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涼如水,夜空星光點點,泰坦樹葉在星輝下也泛起了朦朧光暈。喧鬧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被夜風過濾,只聽得到隱約的笑聲,倒是附近的蟲鳴更讓阿芷聽得清晰。
她在一根粗大的樹枝后面找到了李川。
“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喝酒啊,大家都在等你。這場慶功酒會是為你開的呢。”晚風很大,阿芷的裙裾獵獵飛揚,她不得不用手拉住。
李川抬起頭,眼神迷離地看了阿芷一眼,笑道:“你來了,來來來,陪我坐下,這風吹得很舒服。讓他們等去吧,多等一會兒也不會怎么樣。”
“也是,你是恒若星的救星,他們不會怪你沒有禮貌的。”阿芷便把那硌腳的高跟鞋脫下來,丟在一邊,坐到李川身邊的樹枝上,潔白的雙腳晃來晃去,在李川眼里劃出一條又一條弧線。四周盛開的泰坦花微微搖晃,繁復的花瓣向外張開,露出中間微黃的蕊,一朵花正好開在阿芷腳下,看上去她仿佛是從花苞里出來的人兒。
李川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阿芷。作為泰坦城管理者的孫女,她也被邀請出席了這場慶功宴,因此身著正裝。一襲白裙如雪,領口開得有些低,露出白凈的肌膚和略微的隆起。她的頭發被梳起來,披在肩上,如一瀑流涓。這讓她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美麗,就像遠古傳說中誤入凡塵的仙子。
李川下意識地聳動喉嚨,笑道:“看不出來,你還發育了……”
“叔叔你!”阿芷頓時臉頰緋紅,嗔怒著去敲李川的頭,“叔叔你是不是喝多了!”
李川任由她敲打,搖搖頭道:“其實酒這種東西,即使喝得再多,只要我不想醉,就不會醉。但是我現在確實有點不清醒,要不然也不會把‘我覺得你長得漂亮’這句實話說出來……”
阿芷的臉更紅了,有些發燙,干脆扭過頭假裝生氣。李川只好道:“好了好了,我夸你,你應該高興的。你知道我很少這樣夸別人的。”
“我都十四歲了嘛!”阿芷嘟著嘴,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李川把手里的酒一口飲盡,然后揚手將酒杯扔了出去,精致的玻璃酒杯在空中劃出晶瑩的弧線,倏地消失在黑暗中。“叔叔你不開心嗎?”阿芷看著李川的臉,他雖然在笑,但他的眼神里隱隱透著傷感。
“是嗎?”李川抬起頭,看著夜空,“我應該開心嗎?”
“當然應該啊,你救了恒若星,你把整整一個軍團的敵人消滅了,我奶奶說戰爭開始以來,就沒有人比得上你這次戰役。”阿芷的頭發被風撩起,匹練般展開,“現在恒若星安全了,大家都很開心,叔叔你也要一樣開心嘛。”
李川不置可否,只是道:“安全了嗎?你們真的以為恒若星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阿芷有些不明白,遲疑道:“戰斗不是結束了嗎?我們贏得了勝利。他們都是這樣說的。”
“不,還沒有結束,事實上,戰爭才剛剛開始。”李川站起來,輕輕道。他的聲音剛出口就被夜風吹散了,凌亂破碎,阿芷沒有聽清,問道:“什么?你剛才說什么?”
李川搖搖頭,說:“沒什么,我們去慶功會吧,現在有些冷了。”
兩人剛回慶功酒會,就被端著酒杯的人圍住了。他們都是受邀請的人,不是軍官就是富戶,都在恒若星球上有頭有臉。此時他們臉上都堆著諂媚的笑,一迭聲地跟李川問好。阿黛爾坐在角落里,默默看著。
“總督,這次您真是救了我們。說實話,剛開始把軍隊交給你時,我……是萬分不樂意,現……現在我才真的是佩服得……”一個身穿軍裝的人喝得有點多了,說起話來舌頭打結。
李川笑笑,拿過一杯酒,仰頭飲盡。
又有一人靠近,臉都笑成一朵花了,“總督啊,您給我們說說嘛,為什么那些澤斯龍怪會那么巧,剛好在坎塔軍隊踏上澤斯原時出來?難道你馴化了它們嗎?”
