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他們不一樣。”
“什么?”
“他們。”
老板擺了擺手,掃過座無虛席的餐館。
今天的餐館,只接待地球客人。他們不約而同地拋棄了平日用的健康美貌的肉體軀殼,而是選擇了奇點上傳之前自己的肉體面貌——蒼老、羸弱、丑陋——那些未經基因改造的真實相貌。
此刻,他們靜靜等待。
“我不明白。”
“他們都經歷了那次暴亂。你知道吧?十六年前的今天——因為藥物,你已經沉睡了十六年。”
“什么藥物?我為什么會在這里——這是哪兒?”
“宇宙盡頭的餐館。我受人之托,帶你過來。”
“宇宙盡頭。”古娜疑惑地看著餐館老板。
“時間和空間的盡頭。只有文明度到達3A級以上,經歷過‘技術奇點①上傳’時代的智慧生物才能到達。”
眼前這個男人黑頭發,身形瘦削,是標準的中青年男性地球人長相。
那一雙眼睛,細長晶瑩,靜如寒冰。
“你想起了什么,對吧?”
古娜點點頭。
“那大概是個好故事。”
“我怎么會在這兒?”
“因為今天是紀念‘奇點之夜’的日子,那次大暴動。”老板平視著古娜。“今天來到這里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奇點之夜’發生的故事。但是他們都主動選擇了遺忘——因為太過痛苦的事,或是無法挽回的人。而你,雖然忘了那一夜,卻并不明白遺忘的原因。”
“我什么都記不起來。”
“其實,那故事還埋在你內心深處。”
“我忘了。”
“不,你沒有。”老板微微一笑。
古娜不再說話,她倚在吧臺上,神情恍惚。她似乎并沒有精心選擇自己在網絡世界的軀殼,用的還是前奇點時刻的那個軀殼——標志著貴族血統的金色瞳孔嵌在嬌小的臉蛋上,側臉的輪廓略顯倔強,牙齒潔凈得幾乎透明。白色長袍還帶著焦黑的痕跡,長發似乎很久沒有梳理過,發尾亂成一團。
“歡迎來到宇宙盡頭的餐館,古娜。”老板說,“這里是你進入網絡世界后來的第一個地方,作為邀請者,我有個驚喜要給你。”
古娜如夢初醒般抬起頭,老板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有一杯液體,淺藍色,泛著瑩瑩銀光。
“餐館的規矩,最特別的料理要用最特別的故事來交換。”
“沒有故事——可能有?我真的記不起來了。”古娜頭痛欲裂,泛起淚光。
“你還記得十六年前,最后看到的東西嗎?”
古娜沉思了一會兒說:“血,很多的血——很多人。”
“還有呢?”
“很多人舉著一些標語,寫著什么上傳、誓死保衛、平權……還有……好多慘叫聲,嬰兒的、婦女的。”
“很慘。但這應該不是你印象最深的故事,我猜。”
她嗓子發干,伸手去拿面前的藍色液體。
老板按住了她的手。
“我要給你說個故事。聽完以后,你再決定喝不喝這杯忘川水。”
聽到“忘川水”三個字,古娜發起抖來。她仿佛看到自己一步步走向記憶深處,黑暗越發濃稠,仿佛要吞沒一切。
“古娜小姐!古娜小姐!”
十六歲的古娜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地面溫度很高,燙得她胳膊發疼。
正午,陽光好像熔銀,鋪天蓋地潑灑下來。
家里的機器保鏢RTX42仍在一旁機械地呼喊自己的名字,金屬外殼在陽光下閃著銀光。這已經是一年內的第三次暴動。去年,政府正式將“奇點上傳”列為規劃項目,并公諸于眾。街頭巷尾流言四起。結論是:幾年內,奇點上傳就有付諸實踐的希望;而價格標準令人咋舌。貧富差距的鴻溝,在“富者永生貧者死”的面前,不可避免地飛速擴大。血腥抗議與暴力鎮壓接踵而來。
今天是古騰一周年的祭日,古娜本來想去買些他最喜歡的雛菊放在家里,沒想到,再次碰上這種大規模的暴動。
“古娜小姐,我們是否可以盡快回去?周圍安全系數為3,低于安全警戒線。”RTX42機械地說。
“好的。”古娜盯著膝蓋上的一處血痕。
永生?人類上傳以后,會變得像機器人一樣嗎,冷冰冰,沒有感情?
