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會時不時在我沉沉入睡時發來愛的訊息。她的雙手滑脫以太網,拂過我胸膛,然后雙臂緊擁,讓我感覺到她前胸緊貼著我的后背。接著輕柔地——如此輕柔地,向我耳語,那聲音能直跨海洋般寬廣綿渺,直至調制為清晨綿綿蜜語般叫醒我的一羽飛鴻。
晚睡乍醒時的這般感受雖不似疊在我雙唇上的一個吻,卻是從我左眼一隅閃過的信號燈。我現在斷開了連接。那擁抱是我久習成癖的鬼魅般的情愫。然而在下線前必定是有信息溜進我的隊列了。現在不是把玩那段信息的時候了,我得集中精力準備就緒。Kanji①,我多希望那訊息是你發來的,但卻不是。此刻我滿心崇敬,我要你再告訴我一次這只是你一個小小的動作,告訴我戀愛中人都是如此。我想聽到你告訴我別犯傻,告訴我你不會拋下我;我要你告訴我讓我妹妹和父母年年天天時時刻刻隨時與我保持聯系,我們倆隨時靜候,絕不下線。
Kanji,我希望你能比我感覺更輕松自在。我想象你伏在頂繡數龍的紅色真絲墊上,亞細亞香爐在近處焚香。我厭倦了這醫院,厭倦了消毒藥水的氣味和護士的鞋子擰在地磚上的聲音。面朝下躺在塞滿聚酯纖維的護墊上,冷風觸弄著我赤著的脊背,這可不輕松。
但是,Kanji,我知道這回要比上回好些。這次我用不著把這副身軀用積滿塵土的皮卡馱著穿越國境了。這次我會輕裝上路,除了記憶什么都不拖運。這次我還要讓你在旅途終點等候我。
不能像我從懷俄明初來西雅圖時那樣,那時車開過平原后平生中第一次看到那座閃亮的城市。那次的離去頗為艱難。在農場里的生活沒能給走進百萬數計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我任何準備。那是個把點子掛在嘴邊的城市,一個用火熱的創舉點亮目標、噴薄出滾滾科技云朵的城市。Kanji,當我告訴我爸爸這些時,他一笑置之,還說那兒的人們都是蠢貨,因為他們都學著抽煙燒肺,對警告標識不屑一顧。
啊,上帝呀,Kanji。我盼著你在線。你隨便說些什么就能讓我平靜下來。我猜你一定很放松,因為你的麻煩最多不過是綠茶還不夠燙。但在這該死的輪床上放松點可不簡單。只要我想深呼吸,后背縫合處的痙攣就陡然劇烈起來,從頸部一直竄到肩上。
更要命的是,信號燈的閃光不斷刺向我。每隔幾分鐘它都會將發送者的ID劃過我的視覺神經,即使閉上眼睛也難以屏蔽。那是我爸。他之前從未給我發過信息。Kanji,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已經告訴過他了。在去醫院的路上我給他發了信息,告訴他我走了,我要離開西雅圖,要和你開始新生活。我沒想到他回得這么快。我本來預計他之后才會回信的。我告訴他我們今天就要結婚。但他想讓我回心轉意。
我聽見廉價膠鞋鞋底的吱嘎聲,雙開門打開,護士進來了。她在我胳膊上綰了一圈,束緊了,緊到我感到胳膊開始跳動,最后一絲因麻醉而產生的被縛的夢的感覺溜走了。一個夢而已。我的愛人不會一直向我耳語。醫生在手術前切斷了我的無線內植體。我向下瞅了瞅那雙白鞋,發現她剩下的制服也是白色的。難道她不知道只有新娘才應該全身素裝嗎?我得跟醫生說說。她把我翻倒到一側,遞過來一杯水和一些藥片。