李川依舊笑而不語。但是人們的好奇心被引起來了,圍住李川不放,一個勁兒地問。李川總算點頭,道:“那還要多虧阿芷姑娘。”說著,他朝阿芷舉杯示意,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阿芷身上。阿芷的臉頓時紅了,惱怒地看了一眼李川。
李川不以為意,繼續道:“阿芷想要我為她找澤斯龍怪頭上的虺珠作為生日禮物,我就去了澤斯原。我重傷了一頭龍怪,取下了虺珠,那時它已經奄奄一息,隨時會死。可是當我喝泰坦果漿時,龍怪突然發瘋般地暴起,搶走了果漿,還攻擊我。后來我逃出去,就知道了龍怪對泰坦果漿很敏感,一丁點兒的果漿都會讓它們狂性大發。所以我讓阿黛爾收集了所有的果漿,裝在金屬罐里,讓士兵們丟棄在澤斯原上,等坎塔人走進去時按下按鈕,讓果漿流出來,刺激地下的龍怪。”他的說法很簡潔,但所有人都能想到這其中的艱難,別的不說,光是獨自去捕獵龍怪,就是一件危險至極的事情。
“哦,那你讓我們把兵力聚到一起,就是為了能讓所有的坎塔軍隊都過來,一擊奏效?”尤斯恍然大悟。
李川點頭:“亞虎是個講究效率的人,如果能一舉殲滅我們,那他就會把兵力集中。我研究過他的事跡,對他的作戰風格很了解。”
“真是精彩,總督你年紀輕輕就有這份膽識和洞察力,將來前途無量啊。來,我們敬總督一杯!”一個胖子舉起酒杯,大聲道。
所有人都舉起了酒杯,李川不好拒絕,便也端杯對飲。大家的目光都匯聚在李川臉上,沒有人留意到,此時,阿黛爾·秦放下酒杯,悄悄出了慶功酒會。
那邊慶功酒會熱鬧喧嘩,這邊的氣氛卻沉寂如死。
沒有開燈,偌大的會議室里暗沉沉的,開會的人坐在黑暗里,姿勢端正。他們坐在一起,卻沒有一個人在交談,會場安靜得連心跳都可以聽見。他們的對面,是一個全息投影儀,正投影出一面墻的模樣。這面墻全部由黃金打造,上面雕刻了九張臉,其中一張面目崩壞,剩下的八張分別有不同表情,看上去怪異詭譎。
“聽說,我的生化部第六軍團全軍覆沒了,連軍團長亞虎都死了?”黃金墻壁上,面無表情的那張臉最先打破沉默。
“是的,亞虎的第六軍團在恒若星遭到伏擊,一千萬人全部葬身在惡獸嘴里。”黑暗中,有人答道。
黃金墻上,代表憤怒的臉猛地睜眼,表情猙獰,大聲咆哮。同時,怒臉下方,代表陰沉的臉開口道:“據我所知恒若星上的兵力不超過三百萬,且裝備落后,遠遠比不上我配給亞虎的武器。為什么他會葬身在那小小的星球?”
“他中了計,對方誘使他進入伏有數十萬惡獸的荒原。關鍵時刻,惡獸從地下竄出,給了他致命一擊,據說亞虎有機會逃跑的,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戰死在那里,另外——”回答的人似乎在猶豫,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他的選擇是對的,要是他回來了,面臨的懲罰會更加嚴厲。與之相比,死亡只是解脫。”陰沉的臉頓了頓,道,“第十七軍團長,你剛才有話沒說完。”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頓了頓,陰影里的第十七軍團長還是開口道,“我們收到情報,在恒若星一役中,指揮人類軍隊的,是一個叫李川的青年將領。”
八張臉上的眼睛同時張開,里面充滿了震驚,代表懷疑的臉道:“你說的這個李川,是不是我現在心中想到的那個李川?”
“應該是我們心里都想到的那個人。情報里還說,他只有一只手,左手。”
“對,不可能那么巧的。宇宙中斷了右手的人很多,但是斷了右手還能靠計謀吞掉整整一個軍團的名叫李川的人,應該只有一個了。”高深莫測的臉龐接替了懷疑之臉,幽幽道,“為什么他會突然出現?這兩年來你們不是一直在找嗎?”
