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7月,公安部發生了一次不小的“地震”,歷時兩年,波及當時全部工作人員的四分之一。
1982年4月,鄧小平批示“過去搞過專案的原則上調出公安部”。人們一直不清楚鄧是在什么文件上、針對什么情況作出批示的。但從同年5月26日彭真就執行鄧小平批示,給彭沖、劉復之、趙倉璧的信上,可尋覓出些許信息。彭真寫道:“看了小平的指示后,反復考慮了專案人員的問題”,“在林、江等指揮下,誣陷迫害劉少奇等大批老干部的專案人員,都集中在公安部,‘原封不動’沒有處理,‘有些人處在重要崗位上’,自然要引起干部群眾的疑問和擔心,反應是強烈的”。彭真在信中又說:“公安部參加過專案工作的有好幾百人,但問題嚴重的是少數”,“據我過去在被關押期間的感覺,審查、審訊我的幾十個小組,在審訊過程中的表現,從政治上、作風上的好壞來說,大體是‘兩頭小、中間大’,表現很惡劣和比較惡劣的是少數”,“大多數是中間狀態的。違反審查、審訊常規言行的并不多,這類人在審訊我的幾十個小組的人中是大多數”。他又將專案人員分成了三部分,即惡劣的、好的、中間的(隨大流,按程序辦事的)。他建議:1.對表現很惡劣或比較惡劣的,立即調離公安部;2.對表現好的和比較好的,可以留下來;3.對中間的大多數,與機關其他人員一起參加輪訓,然后根據他們在學習中和平時工作表現,按中央指示的原則,分別處理。這就不是簡單的“調離”,避免了無差別的處理。
但是,彭真說“在林、江等指揮下,誣陷迫害劉少奇等大批老干部的專案人員都集中在公安部,‘原封不動’沒有處理”這個論斷,不符合實際。
文革中的“中央專案組”組長是周恩來,下面分三個專案辦公室:“一辦”由汪東興負責,辦案人員是從有關單位抽調的局、處、科級和部隊的各級軍官;“二辦”由黃永勝負責,辦案人員多是由部隊抽調的師、團、營、連級軍官,也有極少數地方干部;“三辦”由謝富治負責,辦案人員多數是公安部機關的干部,軍隊干部約占三分之一左右,均是組長一級的骨干。十年文革中,有多少人參加過中央專案工作,無從得知。1968年底,周恩來請專案組人員看樣板戲,江青等人參加人民大會堂三樓小禮堂、京西賓館禮堂均是座無虛席保守估計至少不下七八百人,這是我親自參加的“一時之盛”。專案人員是不斷流動的,到底有多少人參加過專案,誰也說不清,有待檔案公布。老干部的專案是屬于一辦、二辦的,先后在一辦、二辦工作過的人,不下六七百人。而公安部先后在一辦工作過的只有42人,在二辦工作過的僅4人,總共不及百分之二。(參見梁保初:《一樁三十年前的往事》)公安部的辦案人員,基本上集中在三辦,而且主要是1971年5月后從黑龍江五七干校“借調”回來的。怎么說專案人員都集中在公安部呢?