“這藥能讓你放松下來。”
“我現在感覺很好。”信號燈眨著眼,像是在說笑。
我不吃藥,她就把我背朝上翻過來。她走開了,留我一個人守著那信號燈。它忽閃著,那條信息浪費著隊列中的空間。我要刪掉那混蛋東西。這樣下去沒法解除我的顧慮。我不需要理睬從不理解我的人。因為我離開農場他都氣炸了。我別無他法。我說的話爸爸一句都不聽。他常常無休無止地談著我們如何一起改善那個地方,裝上灌溉設施,讓一切都綠化以便我們蓄養更多的牲畜。但是那得花錢,蔓延到天際的褐草和風滾草現在也還是一成不變。我們每天白天工作,晚上我就遁入電子前線。農場的活就像北美大草原綿延不絕,但是在網上卻瞬息萬變。
但他真的倔得要死。撇下自己的高中畢業聚會離開是我的錯。他又開始了,向所有人訴說他和兒子如何讓褐草變綠。他指望我坐在那兒把這些聽下去嗎?我當著爺爺、叔嬸侄子們的面打斷了他,他真的驚住了。我罵他是個不自知的笨蛋。安從屋子里追了出來,叫我別走。她可真是位圣人。我出去后她應該閉門,我在身邊時爸爸可從沒搭理過她。我正要踩下踏板沖上泥污路,她卻抓著我這輛皮卡的側鏡不松手。我記著當時我朝她叫喊、咒罵,我叫她放手。
她不肯放手,我就把車啟動了。但她還是拖靠著車門吊在側鏡上。我停下來,搖下車窗說我受夠了那只倔脾氣的老山羊。在我把她甩下車門前她叫喊著“不要”。
她從跌下的地方抬頭看我時我只想說對不起妹妹。我猛踩一腳油門離農場而去,身后泥塵紛飛。上了I-80州際公路我加大油門向西奔去。幾小時過后,天黑了下來,我醉意尚存,漸行漸困,便停下來吞了幾片咖啡因片劑。但是行進過程中有什么異樣的東西覺醒了,一窄束與州際公路并行的光輝流瀉著。直到那條細流轉向去往鹽湖城方向的河流前,我一直以為那是奔馳在聯合太平洋鐵路上列車上的燈光。到那時我才搞清楚原來那是鐵路沿線路面下掩埋的光纖在不斷輻射出數據。我以為那是種什么征兆,就鍥而不舍地追了下去。
我也搞不清楚我是如何沒讓皮卡沖出路面的。在I-84上行駛途中我趕上了日出。褐色的草原到了盡頭,眼前景色一片翠綠,但數據依然在光纖緊束的洪流中沿著州際公路流淌。我追逐著我的圖騰,瞇著眼盯著它的閃光直至抵達西雅圖市區。我把車泊在阿拉斯加高速公路下,疲憊不堪,失去了知覺。
我回頭看了看,不大相信自己能陷在這里。我記得醒來恰好聽見下午時撞車的聲音。交通實在太過擁擠,我從車里出來,東走西竄了解情況。對于城里的事情怎么進行我是一無所知。這兒有個流浪漢在向路人索要零錢。但沒人理睬他,直到他手里的搖把電話響了起來。像我的一樣,他手機的界面要求它按下幾個鍵并貼近耳朵。當他如此這般時,這位跟不上趟的伙計得到的是匆匆的過路客們憎惡的神情,就好像他在對著人行道上拿著內植電話嘟囔的好好市民面前公然小解一樣。
這之后,只要有電話我都要先踱進深巷或是僻靜的角落再掏出電話接入界面。我感覺自己就像個晃進亞特蘭蒂斯的克羅馬農人②,弄不明白大家為什么笑話這些長著毛茸茸腳趾頭的人們。我不會走回頭路的,但是也許我不該待在大城市里,或許我該去些像博伊西或大瀑布市這樣小點的地方。但在對我的圖騰失去信仰前一位善良的大西洋人叫走我,給我施洗,教我怎么用刮胡刀——我的愛人,KanjiKiss。