“我們也不知道。兩年前聯盟的羽京政變,劍黨一派失勢,李川受到牽連被貶,他最強大的武器‘氣之手’也給砍了下來,然后我們就失去了他的蹤跡。我們派了無數人去搜尋他的下落,可兩年來,他就像消失了一般,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一出手就消滅了我一個軍團?”陰沉的臉壓低了聲音,語氣陰寒。
“是的,大皇帝。”
八張臉不再說話,所有的眼睛都閉上了,似乎陷入了沉思。會議室的人不敢打擾,小心地屏著呼吸,在濃重的陰影里耐心等待。
“亞虎慘死,不能不報仇;李川再現,不能不殺他!”很久之后,八張嘴同時開口,低沉的語氣在幽閉的會議室里環繞,“帝國現在已派出數千個軍團,在銀河的各個角落里參戰,這些軍團只負責攻城略地。我最為倚靠的,還是在座的各位,你們這一百個人,統帥著帝國最精銳的‘血牙百團’,是我最強大的武器,我一直沒有把諸位派出去,就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有人能替我鏟掉擋在帝國復興道路上的絆腳石!”
壓抑的沉默再次籠罩了這個幽閉的空間,黑暗里,有人陸續站了起來,走到黃金墻壁面前,單膝跪下。
黃金墻壁上所有的臉都勾出一抹殘忍的笑意。
“機械部第十七軍團、第二十六軍團、第四十五軍團,生化部第八軍團、第十五軍團,獸化部第三軍團、第十二軍團、第二十軍團,”跪著的八個人影依次念出了自己軍團的名字,然后同時道,“愿遠赴恒若星,讓戰火焚燒一切,捍衛帝國的尊嚴。”
羽京,雨夜。
站在窗前,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徹夜不眠的城市,雨聲綿綿,雨幕把遠處的燈火氤氳成模糊的一團,連高聳入云的建筑在雨中也只有淡淡的輪廓。這個城市總是在下雨。
身旁的全息投影儀傳來嘈雜的聲音,似乎是電流躥動的摩擦聲,一個微胖的人影出現在房間里。電路有些不穩,人影看上去很模糊。
“首相大人,深夜了,有事嗎?”窗前的他轉過身,恭敬地垂首道。
“當然有事!”被稱為首相的人影的語氣有點急促,“我收到消息,李川又出現了!”
他點點頭:“我已經知道了。三天前,他以不到六十萬人的損失,消滅了有‘帝國之矛’之稱的坎塔生化部第六軍團,全殲。軍團長亞虎也身死恒若星。現在整個羽京的將領們都在說這件事。”
“那我們就應該警覺了。”首相在最初的慌亂后鎮靜下來,盡管面目模糊,但依稀可見到他眉宇間漸露霸氣,“你一向負責監聽,探到劍黨那邊的動靜了嗎?”
“斯柯道已經面見國會,大肆宣揚李川的功勞,然后向議員們提出申請,讓他重回羽京。除了斯柯道,聯盟其余的年輕將領們,也聯名懇求。據說大部分議員已經表明了同意的態度。”
首相重重哼了一聲,道:“我們在國會里的人呢,他們怎么不做點什么?我每年在他們身上花的錢,難道沒有用么!”
“他們沒有辦法。這次李川功勞太大,不但緩解了沙斯螺臂星系的戰局,更重要的是,讓人們對聯盟重塑了信心,他們想阻止,卻無能為力。”
“那么,黨內的人怎么看?”
“現在整個盾黨都人心惶惶,他們都在傳,萬一李川重回,日子就不好過了。”
“你們擔心什么!他要報復,第一個找的人也只會是我!”首相沉默,過了一會兒,語氣輕松了些,“你們也別擔心,他想回來,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不止我們容不得他,坎塔帝國的大皇帝也急欲殺之,要知道,大皇帝原本有九張臉,卻被李川轟爛了其中的那張笑臉,這讓大皇帝永遠也不能笑出來了。何況李川還毀了坎塔整整一個軍團,帝國的人不可能不報復。”
“首相考慮得是,我明天便傳話黨內的高層,讓他們不必慌張。”
“嗯,凱文,黨內的安撫工作交給你,我很放心。”首相抬起頭,仔細看著他,眼神漸漸犀利,“只是,你和李川的——”
“首相放心,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凱文·澤爾現在只向盾黨效力!”他打斷首相的話,也抬頭,與虛無中的目光對視。
首相點頭道:“那就好。我深夜打擾你,也是想看看你對李川是否還有顧慮。既然沒有,那便好,李川的事情我來負責,你可以放心,除了靠坎塔帝國,我在恒若星上也安排了一顆棋子,多年棄之,現在是用上它的時候了。”
“棋子?”他愣了愣。
但首相沒有再回答,他的身影越來越淡,似乎在夜色中稀釋,漸漸消失于空氣中。
他再度面朝窗外,卻無心去欣賞整個城市輝煌璀璨的燈火,雨還在下,窗子上沙沙地響,仿佛雨水舔著窗戶。過了很久,他的嘴角突然揚起了一抹笑意,喃喃道:“李川啊李川,當年盾黨花了那么大的力氣才把你趕走,現在他們也不會讓你輕易回來的。只是,這個城市如果沒有你,那會多么無趣啊……”
這一天早上,李川起來睜開眼,窗外的天空還是暗沉沉的,他覺得有哪里不對,但睡意昏沉,便閉上眼睛打算繼續睡覺。
“咚咚咚”,屋門被使勁地敲著,還傳來了阿芷的聲音:“叔叔,快開門啊,出事了!”