轉過街角的一瞬間,她聽到一聲慘叫,似乎是個男孩子的聲音。
一群人在圍觀什么。空氣里有血的味道。
那聲音很像是古騰。
好像著了魔,古娜不顧RTX42的勸阻,硬生生擠進人群中。
一個中年女人,衣著破舊,看得出原本十分整潔,但現在沾染了片片血污。太陽穴處的血塊已經凝固。女人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死去很久。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像一只小犬伏在女人身邊嗚咽著,鞋子已經被地上的鮮血浸濕。
“母子……”“貧民窟的……”周圍傳來議論的聲音。
少年終于抬起頭來。他面孔黝黑,眉毛細長,一縷鮮血從額角流下來。
他的眼神充滿絕望,兇惡得像一匹狼。這竟然是一個十幾歲少年的眼神。古娜打了個哆嗦。
他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好像一年前,古騰臨死時候的樣子。
一年前,自己和古騰上街游玩,兩人被奇點游行的隊伍沖散。古娜找到古騰的時候,他已躺在地上的血泊中。
少年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緊緊握在手里,站了起來,眼里燃燒著瘋狂的火焰。
他想和這個世界拼命。古娜看到人群中,幾個富人區的公子哥帶著戲謔的笑容,他們身邊的機器人保鏢開始慢慢聚攏。它們身上都配有殺傷性武器,型號不知道比RTX42先進多少。
幾乎是不假思索,古娜穿著剪裁精致的潔白長裙,沖到少年面前。
“不。你不能死。”古娜神游天外似的盯著少年。
一身血污的貧民少年和纖弱潔凈的貴族少女站在人群中間,腳下,是鮮血劃出的溝壑。
少年的目光流露出一絲遲疑,但看到古娜衣裙上的家族標記,恨意燒得更旺。
“滾開!”他粗暴地一推。
人群一陣喧嘩,一個富人區的公子哥大怒,轉身向自己的機器保鏢說著什么。
“這是我弟弟,不要動粗!”古娜朝人群大喊。
“RTX42,一級命令!帶上這個男孩和我,回家,現在!”
RTX迅速滑過來,伸出機械手臂,攬住二人,沖出人群,開始滑行。
一路上,男孩瘋狂地咒罵。古娜始終沉默著,盯著他燃燒著熊熊烈火的眼睛。
起風了。
山腳下的城市,像一塊將熄未熄的炭火,星羅棋布的光點在漆黑的背景上隱隱閃爍。
近日持續的暴動,對城市電力系統的打擊尚未完全修復,政府因此限制了一些地區的供電。城市的東北角——卡文所在的貧民區,此刻已是一片黑暗。
風吹散了覆蓋在星群上的薄云。四周似乎明亮了一些。
卡文仿佛能看見,風從遠方的星星上落下來,順著城市的燈火,爬上山坡,掠過草皮,嗚咽著,消失在他們身后的樹林里。
微光中,樹上的花瓣落下來,兩人周圍開始下起一場花雨。
“爸爸說,奇點上傳是早晚的事情。”古娜揪著身下的草尖兒。
卡文沒有答話,眉頭鎖得很緊。他往旁邊挪了挪,把沾滿油污的衣服從古娜剪裁精致的白裙子旁邊拉開。
古娜絲毫沒有發現,下意識地又往卡文身邊靠了靠。
卡文只好僵著身子坐得筆直,心跳得咚咚作響。
初次相遇后,已經過了兩年。他倆經常偷偷摸摸在這里見面。
“你晚飯吃的什么,還胃疼嗎?”古娜突然想起什么,從隨身的包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白色便當盒,塞到卡文手里。