爸爸,我有件事得感謝你。我繼承了你倔強的光輝榜樣,直到我找到一份工作和一個住的地方,雖然那里交通惡劣,停車費貴得令人發指。幸虧我的皮卡被盜了。但是列車和巴士擁擠得賽似牛車,人行道成了人群單向行進形成的條條河流。往哪去都意味著與這種損耗抗爭,而且那還真是耗費體力。除非不得已,尤其沒人愿意為了放松來應付這些事情。所以下了班的人們都用MAN-都市區域網來放松。一束束光纖足以承載城市用戶的一切行動。我實在寂寞難耐,這讓我為了套二手全息終端破費了兩周的花銷。界面遜斃了。誰都可以看出不管我的手指在95個按鍵上怎樣飛速移動,我都是在領科技食品券③為生。他們那電子再現的自我從空間到空間大步流星地跨過。他們的“天神之唇”讓他們本人的實體唇自愧不如,動態附件即時捕捉著操控動作。電子世界中我的映照以鞋帶綁在一塊的醉酒的聯誼會男孩的優雅踉踉蹌蹌地撞到桌子上,我的虛擬手臂戳過虛擬家具。我可憐巴巴,孤立無援。
有只手碰到了我的后背,嚇了我一跳。后背痙攣著,縫合處抽搐不已。醫生按著我的手直到我安靜下來,然后邊檢查縫合的組織邊自顧自地哼著小調。他的鞋子價值不菲吧,很可能是歐洲貨,蹭在地板上的聲音聽起來很瓷實。
“把這些遲緩藥喝了。”他說著,把我翻向了側面。
我點了點頭。他把藥片放進我嘴里,然后把一杯水拿到我嘴邊好讓我把藥吞下去。完了我說護士穿了一身白。他過了一會才接上茬,但推開門走出前,他告訴我她不會在婚禮上穿這身制服的。
“很好。”
Kanji,我希望我爸能在這見見我們,但他是不會理解的,也許是我把他逼得太緊了,我期望著只知道農產的他大談科技。這情況簡直就是父母生錯了孩子。只要我跟他說我不愿經營農場,他都會怒氣沖天,罵我是個瘋子。所以除了坐在皮卡中打地鼠時,我們很少交談。他喜歡說快嘴直言和打快槍需要同樣的技巧,需要耐心和穩健的作風。在其他任何時間我們都難以容忍對方。有一次他看出我因為不斷打偏很失落。那是在周日,學校舞會過后的那天,他猜到了問題所在。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他說,“外邊的那些家伙,就是那些往那個牛奶果凍般香甜俊俏的女孩身邊蹭的那些。他們做得對,他們不是不緊張,而是故作姿態掩蓋了下去。”
他用牛仔帽蓋住眼睛躺了下去佯裝打盹。他的0.22④支出了車窗,還在放松入睡時大秀了一把他那舒展的雙腿。然后槍響處一只地鼠應聲翹掉。
他起身說:“要像魔術師一樣,用他們帥氣的步法分散你的注意力,讓你看不到它們手法的僵硬。他們滔滔不絕讓你以為他們出口成章,無需思考。”
我負擔不起一套動態捕捉網絡設備,但正是爸爸的建議使我萌生了為買副動態追蹤手套攢夠錢的想法。數天的練習后,我能夠滲透入俱樂部,并用宏捕捉跨越和有力的手套動作來隱藏控制力的不足。當其他人慫恿我去耍笑過潮的天神時我知道我有突破了。我是一個大西洋人了。
我耍了他們所有人,除了你,我的愛人。
我記得我們在“因特交際”見面的情景,它在離開植根韓國的中繼站幾個路由器外的地方。走進去時就像整個身體都被吮入網絡流中,然后被唾入虛擬俱樂部中。人人都沉迷其中,注視著你臀部的搖擺和后背上深V裙下的扭動。天神的動作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精準。通話斷掉了,甚至因為所有人都在解析你的網上簡介,帶寬都延滯了一比特。那是你,我的KanjiKiss通過來自首爾的連接推行光子。