李川心里一動,睡意全消,才省悟過來是哪里不對勁——他的生物鐘很準,不會在天亮之前睜開眼睛。他起床,看看鐘表,上面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了恒若星的早晨了。但是,天依然沒亮,濃濃的暗色在窗外環繞——
終于來了!
李川趕緊穿好衣服,把門打開,張口就問:“是不是今天早上開始,就看不到太陽了?”
阿芷一愣,隨即道:“是啊,我起床的時候,天還是黑的,我還以為是我起早了呢!到現在為止,整個星球上都是黑漆漆的。奶奶讓我把你叫過去,城里的人都在等著你。”
“嗯。”李川點頭,然后匆匆跨進浮空車,往會議室所在的那棵大樹駛去。飛行的途中,他看到粗大的坎塔樹枝上掛著的每一個果屋里面,都有擔憂和企盼的眼神傳出,全部匯聚到自己身上。看來只有阿芷無知無覺,而其他的居民們已經猜出是什么事情了。李川帶領他們打過一次勝仗,現在,他仍是他們心中的希望。
但是……李川搖搖頭,徑直行駛。
很快就到了會議室,里面人不多,大都是泰坦城的名流,還有一些其他城市的管理者。李川一走進去,里面嘈雜的議論聲就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過來,停在李川沒有表情的臉上。
“你知道了吧?”阿黛爾先開口,“今天早上開始,整個星球沒有光芒了。另外,我們還接收到了一條信息。”
“是什么?”
阿黛爾朝顯示屏上示意,李川抬眼看去,只看到一行巨大的紅色字體——坎塔帝國八軍團聯軍,共計一億七千萬軍隊,圍困恒若星,討回血仇!
“難道黑夜一直不過去,是因為坎塔的軍艦?”盡管早就猜到了,但這樣的事實,還是讓李川有點吃驚。
阿黛爾臉上難掩擔憂,“是的,他們的軍艦布滿了整個恒若星的外層宇宙空間,密密麻麻,遮住了五顆恒星發出來的光。這樣的規模——帝國軍隊的數量沒有夸張,真的有一億七千萬之多。”
“那就是說,我們被圍住了?”
“嗯,被圍得死死的。估計再過不了多久,他們的軍隊就會下來,對我們進行攻擊。”
“不錯,而且他們是為報仇而來,不會再顧忌什么了。”李川表情平靜,語氣并不怎么慌張,這讓一直緊繃著心弦的眾人略微放松了些,有人忍不住道:“有總督在,恒若星肯定不會有事的。只是不知道,這次總督有什么計策?”
