起碼他們自己這么認為。有些人會震驚地卷入。漩渦會穿過沒有S的世界，那里突變者的異世界自我從未聽說過這種藥。

我走進一條筆直的大街，肉眼可以看到十五分鐘以前雙筒反映出的跳躍變化。人們閃爍、變化、消失。沒有誰能在視野中多停留一會，一些人在消失過程中移動了十幾二十米。許多人在逃跑時畏縮摔倒，有的人踢到障礙，有的人憑空跌倒，二者數(shù)量不相上下，他們曾以為周圍的世界永恒不變，而此刻那種信念已然破碎。有些人漫無目的地張開胳膊低頭亂跑。很多人聰明地選擇了步行，但路上還是有許多撞壞報廢的汽車一閃而逝。我曾看到一輛行駛中的汽車，但只是一瞬間。

我沒看見我自己，也從沒看見過。也許在別的地方，隨機分散可能把我兩次放到同樣的世界里，但只存在于一個測度為零的集合。想象一下，把兩支飛鏢射在鏢靶上同一個點的概率——同一個零維的點——是零。在無限個世界中不斷重復(fù)這個實驗，這種事情會發(fā)生，但只在一個測度為零的集合里。

距離上的改變最瘋狂。隨著我的移動，活動的模糊度降到了一定限度——從一定程度上來講，僅僅是因為分離——但我正進入更陡峭的梯度中，那么我也慢慢逼近危險。我保持著固定的節(jié)奏，尋找突然的人障和地形改變。

行人變少了。大街還持續(xù)存在，但我周圍的建筑都開始變成了奇怪的怪物，不同風格的碎片拼接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結(jié)構(gòu)碎片排在一起。就像掛了加速檔走進了全息建筑拼接器一樣。不久，這些結(jié)構(gòu)崩潰了，超過載荷的地方發(fā)生了致命的不平衡。磚石不時掉落，讓人行道成了危險之地，所以我在路中央的汽車中穿行。沒有車流，但穿過這些“靜止的”廢鐵還是很慢。阻礙時隱時現(xiàn)，比起退回去再找一條路，等它們消失反而更快。有時候我被圍在中間，但不會很久。

最后，很多世界里我周圍幾乎所有的建筑都已經(jīng)倒塌，我找了一條貼近路邊相對好走的路徑。附近就像一場地震夷平了貧民窟。回頭看遠離漩渦的地方，除了一片灰蒙蒙的一般建筑外，什么都沒有，那邊，建筑結(jié)構(gòu)依舊在變化——或者說勉強沒塌——但我的變化比它們要快，在千萬種不同的可能性展示下，天際線已經(jīng)模糊得失去了輪廓。

一個人影，從上到下劈成兩半，在我面前出現(xiàn)，倒下，然后消失。我的腸胃一陣蠕動，但我忍了下來。我知道同樣的事情一定正發(fā)生在某個版本的我身上——但我聲明：我認定，死去的我都不是我。梯度太大了，身體不同的地方會被帶到不同的世界里，即便身體各部分器官一件不少，也不等于能全部正確排列。這種致命的分解發(fā)生的概率比計算預(yù)測的結(jié)果低很多。神奇的人類身體總能盡力保護自身的完整性，整體的變化大大高于預(yù)期值。這種異常現(xiàn)象的原理還有待發(fā)掘——但話說回來，人類在經(jīng)歷多分支平行宇宙與超空間區(qū)域之后，大腦依然能拼湊出假想的獨特經(jīng)歷，依然擁有時間觀念和歸屬感，個中原理同樣捉摸不透。

天亮了，顯出一種奇怪的藍灰色，一般的陰天不會這樣。街道也處于流當中，每走兩三步都會出現(xiàn)一次變化，瀝青、碎石、混凝土、沙子，高度略微升降，暫時還出現(xiàn)了一小片枯草。我頭骨中植入的導(dǎo)航儀引導(dǎo)我在混亂中穿行。煙塵云霧來來回回，然后……