公安部的基本職能就是破案、辦案。1949年以來,多少“大案”、“要案”集中在公安部辦理。三辦的專案中有的就是以往專案的延續。以往的“專案”,也有很多冤假錯案。如“潘楊案(潘漢年、楊凡)”、“胡風案”、“二陳案(廣州市公安局原局長陳泊、副局長陳坤)”等等。雖與文革中的專案不可同日而語,但無疑兩者內存著血脈相通的因子。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指出,“過去那種脫離黨和群眾的監督,設立專案機構審查干部的方式,弊病很大,必須永遠廢止”,是大得人心的。文革中的專案,確實誣陷、迫害了許多老干部,公安部參加專案的人,也有跟風跑線,品行不端,違紀違法的。這類人應該受到黨紀、政紀、法律的追責、處理。曾一度主持三辦工作的趙登程(空八軍原副軍長,公安部軍代表之一),提出“一人供聽,二人供信,三人供定”的辦案原則,制造冤假錯案。后來趙因嚴重破壞國防科研,被捕判刑。參加了劉少奇專案的一副局長被撤職并開除黨籍。在鄧小平批示之前,對犯過嚴重錯誤的六人,已做出調離公安部處理。
公安部的干部接手“專案”后,發現許多案子違背辦案常規,按“有罪推定”進行“調查取證”,感到案卷材料和結論不可信。必須重新調查,重做結論。他們不辭勞苦投入清理案件工作,為不少老干部澄清了歷史,辨明了是非,得到被查人員及家屬的贊許。公安部原六局副局長,公安部專案人員輪訓班黨總支副書記梁保初,曾出版專著《一樁三十年前的往事》(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敘述了公安部辦案人員的情況,列舉了大量秉公辦案、大膽辯誣的人和事。他接手辦理的曾生專案,堅持了實事求是,得到曾生的來信表揚。
《一樁三十年前的往事》一書,尚未說到辦案人員被逮捕、關押的事。1967年公安部十局干部盧玉文等三人到安徽找李銳調查,李坦言對陳伯達的看法,他們將李的談話,原原本本地匯報,結果三人同時鋃鐺入獄,罪名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后來釋放他們時,其中一位(忘了姓名)不肯出獄:我犯了什么罪?為什么逮捕關押我?不說清楚,我不出獄!“九一三”事件后,一辦、二辦一批案子移交三辦,實際上移交公安部。于桑副部長在接收這些案件時,特別提出,案卷中“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提法,應予刪除,攻擊了誰,實名記錄!不然將來不好說。“四人幫”還在臺上,“兩個司令部”還在惡斗時,于桑竟然敢做出這樣的規定,令人敬佩!
總之,說文革中搞專案的人都集中在公安部,公安部搞過專案的人都應調離處理,這些論斷不符合實事求是的原則。
1982年6月7日,彭沖認真研究商議了彭真來信后,致信胡耀邦、趙紫陽并鄧小平,轉報彭真來信并提出自己的意見,還特別將中央政法委報送中央領導人的絕密件“原中央一、二、三辦人員名單”送公安部黨組一套,“供了解情況用”。這個名單鄧小平已于5月20日看過。
彭沖經與彭真及趙倉璧、劉復之等人商議,提出對公安部專案人員,要區別對待,慎重處理,表現惡劣的堅決調離;對表現好的,確實沒有多大問題的,可以留下,其余都先進輪訓班學習,然后再分別處理。鄧小平批示“贊成”。
1982年7月23日,公安部專案人員“輪訓班”開學,參加過中央專案的283人,本部專案的40多人,再加文革中“造反骨干”,總計近400人,集中到中央政法干部學校(今公安大學)“集訓”,實際上是“封閉式審查”。主持輪訓班的胡之光說得明白:專案“完全是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篡黨奪權服務的工具”,專案人員是他們迫害老干部的爪牙和打手。參加輪訓要“自己解放自己”,“好好端正態度,接受審查”。甚至提出這樣的問題:“搞專案是組織上派出的,為什么派你去,而不派他人去?”誘導人們上綱上線來檢查交代問題。胡之光還在部黨代會上,繪聲繪色地講述辦案人員的惡劣行徑。
被“集訓”的人大多數是老公安,局處科長有一百多人,彼此都很熟悉,但來到輪訓班,卻如同路人,都俯首橫眉,互不理睬,心事重重。老干部受迫害時,他們在零下40多攝氏度的東北農場吃苦。15年前,也是在這個“干校”,舉辦公安部“學習班”。1968年初,又被“一鍋端”,被扔到黑龍江集賢縣筆架山農場。如今,又來到這里,進了“輪訓班”,“畢業”后就將永遠離開公安部了!
經過兩年多挖地三尺的“審查”,1984年6月,輪訓班結束,僅留51人回公安部,280人調離,有幾個人受到黨紀、政紀處分,約占被輪訓人數百分之二三。這個數字,也是巧具匠心的,280∶51既符合鄧小平“原則上調離”的指示,又符合彭真“兩頭小中間大”的估計。
本人有幸,1981年正式離開公安部,調到統戰部工作,當輪訓班興起時,已被提拔當副處長。原單位有人向統戰部發信,意在撤掉副處長“揪”進輪訓班。我有所預感,主動找了統戰部黨委書記陳欣。那是剛上班的早晨,陳欣一面擦著桌子,一面笑呵呵地對我說:你真聰明,他們已經來信了,那不是什么檢舉揭發,而是文革時的大字報,我們不信,也不會像他們那樣辦!你有什么問題,主動交代,副處長職位不動,放心工作好了。陳欣的幾句話及她當時的神態,溫暖我一輩子!
(作者為中央統戰部干部局原副局長)(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