李川輕輕笑了笑,目光不可琢磨,一一在眾人的臉上掃過。所有人都有些不自在,詫異地看著他,半晌,李川無奈地聳聳肩,道:“這次我沒有辦法。”
眾人大嘩,臉上都是驚疑的神色。
“敵人數量太多,足足是恒若星全部兵力的幾十倍,在這樣懸殊的敵我形勢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有辦法打敗坎塔人。”
“那怎么辦?”驚慌在一瞬間籠罩了整個大廳,所有人都面露絕望,不知所措地望著周圍的人。突然,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排眾而出,大聲道:“我記得總督你說過,你已經聯系好了援軍。若是援軍到了,說不定我們還有一線生機。”
這話提醒了其他人,他們不再竊竊私語,期待地看著李川的臉。
“對不起,在這一點上,我欺騙了大家。我其實并沒有跟沙斯螺臂星系戰區里的將領們談好。事實上,他們即使想來支援,也是有心無力——他們兵力不過五千萬,卻負責整個星域里的防守,兵力太過松散,敵不過襲來的八團聯軍。”李川臉上沒有絲毫慚愧的表情,好像在說著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知道你們現在肯定想殺了我,但是,在戰爭中,為了鼓舞士氣,有時候撒謊是很必要的。這點在所有軍事書籍上都可以找到。”
這話仿佛諷刺,眾人里的軍隊將領們臉上發紅——確實,李川的話無可辯駁,要怪,只能怪自己軍策讀得少,而且李川也確實帶著士兵們打了一場勝仗。
李川道:“當然,我也不會丟下大家,我會跟你們一起。”
會議室里一時沒了聲息,所有人心喪若死,眼神枯槁。就連一直以來都鎮定自若的阿黛爾,此時也不由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
“各位,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依然要保持戰斗的信念。我們還需要集結軍隊,跟坎塔人再度交火。”李川再次沖眾人敬了一個軍禮,然后轉身向外走去。
阿黛爾猶自不死心,澀聲問道:“我們去跟坎塔人戰斗,還有活下去的可能嗎?”這也是其他人的心聲,他們轉過頭,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看著李川的背影。
“沒有,我們絕沒有勝利的希望,失敗就意味的死亡,但我們還是得去戰斗。”李川停下了步子,但沒有轉回身子,頓了頓,繼續向門外的黑暗里行去,“因為,即使我們投降,降臨在這顆星球上的,也只能是戰火。”
阿黛爾回到家中,呆呆地坐著,眼神空茫。
這些年來,她一直掌管著恒若星球,見慣了風浪,卻從未碰見過像今天這樣令人絕望的情況。也難怪,她把一生都奉獻在了這顆貧瘠的星球上,在這里,她犧牲了青春和理想,身體日益老去,歲月如歌,恒若星見證了她生命的一切。現在,得知自己一輩子苦心管理的星球將要毀滅,她不由得心如死灰。
阿芷慢慢走近她,疑惑地道:“奶奶,你怎么了,不開心嗎?”
阿黛爾抬頭看著孫女,長嘆一聲,突然伸手將她抱住,久久不松開。阿芷被奶奶這罕見的舉動嚇了一跳,乖乖縮在奶奶的懷抱里,忍了很久,才小聲道:“是不是因為外面的天還沒有亮?我聽說是坎塔人的軍艦遮住了天日,但是奶奶不要擔心,李川叔叔那么厲害,肯定會有辦法的……”
“唉,李川……”阿黛爾欲言又止,終是沒有把責怪李川的話說出來。現在罵他也沒有用,坎塔軍艦已經來了,而聯盟……阿黛爾突然渾身一震,想到了什么。
阿芷感到了奶奶的震動,正疑惑著,卻聽奶奶道:“阿芷,現在奶奶有點事要做,你出去一會兒。不要去太遠的地方,外面很危險。”
阿黛爾待阿芷出去后,把門關上,然后迅速來到灰塵彌漫的儲物室。她在里面無數雜物的最底部,找到了一個小圓盤,其上有個蒙塵的攝像頭,她小心地把灰塵吹盡,拿著它回到客廳。
“我以為已經跟羽京劃清了界限,永遠不會用到你的……”阿黛爾喃喃自語,把圓盤放好,攝像頭對著自己,按下了圓盤上的小按鈕。
嗤!光芒在圓盤邊緣劃過。一道看不見的信號自盤中央發出,以超越光線的速度,穿過大氣層,穿過星球外軌道上合圍成鋼鐵巨球的坎塔艦隊,穿過茫茫無際的宇宙空間,來到了一座雨聲綿綿的城市。
“你終于肯找我了……”帶著笑意的聲音在幽暗的客廳里響起,環繞不休。隨著聲音的到來,一個微胖的人影也慢慢在圓盤上出現,聚合成形。
“舒原……”李川抱著他的盒子,緩緩摩挲。
此時外面人聲鼎沸,大難來臨的消息已經在整個星球上傳開,到處是人心惶惶。人們紛紛出了果屋。來到枝頭,翹首望著頭頂的天空,而天空烏黑得如同此時人們絕望的心情,沒有一絲光瀉下來。
李川獨自坐著,保羅安靜地蹲在他旁邊,它的眼睛微微閉合,似乎在養神。
過了一會兒,李川站起身,抱著盒子,走出了果屋。保羅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屋外是濃重的“夜色”,他看到所有的枝頭上都吵鬧不休,人影憧憧,偶爾有燈光閃過,看到的,也只是一張張驚惶無措的臉。李川快步走到樹枝盡頭,來到樹干處,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乘上浮空車,而是在厚糲的樹皮上摸索,摸到一個金屬圓塊,按下,樹皮向兩邊滑開,露出里面的空間。
里面停了一艘小型飛船。
李川走進去幾步,回過頭,詫異地看著后面,“保羅?”