厚厚的一層火腿片,瘦肉鮮紅柔韌,脂肪雪白油亮,鋪在晶瑩的稻米上,一陣濃郁的香氣飄散開來。卡文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又覺得自己十分丟臉。
每天的食物都是干澀的蛋白質粉,這天然食物的香氣令他胃里一陣抽搐。
古娜將筷子細細地擦干凈,遞給卡文。
“古騰以前最愛吃這個。”看著卡文大口吃著,古娜失神地想。
天邊有一顆流星劃落。
“爸爸說,上傳之前,有些人會選擇一種叫‘忘川水’的藥品,忘記自己的肉體記憶,重新開始新生活。”古娜喃喃自語。
那天的暴亂。母親額角凝固的血塊。鮮血浸濕的鞋子。
卡文閉上眼睛,胃里一陣翻涌。如果可以,他多想忘記。
“我才不想忘記你……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樣子……”古娜低下頭。
“我們這種人哪有資格想這樣的問題。“他盯著遠方的一棵樹。
“我可以幫你……”古娜試探地說。
半晌,卡文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
古娜不安地揪著身下的青草,微涼的露水浸濕了裙子。
她微微打了個冷戰。
起風了。
兩人并肩躺著,陷在深深的草叢中,看天上群星閃爍,將深藍色的天幕映得波光流轉。夜間的南風,溫暖得如同嘆息。漫山的蟲鳴和青草的氣味隨風飄散。夜深了,遠處城市的燈火漸次熄滅。
“那邊有什么好?冰冷一片,和死了有什么區別?”卡文突然坐起來,狠狠地說。
古娜吃驚地望著他。
“死也不去!”卡文咬住嘴唇,牙齒在黑暗中閃著微光。
“其實,我也挺害怕的……爸爸說,上傳以后,如果硬件設備不穩定,或者中了網絡病毒,也會死的……”
卡文死死攥著拳頭,臉埋在一片陰影之中。
“聽說上傳過程也挺痛苦的……”古娜不知如何是好,聲音越來越小。
“別走!”卡文突然抓住了古娜的手。
“答應我!陪我留在地球,去他媽的永生世界!”他眼中閃著熾烈的光,神情近乎瘋狂。
星光下,卡文的面孔似乎和古騰的面孔重合在了一起。
古娜心里一陣絞痛。
“別走。”卡文的聲音哽在喉中,像一只受了傷的動物。
“好。”她說。
“永遠?”
“永遠。”
卡文抱緊了她,第一次,吻下來。
他的嘴唇溫暖柔軟。那一刻,古娜看見,萬千星河都落進他黑色的眸子。她閉上了眼睛,微微顫抖著。
“五分鐘后開始試驗。請問您還需要什么幫助嗎?”機器護士彎下腰肢,甜甜地笑著。
“不。”
卡文茫然地盯著墻壁上的時鐘。
五分鐘。“吧嗒。”
兩年過去了。
三天前,聯合國政府終于公開宣告,人類的生存已岌岌可危。不止是“內憂”——一波比一波洶涌的“奇點暴動”;還有”外患”——一年后,一片密集的隕石雨將與地球狹路相逢,傾盡地球所有的核彈,也無法對所有隕石精準攻擊。地球所有生命將面臨全體滅絕的命運,無一幸免。
四分鐘,“吧嗒、吧嗒。”
政府終于扒下偽善的嘴臉,證實了此前民間的流言:地下掩體已經建成,足夠的量子存儲器被完美保護起來,準備迎接由地球七十億生命組成的奇點時代的正式到來。
三分鐘,“吧嗒、吧嗒、吧嗒。”
一個月前,古娜被診斷出患上了一種基因疾病,概率僅為千萬分之一。因為這一段小小的基因缺陷,她喪失了奇點上傳的能力。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高貴端莊的父母不由得失聲痛哭。而她自己,愣了幾分鐘后,一把搶過診斷書,奪門而出。
兩分鐘。“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卡文,我有病!我能永遠陪著你了!”