但就是這個微笑將我迷住了。沒人見過天神臉上的酒窩竟如此完美真實,連接界面也根本不能使其產生任何衰減。科技飛躍著向前蹦跶了幾步,人們就都跟不上潮流了。那些垂頭喪氣的精英們涌出酒吧時,我才不在乎呢,因為我知道我是作弊耍奸的。我還陷入了愛河。我盡了最大可能應對好這種情況,叩響了十指,給我們兩人一人點了一杯酒。
護士進來了,她那雙鞋在地上吱嘎作響。我氣憤地把頭甩向她。門正要甩上時,我看到對門屋里的閃光。她又量了我的血壓,為自己穿了一身白說了聲抱歉,還說KanjiKiss很漂亮。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我們見面的情景,你歪著腦袋笑嘻嘻的樣子;還有韓國最新炫彩發式廓出的你那圓嘟嘟的日式臉龐。你說我的動作有手動輸入宏的臭味。我站起來跟著其他人過了出口,因為你這個大西洋人拆穿了我的面具,暴露出了我的內心。你卻握著我的手臂說:“我以前也那樣干過。我爸爸后來就成了一位主任程序師。”
我記得我是多么驚喜,跌坐下來猛吸一口酒來掩飾著這份驚喜,接著啟用了一個宏讓我看起來是喜歡喝那東西的樣子。我們就這樣坐著,徹夜長談。我本想在鍵盤和動態捕捉手套上擺弄到大清早的,但你說休息休息吧,讓天神安靜一會兒,省下說話的體能吧。你知道我住在一所公寓里,盯著模糊的全息畫面顯示器很費眼,你知道通過一個破爛界面操作天神時手有多痛。我全身疲憊,損耗過度。
對一個克羅馬農人來說,很難想象一個大西洋人會投來善意。但這樣的事還是來了,我們還交換了發信操縱桿。你能理解,因為你父親工作升遷到了韓國,你必須學著適應。你知道這有多難。不久后,你讓我在剛剛出爐的beta版全動態捕捉裝置的藝術領域獨占鰲頭。
那東西可真貴。我賣掉了所有家當,我的班級紀念指環,我全家照的銀相框,幫一個小伙往加拿大邊境倒了一卡車破爛電腦設備。但路邊不遠處藏有從主板上拆解下來的焊錫和水銀。我不能再這么干了。直到見到安,我才湊夠了錢。
安,我真的非常抱歉。我本該早早告訴你實情的,但讓你去借錢令我羞愧難當。我竭力忘掉我做的這些。
術后一周,我只能忍著不去撓那遍布全身每一厘米肌膚的正愈合的針眼。我想我已經成功忘掉了我那些丟人的事,因為,安,我以前沒搞清楚你來純粹是為幫我。
我記得你打電話叫我去機場接你時我的戰戰兢兢。我在行李領取處找到你時奪走了你手機,裝進了我的兜里,那可真把你弄糊涂了。但你沒有看到身旁的人們,他們都在側目盯著你看呢。
你說:“我只是想讓爸媽知道我做到了。”
“我向你招手時給爸媽發了一條短信。”
“哈??用什么發的?”
我記得這雙焦黃的點綴了眼角的眼睛看著我,像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有內置無線網絡,一天二十四小時處于連接狀態。”
“什么啊?你在電話里也沒說過。”
我已經兩年沒和爸爸說過話了,只在用得著他時給過安一次電話。但這個城市是個異樣的世界,很難閑下來甩開拗勁兒給那些鄉下人去個電話。
坐列車去我公寓的路上她問了我手術的事。讓我記起她都說了些什么得費點時間,然后我告訴她我已經痊愈了。
“你周末來過?”
“你忘了呀!”