公寓樓群，表面在不斷閃爍變化，但是沒有崩潰的跡象。變動率比之前更高了，但存在一種抗衡現(xiàn)象：離夢者越近，流需要經(jīng)過的世界越相似。

樓群大致對稱，很清楚哪棟在中央。沒有哪個我會在這種判斷中出錯，所以即便是要刻意避開小道消息的干擾，也無需在腦海中無謂地繞彎。

建筑的前門一直在移動，主要會出現(xiàn)在三個地點，我選擇了最左邊的門，這是規(guī)定，在我被征招之前公司能夠不斷增殖自己的標準。（當然不同的標準也曾存在過，但要求一定最終被統(tǒng)一了，因為我從未收到過不同的要求。）我總希望自己能留下某種蹤跡（或有先前的蹤跡可循），但是我留下任何記號都沒用，它們還未發(fā)揮出引導(dǎo)作用，就已隨流而去。我別無選擇，只有相信規(guī)定來減小不同。

在門廳，我看到四個樓梯井，每個樓梯都成了一堆變化的碎石。我走進最左邊的那個，向上看，晨光從所有可能的窗子中射入。各層樓寬大的預(yù)制板之間的高度沒有變，大型建筑之間不同位置的能量差異，增加了它們的穩(wěn)定性，勝于任何形狀的樓梯。破損的范圍一定在擴大，再過段時間，無疑這棟建筑會屈從于自己矛盾的結(jié)構(gòu)，殺死夢者，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然后結(jié)束流。但誰知道在這段時間里漩渦會擴散多遠呢？

我?guī)У谋ㄔO(shè)備很小，但足夠了，我在樓梯井里設(shè)置了一個語音輸入引爆指令，然后跑開。撤退的時候，我回頭環(huán)視了門廳，但離得有些遠，碎石中的細節(jié)很模糊。我放置的炸彈已經(jīng)被卷入另一個世界。但這是信仰和經(jīng)驗的問題，有無數(shù)的其他世界會源源而來，占據(jù)它的位置。

我撞在了墻上，那里原來是一扇門的。退后，再往前，好的，過去了。沖過公路，一輛廢棄的汽車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我堪堪躲過，臥倒在車尾，護住頭。

18、19、20、21、22？

沒有聲音。我抬頭，汽車消失了。建筑還在，而且還在變換。

我頭暈?zāi)垦＃蚯芭佬小Ｓ行┱◤椧苍S會——一定會——啞火，但成功爆炸的數(shù)量應(yīng)該足以打斷這個流。

那怎么樣了呢？也許夢者在流的某個很小的連續(xù)區(qū)間內(nèi)還活著，而且這個區(qū)間變成了封閉的循環(huán)，我運氣不好被困在里面了。他怎么可能還活著呢？發(fā)生炸彈爆炸的世界隨機分布，從總體上講，應(yīng)該會稠密到能解決問題……但也許某個反常的聚集效應(yīng)產(chǎn)生了一個斷口。

也許我最后會被擠出流的一部分。我總覺得出現(xiàn)這一情況的理論條件實在太奇怪了，不可能真的發(fā)生……但真的發(fā)生了的話怎么辦呢？我存在的地方出現(xiàn)斷口，離開我順流而下，會導(dǎo)致一系列世界里根本不安置炸彈——一旦我離開這座建筑，變動率下降，斷口又會繼續(xù)流回，跟上我。

我“回到”了樓梯井。沒有啞火的炸彈，也沒有哪個版本的我來過這里的跡象。我放好備用設(shè)備，然后跑開。這一次，我沒在街上找掩體，只是趴在地上。

依舊什么都沒發(fā)生。

我試圖冷靜下來，想象各種可能。如果在第一個炸彈爆炸的時候，沒放置炸彈的斷口還沒完全通過沒有我的斷口，那我并未存在于剩余的流中——這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

我盯著完好無損的建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成功的我才可稱為我，那是我存在的條件。但究竟是誰失敗了呢？如果一些世界里的我不存在于一部分的流中，那就談不上失敗。誰要負責？我該去怪誰？那些成功地安放好炸彈、卻入錯了世界的我嗎？我是其中之一嗎？我無法知道。

然后呢？這個斷點有多大？我離它有多遠？它可以擊敗我多少次？

我必須繼續(xù)努力，直到成功殺死夢者為止。

我返回樓梯井。樓層間距大概有三米。我用繩鉤上樓。繩鉤射出爆抓刺釘在了混凝土地板上。繩子展開，結(jié)束不同世界的分隔的機會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要快。