“你發什么神經啊!”卡文不耐煩地抱緊懷里扭來扭去的古娜,好氣又好笑。
“真的!你看!”
看到診斷書的那一刻,卡文大腦一片空白。
笑著的古娜,溫柔的古娜,從家里偷出食物的古娜,為了自己同父母幾乎決裂的古娜——永遠都將自己護在身后的古娜。
看著她,卡文將診斷書撕得粉碎,臉色鐵青,一句話都沒再多說。
一分鐘。“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別走。”
“好。”
“永遠?”
“永遠。”
她迫不及待地將這一切告訴了卡文。
“啪。”時鐘歸零,發出一聲微弱的脆響。
前方,實驗室雪白的大門漸漸打開,“奇點”的紅燈亮起,一股寒氣流淌出來。
“躺下。”醫生說。
實驗室里還有四張病床,每張上面都躺著一個少年,看起來年齡與自己相仿,不知是昏睡還是死了。
卡文慢慢爬上床鋪,躺平。醫生不知從哪抱出一頂連著許多線路的頭盔,給卡文戴上,然后按下一旁機器上的按鈕,頭盔便生出兩個觸角,抵住了卡文腦袋兩邊的太陽穴。
“這是什么?”卡文問。
醫生沒有回答,埋頭調整著機器。
旁邊床鋪的男孩們也都戴著這種頭盔。每張病床上方的空氣中,都投影著一個虛擬屏幕,上面有一串類似進度條的東西。
五張床。五個醫生。五個屏幕,五個進度條,都顯示著。
不一會,五個醫生交換了眼神,大概是實驗要開始了。卡文在五號床,從醫生的口型隱隱看得出,實驗要從一號床開始。
第一個醫生按下按鈕后,機器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像是出了什么故障,類似于爆炸的前兆,光是聽起來就令人頭皮發麻。
第一張床上的少年紋絲不動,醫生也面無表情。
卡文的心狂跳起來。
半分鐘后,第一個屏幕上的進度條開始變化,紅色刻度進到百分之五,就停止了。少年仍然在沉睡——睡在自己的血泊中。不知什么時候起,床單已經浸滿鮮血。他的脖子上、臉上,也沾滿了血跡。
醫生按下機器上的按鈕,頭盔順勢彈開,露出少年太陽穴上的兩個黑色傷口。
醫生沒有說話,默默地把少年的尸體推出門。
二號病床的實驗開始了,幾乎是情景再現。少年的太陽穴被頭盔上的觸角洞穿后,立刻暴斃而亡。
第三個少年堅持得稍微久一些,進度條到達百分之十后,才一聲不響地死去。
“怎么樣了?”一個男人推開實驗室的門。個子很高,聲音沙啞。
卡文記得,那人就是承諾把改變基因的藥物給自己的政府官員。他話音未落,第四個實驗就以失敗告終,進度條在百分之十五處停下。
“貧民窟的小子都這么脆弱?”男人的聲音很失望。
“長官,這已經是體檢選出的體質最適合奇點上傳的五個人了。”醫生不帶感情地說,然后指了指一旁被頭盔封住的卡文。“這是最后一個,今年二十歲。”
男人走到他床前。
“想要基因藥劑GM480P?給誰用的?”男人瞇起眼睛。
卡文沒有開口。
“之前忘了告訴你,實驗是會引發時空錯亂的,到時候你不記得基因藥劑這事兒都不一定。”
“我不會忘。”
“為了人類的永生,上路吧,小子。”男人走到機器前,推開醫生,直接將按鈕按下。機器“刺啦刺啦”啟動起來。
“長官,還沒有打麻醉劑。”
“哦,能感到痛?”