我告訴她我在和一個首爾的女孩約會來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問我那個地方是不是在郊區。
“不是,在韓國。她叫KanjiKiss。”
“聽起來像個電影的名字。”
“那不是家人給取的名字。”
我告訴她有關耗損的東西,如果不是通過光脈沖旅行,繞城一圈是多么費事。這就是MAN接入全球網還有巨量閑置帶寬的原因。一秒內穿過城市的信息量是懷俄明州網絡交通五十年的流量。
事情到了我們和KanjiKiss共用晚餐時才崩了。我有一張留足帶寬的桌子和另外付費的全息終端給安。我想都沒想,把服務員遞過來的光纖順手插進了我頸部背面的插槽中。她邊喝啤酒邊哽咽著。知道她不太理解,我愧疚地說我的無線植入體無法直接驅動全息終端,但看到她正在氣頭上我就閉了嘴。
“你怎么能這樣騙我呢?
我記得她死命地抓著杯子,都準備好拿杯子砸我了。
“我說服爸爸寄錢給你,因為你說你的健康受到了威脅,而且你……”她的眼睛里淚光盈盈,眼看就要像在白水瀑布一擊石能激起千層浪了。“你都對自己干了什么?”
就在這時候,桌上的全息終端喚醒了,上面顯示KanjiKiss正在首爾一家飯店里,她坐在陽光明媚的天井平臺上,手拿一杯燒酒的那條胳膊舒展著。我記得那酒有多難喝,安站起來離開桌子,Kanji呢,放低杯子,滿臉失落和不解。
我告訴Kanji:“我跟妹妹撒了謊才弄來了個追蹤網絡。”感覺反而更糟了。
那整個周末都慘不忍睹。我試著讓安理解,我告訴她那當然是為了我的健康,身體不是靠心臟驅動的嗎?但是安不想跟我說話。回機場的途中她又開始跟我說話了,但還是圍繞在Kanji和我怎么在網絡操控設備上花費這么大上。
“機票可沒那么貴。”她說。
Kanji,知道我怎樣給她說明你會自豪的。我告訴她我們這樣可以隨時聯系,甚至是在幾乎無意識的情況下都隨心所欲。飛機又不舒服又耗費時間——高損耗。而且休息上一個星期就甭想趕上工作進度了。但網絡的損耗系數幾近于零。
她不會理解的。她說爸爸越來越老了,農場里需要人手幫忙。她試著幫過爸爸,但連女兒都得干農場的活兒讓他覺得對他來說是種不好的反照。所以他做了件凡是有子嗣的男人都不會干的事,他雇了個農活幫手,現在手頭更緊了。去年冬天那輛平板貨車壞了。現在他在媽媽的轎車上蓋了塊帆布,然后他和那個幫手在車頂上垛上了草料,小心地開到了蓄養牲畜的空地上。她說爸爸很想我。他還在照常經營,因為他認為我會回來接手的。他說當我發現這種生活不夠真實時我就會回來的。
我不想為此煩惱。像以前的我一樣,她是個克羅馬農人。需要點時間來適應,來習慣剃腳毛,來習慣大西洋人的穿著和玩樂。
我這樣沒有無線接入地躺著已經幾個小時了。醫生說這樣我才能得到休息,但是切斷我和愛人的聯系后一切感覺沒有意義了。無所謂了。這之后我會有最好的聯絡。
信息指示燈亮了。我真該把它扔一邊去,我再也不想聽到這東西的聲音。但那個小點令人著迷地閃著,機場信號燈那是純粹的破爛,騙我著陸。除此之外周圍什么都沒有了。這就是我的一切,我于是就把它運行了。語音郵件流過我耳道。爸爸的聲音回響著,因為他用的是辦公室里的聽筒電話。他的聲音緊張,就像有人要勒死他。他說我應該回來,別再繼續離經叛道了。背景音中媽媽在哭泣。她想問我有關KanjiKiss的事,她說不明白為啥沒邀請她的家人參加婚禮。
“我告訴媽媽你恢復得很好。”安平靜地說。她肯定離電話最近,因為她的聲音聽得最清楚。“跟他們說說KanjiKiss,”她說。“告訴他們那里網絡上的事情怎么搞的,你怎么看到她的形象,雖然那不過是一種重現。”
爸爸停下來不說話了,媽媽說:“我們啥時候能見到她的家人?”