老黑狗保羅沒有動,站在樹洞外,一眨不眨地看著李川。
“來,進去。”李川把盒子放下,向保羅招手。見保羅還不進來,他皺皺眉頭——保羅產自名為初寒的星球,是當地野生的純種短腿犬,智力極高。在李川多年馴養下,更是聰明得洞察世事,明辨利弊,不可能不懂李川現在的意思。
保羅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轉過頭,朝屋外的一個方向望去。
李川一愣,隨即明白了——那是阿芷家的方向。
阿芷在門前百無聊賴地站著,她隱約聽到了屋里傳出的聲音,是奶奶在和一個男人交談,兩人的語氣漸漸急切。但她聽不真切,因為外面布滿了其他嘈雜的聲音,鋪天蓋地,模糊了屋里的交談聲。
阿芷知道,其他人是在驚慌。她從聽到的只言片語中,已經了解了人們在懼怕什么,遠處黑暗凝結如鐵,坎塔軍隊隨時會撲下來。她心里卻不怎么害怕,從小到大,無論多么可怕的事情,奶奶都能夠解決,何況,還有那么厲害的李川叔叔……
正想著,枝葉拂動,李川的身影從濃密的樹葉間顯露出來。
“叔叔!”阿芷叫道。
“不要這么大聲!”李川的臉很嚴肅,一把上前抓住阿芷的手,“來,你現在跟我走。”
阿芷被他拉著走,不解地問:“去哪里啊,奶奶說我不能離得太遠,現在外面很不安全。”
“現在哪里都不安全,跟我在一起,就沒事。”李川簡單地說,拉她上了浮空車,沒有開燈,在黑暗中向自己的家駛去。阿芷沒有多說什么,在李川面前,她總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他們來到李川的果屋坐在樹干處,阿芷驚訝地看著李川把樹洞的機關打開,接著更加驚訝地看著里面的飛船。“這是……”
“這是我來恒若星時駕駛的飛船,雖然外表破舊,但性能是最好的,有多維跳動發生器。”李川解釋道,“你進去吧,我要帶你離開這顆星球。”
“為什么要離開?”
“因為恒若星守不住了,敵人太強大,留在這里很危險。”
“那我奶奶怎么辦?”
李川垂下眼瞼,陰霾遮住了他的眼睛,嘴唇抖了抖,才道:“這是單人飛船,能裝下你我和保羅,已經很勉強了,沒有多余的空間。你不用擔心你奶奶,她在恒若星上生活了這么久,肯定有其他可以乘坐的飛船,坎塔人真的進攻時,你奶奶也會有逃出去的方法的。你跟我在一起,免得你奶奶分心。”
“哦,這樣也對。”阿芷點點頭,“那我們在哪里跟奶奶匯合?”
“羽京。你快上去吧,我準備開了。”飛船里的空間果然不大,李川讓阿芷坐進去,自己掌控駕駛界面。阿芷好奇地看著周圍,問:“這個飛船的能源都是滿的么?”
“嗯,雖然這兩年沒用過,但我每周都會給它加能源。”李川隨口道,“我會用它回到羽京的。”
他沒有留意到,這句話一出口,阿芷的臉就仿佛被抽干了血一樣發白。她停止琢磨四周,一眨不眨地看著李川的側臉,嘴唇微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一瞬間,腦中無數畫面交替閃現,眾多零碎的語言從記憶深處蘇醒,紛至沓來,在耳邊如驚雷般炸響——
“那是所有人都想爭奪的地方……”
“哦,這是我自己做的波段發生器,能發送能強力的信號。”
“因為……這是我能做好人的最后一天了。”
“不,還沒有結束,事實上,戰爭才剛剛開始。”
最后,所有的話都匯聚在阿芷耳邊,變成了那個夜晚奶奶嘆息般的語調——“惡魔一旦被放出來,便可能會毀滅整個星球!”