“是的。”
“無所謂,貧民窟還有那么多小孩兒。再選拔一次也不是問題。”男人說罷轉身離去。五個醫生圍著卡文,看著他頭盔上的觸角蠢蠢欲動,接著像子彈一樣射出,泥鰍般鉆進卡文的太陽穴。
鮮血涌出來,太陽穴傳來一股怪異的痛感。
進度條上的百分數穩定增加,很快打破了之前最高的百分之十五,越過了二十大關。
太陽穴的痛感很快延伸到大腦內部,仿佛有無數鋼針在刺。卡文的眼睛鼓了出來,張大嘴巴,像一條缺氧的魚。
“天生的實驗品!”幾個醫生拍手稱贊。他們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頭頂的進度條。
三十。四十。五十。數值飛快增長。
“準備下一步實驗。”一個中年男醫生戴上了一雙白手套,略有幾分興奮。如此完美的實驗對象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另外幾名醫生連忙在病床旁擺好實驗用具。
“實驗一,溫度對奇點上傳的影響。”白手套宣布。
病床前方,一扇銀色金屬門緩緩打開,冒出濃濃的白煙。
“他已經完全進入網絡空間了。”白手套看著進度條,滿意地說。進度條的數值變成了百分之百。
卡文所在的病床被兩名醫生小心翼翼地推進小室內。銀色金屬門關閉的一瞬間,進度條的數值清零。
“開始實驗。”醫生按下了銀色金屬門上的按鈕。
有東西烤焦的味道。
大概是樹、草、木頭建筑之類的。火應該很大吧。很多人在怒吼。“殺死、毀滅。”有鮮血飛濺和肉體撕裂的聲音,還有玻璃粉碎、物體墜落、子彈掃過街道的聲音。
不遠處,古娜好像在叫喊。
我睜開眼。模糊的視野里,各類旗幟的標語影影燈影憧憧。似乎有“毀滅”“隕石”“奇點上傳”字樣。人潮洶涌,面目猙獰。有人在哭泣,嘶嚎——窮人將會和地球一起枯萎,富人將在虛擬中獲得永生。
視野范圍內,沒有古娜。
溫度在升高,周圍的建筑燃著大火,木頭燒成灰,化成黑煙,翻卷到天空中。
空氣越發灼熱,眼前的一切都在變形,好似阿鼻地獄。
子彈似乎從耳邊擦過去了。眼前的暴亂令我精神緊張,又昏昏欲睡。
進度條漲到百分之百。停止。清零。
“被實驗者出現時空錯亂現象。”一個醫生說。
“正常。繼續。實驗二:痛覺對奇點上傳的影響。”另一個醫生按下按鈕。
卡文所在小室玻璃門上的冷霧開始消失。說明室內灼熱的高溫在漸漸退去。
幾秒鐘后,從天花板上開始噴灑一種無色水霧。水霧落到卡文裸露的皮膚上,留下淡紅色的斑點,慢慢變得棕黑,有些地方開始出現水泡。
水霧漸漸籠罩卡文的軀體。
“那個貧民窟的小子?貧民窟?!”一個男人的聲音。是古娜的父親。
古娜一直低頭不語,好像父親侮辱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我。
貧民窟。我躲在古娜家的窗戶下,聽得清清楚楚。
“古娜·戈雅·伊凡斯!玩玩也就算了,你還真的看上了那種賤民?”古娜的父親吼著。
“賤民”二字在腦中嗡嗡作響,我恨不得闖進去將他撕成碎片。
“一起放棄永生?這個自私自利的混蛋!我決不允許你這樣自甘墮落,玷污家族血統!”
我怒火中燒,卻又羞愧難當。我希望古娜說些什么來反駁,可她沒有。
她只是低著頭哭泣。
“我們能夠活下去,他們不能,明白嗎?
“就算有錢,我也絕不會給這種自私自利的混蛋!愛你?拖你和他一起下水也叫愛你?他會害了你一輩子!