“對呀,”安說,她顯得很生氣,大概在哭吧——“黃石”“白水”⑤。“KanjiKiss只是個網絡操縱桿。你叫他們Kiss一家嗎?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真名。”
肌肉痙攣著,縫合處在后背上抽搐。肌肉感覺扭成了疙瘩。
“老掉牙,”我輕聲說,然后深呼吸著想要平靜下來。爸爸開始大喊大叫了,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聽起來就像要窒息了。
“跟不上潮流,老掉牙,”我重復著這句咒語。我開始耳鳴。我開始感覺換氣過度,就屏住了呼吸。縫合處像要撕裂。她的真名?我自己也很忐忑。
“媽媽不明白你要到哪里去,”安說完中斷了,爸爸的話清晰起來,“在網絡上沒人知道你是否真的存在。”
背上的結抽緊了,把我的肩膀拉了回去。我看起來一定像只潛在水下的天鵝。
信號終止。家人沒了,只剩我一個。
連眨眼的信號燈都離開了我。屋子里冷得要將我凝固。聚酯纖維靠墊抵著我的臉,奇癢無比。沒有護士走路的嘎吱聲。這里一片靜默,就像我深陷在鄉下的風滾草中。
我轉身看著那扇雙開門,看到一縷銀輝,數據,滿溢在門縫和地面間的空隙。我的圖騰還與我同在。
一扇門受到了壓迫般開始扭動,就像她從網絡那邊欠身過來,和我調情。我的肩膀后背松弛了下來。
我盯著那閃光,想象著早晨她用她那雙唇喚醒我。她的手沿著我的腿挑逗。入夜時,我用親昵的摟抱喚醒她卻不碰到她的衣被。
你甚至連她的真名都不知道吧?安說。名字和自我拴在一起。她的真名是KanjiKiss。我入睡時她時常向我耳語。
我的愛人會活過我的父母,安,她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Kanji,它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理解。他們懼怕允諾。跟別的婚姻不一樣,這是一走到底,沒有歸途。我們簽了百萬字節的協議。我們的器官給了病人換來了金錢,足夠買下所有需要的服務器構件。
它們為什么就不能為我們高興呢?我們內核聯姻,永愛無邊。我們不會變老,不會受傷,也不會死去。就像你說的,我的家人都是愚昧不化的那種。他們一點點一天天殺掉自己,在農場里累死累活。當他們化為懷俄明風中飛揚的塵土時,我們依然在一起。我們可以住上海拔最低的山頂上的別墅,欣賞雨中的沙漠景致,永遠在一起。只有想象是我們的界限。
醫生推開門,門關上前閃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一切正常。”他邊檢查縫合處邊說。
“牧師呢?”
“只要你們一起去找他就會準備開始。”
像蘋果,移除里面的重要部分,再轉移到新媒介中。
輪床通過雙開門進入房間里一個劈啪作響的一個數據池,從光纖束懸下一條很粗的消防軟管。
嗶——
“是KanjiKiss,她入核了。”
我記得當我告訴她當我和爸爸一起打地鼠時才最親密,那時KanjiKiss是多么驚詫。她不相信一只動物的死亡促成了我們的交流。“那只是我們以前的樣子,”我告訴她。“那就是我們交流的方式。”那就是我們交流的界面。
醫生撿起消防軟管的商用一端,接到了新安在我頸背底部的超寬帶端口,然后他向操控臺走了過去。他停下來,從老掉牙的雙焦鏡上沿看著我。“要繼續嗎?”
“要。”我說。我需要我的KanjiKi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