我系統(tǒng)地搜索了一樓，完全遵照程序進行，就像我從來沒聽說過522房間一樣。瞬息萬變的隔墻，即隱即現(xiàn)的簡樸家具，一堆堆暗沉的財物一閃而逝。搜完之后，我停了下來，等待頭腦里的鐘走到下一個共同的十分鐘。這不是個完美的策略，有些動作慢的會超過十分鐘，但是無論我等多久，都稱不上完美。

第二層被廢棄了，但穩(wěn)定一些，很明顯我接近了漩渦的中心。

第三層的建筑結(jié)構(gòu)幾乎很穩(wěn)定。第四層，如果不看房間角落閃爍的物品，根本沒什么變化。

第五層……

我沿著走廊順序一扇一扇踢開門。502，504，506。到了這里，我原以為自己會忍不住打破順序，但相反我覺得按順序來更簡單些，因為我沒機會再重組了。516，518，520。

在522房間遠遠的一端，一個女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她的頭發(fā)是由各種可能組成的透明光暈，衣服是半透明的朦朧，但她的身體看起來很實在，就像混亂的旋轉(zhuǎn)中的一個不動點。

我走進房間，瞄準她的頭顱，開槍。子彈在擊中她之前就跳躍到別的世界了，但它會殺死下游的另一個版本。我一次次開槍，等待著某個殺手兄弟射出的子彈在我眼前擊中目標——或者說等待流的停止，等待活著的夢者數(shù)量減少、分散至無法維持流的存在。

沒有任何變化。

“你真是從容不迫。”

我回頭，藍發(fā)女站在門外。我重新裝彈。她沒有做出阻止我的動作。我的手在抖。我轉(zhuǎn)回身去殺夢者，兩打子彈過后，我面前的這個版本中的一切毫無變化，流也沒有變化。

我再次裝彈，向藍發(fā)女揮揮槍。“你他媽的都對我干了什么？就剩我一個了嗎？你弄死了其他的？”但這說不通——如果這是真的，那她為什么能看見我？對每個版本的她來說我都是一個瞬時的過客，不可感知，僅此而已。她甚至不知道我在這里。

她搖搖頭，和善地說：“我們誰都沒有殺，只是把你安置進康托集里面了，就是這樣。每個你都還活著，但沒有哪個能停止漩渦。“

康托集。一個分形集合，無限不可數(shù)，測度為零。在我存在的地方并非只有一個斷口，而是有無數(shù)個，有無窮個小孔洞，無處不在。但是……

“怎么回事？你把我?guī)У竭@里，和我說話，那你怎么協(xié)調(diào)耽擱？又怎么計算效應(yīng)？這會用掉……

“無限多的計算資源？無限多的人？”她輕輕一笑，“我就是無限多人。所有使用S的夢者。所有人都夢到對方，我們可以一起行動，同步得就像一個人。我們也可以單獨行動。或居于兩者之間，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的各個版本可以看到聽到你在任何情況下的行動，然后和其他人分享。”

我回頭看著夢者。“為什么保護她？她不會得到她想要的，她在摧毀城市，而她永遠不會到達她的目的地。”

“也許不是這里。”

“不是這里？她正在跨越所有她生活的世界！還有什么地方？”

女人搖搖頭。“那是什么創(chuàng)造了這些世界？普通物理進程的可能性。但沒有停止，不同世界間的移動的可能性有同樣的效應(yīng)。超空間本身分成不同版本，這些版本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跨越世界的流。會有高等流在這些超空間之中運動，那么整個結(jié)構(gòu)再次分叉，就這樣。”

我閉上眼睛，頭暈?zāi)垦！Ｈ绻@個無盡的趨向更大的無窮的過程是真的……

“有些地方，不論我做什么，夢者總會勝利？”

“對。”

“有些地方，我總會勝利？有些地方，你沒有打敗我？”

“對。”

我是誰？成功的我才稱其為我。那我是誰？我什么都不是。只是測度為零的集合。

我丟下槍，向夢者走了三步。我的衣服已經(jīng)破了，進入了其他世界。

我又走了一步，然后停下，被突然感覺到的溫暖嚇了一跳。我的頭發(fā)、外層皮膚消失了，我身上滿是細密的血珠。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夢者臉上凍結(jié)的笑，我很好奇：在多少個世界的無限集中我會更進一步？多少個數(shù)不清版本的我會回頭走出房間？我在每個可能的世界中活著或死去的時候，究竟是在將誰從羞恥中拯救？

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