“嫁給他?除非我死!!”
有那么幾個瞬間,痛感像浪尖打在了礁石上,似乎全身的皮膚都灼燒起來。
古娜的父親氣得捂住胸口,臉色煞白。
我失去了沖進去怒吼的勇氣。
“還沒死?”官員的聲音微微發起抖來。
“沒死。心跳什么的,全都正常。真是完美符合奇點上傳的體質。只有斷斷續續的大腦時空錯亂。網絡世界的映像中,同時出現了過去、未來的景象。”
“快把腐蝕性水霧關了,這小子以后還有用!”
醫生按下關閉按鈕。滴滴答答。最后幾滴液體落在卡文面目全非的臉上。
“世界上第一例奇點上傳實驗很可能就要成功了,還差最后一步,最危險的一步。”醫生死死盯住屏幕。
“接下來做什么?”
“要讓實驗者心跳短暫性驟停,測驗肉體的死亡是否會給網絡世界帶來影響,實驗者可能會出現意識隨機漂流的情況。如果失敗,就會前功盡棄。”
“海森堡②隨機實驗?”
“沒錯。”
男人擦了一把汗,指著旁邊一個機器護士說:“那邊那個,你,去3號庫房取基因藥劑GM480P,現在!”
他死死盯住帶著詭異頭盔的卡文。
室內,某個機器傳來一聲脆響。屏幕上,卡文的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
周圍突然變得安靜,一時間,耳中靜得發疼。
我浮在虛空之中,腳下是萬丈深淵。無數星星鑲嵌在純黑的底色上,散發著銀色的光芒。
前方,鋪開了萬丈星海。這里是時間和空間的盡頭。身邊,無數文明朝生夕死,盛極而衰,如同萬千星辰旋生旋滅。
我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那是一個午夜,鐘聲響起,火焰熊熊,古娜的面孔隱隱浮現。
我看到了結局,卻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前方,出現了一個奇特的建筑。遠遠望去,像一個海螺在虛空中默默地旋轉著。
“歡迎,卡文先生。”
那雙眼睛,靜如寒冰。
周圍,建筑物烈火熊熊,空氣都變了形。
今夜,是第一個奇點上傳之夜。全球約百分之二十的人購買了上傳資格。他們聚集到奇點上傳的若干集合地點,只等午夜鐘聲敲響的那一刻。
今夜,盡管富人區警衛森嚴,還是發生了大規模暴動。
“這些該死的有錢人,只想拋下我們!”“眾生平權!”人行道,廣場,以及觸目不及之處,貧民窟的人群衣衫破舊,表情瘋狂。一路砸毀豪車,點燃豪宅,迅速向富人區中心靠攏。
一路推推搡搡,卡文被一個男人撞倒在地。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個中年男人戴著眼鏡,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小旗,稀疏的頭發被汗水粘在臉上。那是卡文曾經的老師。他厭惡的眼光掃過卡文的臉,揚長而去。
幾乎沒人能認得出現在的卡文。紫紅色的傷疤凹凸不平,從臉上蔓延到全身。左眼已經失明,結起了一層白白的膜。
三年前,實驗結束后不久,卡文就帶著GM480P逃走了。政府秘密尋找了很久,無果。逃走前,卡文沒有和古娜告別。他無法想象古娜看到自己的“新臉”時候的表情。
GM480P。很多夜里,他摩擦著這瓶藥劑。只要交給古娜,他們將被時光長河永遠分開,再無回旋余地。 一想到這里,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勇氣。
奇點上傳之夜,他終于帶著藥劑,站在了古娜家門前。
熊熊火光照亮了客廳。
一如七年前的初次相遇,古娜眼神中充滿了迷惘,仿佛神游天外。雖然面目全非,她卻知道,眼前的就是卡文。
在古娜的目光中,卡文臉上、身上的皮膚開始刺痛,比傷口愈合的那段時間更加刺痛。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更希望自己變得渺小、渺小,直至徹底消失。
古娜金色的瞳孔映著火光。兩年前,父母已經在一次暴動中喪生;自己的疾病無法治愈;而卡文也杳無音訊。她本想在奇點之夜,和火光一起消失在空氣中。
古娜木然地看著卡文,直到卡文的眼中涌起淚水。
他是一個從來不說對不起的人,也是一個從來不會哭的人。
“是你嗎?”古娜木然地說。
“你這個混蛋,騙子。”古娜慢慢地走過來。
卡文的淚水滾落下來。
古娜摸著他手上的傷疤,抬起眼睛,滿臉淚水。
“你去哪里了呢,卡文?”
……
古娜抬起手,輕輕拂過他的臉。卡文閉上眼睛,躲閃著。
“吃了很多苦,是不是。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
卡文緊緊抱著她。空氣灼燒著他的面孔,胸膛,肺部。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雙手松開。
火光,古娜的面孔,午夜的鐘聲即將響起。
最后的幾秒鐘,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
卡文拿出了帶在身上三年的GM480P。
“喝下去。”
古娜甚至沒有問為什么,順從地張開嘴。
瓶子剛剛見底,客廳東北角就燃起一團火光,巨大的聲響夾著熱浪直撲過來。
卡文抱緊古娜,在濃煙中用力眨著眼睛。
如在網絡空間那天所見,大門已經被烈火封住。
卡文放開古娜,跳過猛烈燃燒的地板,試圖從門的方向找出一條路。但是因為煙霧的影響,他估錯了到墻邊的距離:墻比他預想得要近,他一頭撞上了護墻板,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他就地打了個滾,頭發撩過火焰,有幾綹燒了起來,焦糊的惡臭嗆得他差點背過氣去。他拍滅頭發上的小火苗,用手撐地想站起來,但地板被下面的火焰烤灼得異常脆弱,在他雙手的重壓之下塌陷下去,他的臉部差點撞在面前的橡木地板上。他急忙抽回雙手,但還是感覺到地面的烈焰已在他的手掌和手臂上舔過一遍。
卡文后退幾步,一抬頭,一塊巨大的天花板正嗤嗤地冒著火焰,正從他的頭頂上方筆直地墜落下來。他急忙向旁邊跳開,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后背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他仰面朝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塊天花板直接朝著他的臉部和胸口砸了下來,出于本能,他抬起雙手阻擋。隨著一聲巨響,天花板落在一張椅子上,距離他的腦袋只有幾厘米。
終于回到古娜身邊。她嗚咽了一聲,劇烈地咳嗽起來。卡文攙著她,一步步退到窗邊,開始用腳猛踢窗戶。窗玻璃碎裂成無數灰色的細小顆粒,像瀑布般向樓下瀉去。
身后的客廳已經淹沒在一片橘紅色的火海之中。
閉上眼,卡文抱緊古娜,踩過一地的玻璃碎屑,朝草坪跳下去。
落地的瞬間,每一寸骨頭都好像要碎裂。這時,樓上又傳來幾聲炸響。許多玻璃化成了無數顆炙熱的顆粒,像熱雨般灑落在兩人身上。
古娜睜開眼睛,世界變成一片紅色。她摸摸臉頰和眼睛,手上一片血紅。
她雙手摸索著,直到摸到卡文凹凸不平的雙手。
卡文的胸口,正洇開一片暗紅的血漬,心口處插著一片巴掌大的玻璃碎片。
古娜止不住顫抖起來,淚水滾滾而下。
“今晚過后,很多人都會死……剩下的一些人,在上傳自己的時候,會喝下‘忘川水’,忘記親友的死亡,忘記痛苦的過去……
“剛才,你喝的是GM480P,你的病……已經好了……但是這種藥,也有讓人短暫遺忘的作用……你要盡快找一個奇點上傳中心,你賬戶里的電子幣應該夠……
“忘了我,好好活著……答應我……”
身后,烈火熊熊。星光照在卡文臉上。古娜模糊的視線中,是那個十八歲少年的面孔。
“別走。”古娜伏在卡文身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好。”他說。
“永遠。”
“永遠。”
午夜鐘聲響起。星光下,卡文閉上了雙眼。
“故事就是這樣。”
老板倒了一杯酒精類的紅色液體,自顧自喝起來。
古娜的眼睛瞪得很大,半張著嘴,眼神散在虛空中,沒有焦點。
她的一只手在吧臺上機械地摸索,蒼白纖細的手指仿佛脫離了身體,自己茫然地爬動。
良久,她將雙手舉到眼前,死死盯住,仿佛要看穿那段被修復的DNA片段。
她慢慢顫抖起來,越來越劇烈,面如金紙,雙唇灰白。
突然,她把臉埋進雙手,眼淚瞬間從指縫中涌出來。
酒館老板仍然慢條斯理地喝著酒,眼神卻始終未離開古娜顫抖的肩頭。
午夜將至,餐館的墻壁和地面突然變得透明。所有的客人都抬起頭來。
遠遠望去,他們仿佛懸在虛空之中。
吧臺、桌椅、餐具變得若隱若現,像覆上了一層白紗。觸碰的時候,微弱的藍光會像漣漪一樣泛起,轉瞬即逝。蘑菇似的銀色的小機器人,在虛空中輕盈地滑行,將一杯杯泛著藍光的飲品端到客人面前。
每個地球人面孔上都浮現出不同的表情。驚喜,悲傷,疲倦,或者麻木。
所有人都有種相似的神色——悵然。
往事不可諫,月影沉千年。
一道不寬不窄的水流開始在虛空中浮現,如同靈蛇,依次從每位客人腳下輕盈地滑過,蜿蜒曲折,平如黑鏡。
“卡文來的那次,”老板的眼神第一次有些飄忽。 “他說,在時空的盡頭,他已經看到了自己命運的走向——在奇點之夜死去。
“那天,他告訴我一個星光下的故事,想換一杯忘川水。他說,因為你的遺忘是暫時的,回想起一切之后,會很痛苦。希望你喝下忘川水后,安安心心活到時光盡頭。真正的忘川水很稀罕,我本不愿交換。只是——那個故事實在太美。”
老板微微一笑,神情又恢復了冷漠。
午夜鐘聲響起,沉沉回蕩。
餐館里,不約而同,這些孤魂野鬼們,開始唱起挽歌。
不可追,不可念。相思入骨存心間。
婆娑淚,三生嘆。忘川河畔苦流連。
白色的裙裾,流過地面,一路帶起藍色的波光。
古娜拿起忘川水,走向忘川河。
身后,客人們紛紛將杯子端起——一如十六年前。但他們沒有喝,而是傾斜杯子,將看起來和忘川水一模一樣的祭品,倒入腳下模擬生成的忘川河中。
仿佛千百年前的艷陽春日,中國古代的詩人們,曲水流觴的玩樂場景。
一道道藍色的細流匯入河中,黑鏡般的河水終于不再平靜,泛起瑩瑩微波。
古娜背對著人們,站在餐館門口——忘川河的盡頭。
伸手,她推開大門,泛著微微藍光的忘川河水,流向宇宙盡頭。
星光照著她的臉龐,好像那些往昔——卡文仍在身邊。
終于,她沒有喝,而是抬起手中杯子,慢慢傾斜。
真正的忘川水——比其他所有都更明亮——化作一道藍色的細線,從空中緩緩墜入忘川河。
與河面接觸的一瞬間,整條河都被點燃,藍紫色的光芒騰空而起,萬千銀光,跳躍其間。
身后,孤魂野鬼,挽歌凄涼,帶著對往昔歲月的悵惘,久久回蕩。
這無數記憶,終于燃起磷火,順著忘川之水,漸漸遠去,匯入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