“阿芷?”李川感覺到身邊的阿芷沒了聲息,下意識地問道。
“哦,”阿芷回過神來,在身上摸索了一下,道,“叔叔,我的虺珠掉在外面了,你等一下,我去撿回來。”
李川點點頭,側過身子,讓阿芷下了飛船,自己則把剩下的啟動鍵準備好,使多維跳動發生器進入預熱狀態。忙著忙著,他突然發現阿芷并沒有上來,轉過頭,看到阿芷正站在飛船外,靜靜地看著自己。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眼神。
“嗯?”李川意識到了什么,臉色漸漸僵硬,“你……”
“叔叔,是你吧?”阿芷艱澀地開口,每說一個字都像是使盡了力氣,“現在恒若星的狀況,是你早就料到的吧?”
李川忙碌的手停了下來,按了按額頭,似乎腦袋不勝疼痛,“你知道了?”
“你剛剛提醒了我——這艘飛船是你早就準備好的,就是為了今天,就是為了能讓你回到羽京!”阿芷越說越大聲,眼淚慢慢從眼眶里滑落,“我聽奶奶說,坎塔人來這里,是因為一條說恒若星有大量礦產的信息,而你家里有個強力的波段發生器!你每天傍晚都帶著背包,去城外的山坡,就是為了發送那條信息……”
“是的,是我,是我引坎塔人下來的。”李川嘴角抽動,臉上慢慢彌漫著痛苦的神色,喃喃道。
“所以你殺了坎塔的使者,讓戰爭不可避免,你還全殲了第六軍團,即使你知道這樣做之后只會徹底激怒坎塔人!”阿芷只是單純,卻并不笨,一條想通,其余的事情就變得不再隱秘,“從頭至尾,你都是想讓戰爭來到這顆星球上!”
李川沒有否認,只是點點頭。他的手無意識地觸到了那個盒子,在盒面上緩緩游移,仿佛只有這樣做,他才能心安,才能不因自己做過的事情而窒息。
阿芷看著盒子,緩緩道:“是因為她么,那個叫‘舒原’的人?”
“是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阿芷神色凄苦,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她突然轉身,向樹洞外走去。
“你去哪里?”李川從失神中恢復過來,跳下飛船。他身量高,步子跨得大,一步就抓住了阿芷的手臂,“坎塔人隨時會攻下來,這次他們不會像第六軍團一樣派步兵了,他們會直接毀掉整個星球!你不能出去,外面很危險!”
“難道跟著叔叔你就不危險么!你為了一個人,就忍心毀掉整個星球!”阿芷劇烈掙扎,尖聲叫嚷著,“還有,你說你和我奶奶說好了,她會跟我們在羽京匯合,肯定也是假的!你的每一句話我都不會再相信了!”
“我承認騙了你,但是你一定要跟我走。”之前李川確實是在騙阿芷,整個恒若星球上,也只有這艘飛船才可以進行多維跳動,突破坎塔軍隊的封鎖。
阿芷尖叫著,使勁掙扎,但手臂像被鋼鐵箍著一樣,紋絲不動。她情急之下,張嘴去咬李川的手背,牙齒都咬進李川的皮肉里去了,舌頭感到了血咸味。李川卻只皺了下眉頭,把她往飛船里拉去。
突然,李川停了下來,眼神變得鋒利,看向樹洞外——一柄槍慢慢伸了進來,指著李川的頭,槍后面,是一個年老的婦人。
“奶奶!”阿芷臉上淚痕未干,帶著哭音叫道。
“阿芷,你不用擔心,這個人傷害不了你。我聽到了,他是害了恒若星的罪人,我不會放過他的!”阿黛爾·秦一貫的雍容鎮定已經不見了,臉上的皺紋扭在一起,如同無數條蜈蚣在枯槁的皮膚上爬動,映襯著瘋狂的眼神,看上去可怕至極。
李川慢慢放開手,與阿黛爾對視,他的手里沒有武器,在黑洞洞的槍口下,一滴汗珠從額頭上滑下。頓了頓,他道:“你想殺了我?你殺了我也沒有用的,即使你把我交給坎塔軍隊,他們也不會留情的。”阿芷得了自由,但也被奶奶的神色嚇了一跳,呆呆地站在原地。保羅嗚咽了一聲,跳下飛船。
“我不會把你交給坎塔軍隊的,我會將你的尸體帶給羽京的人。”
李川仔細打量著阿黛爾,好半天才道:“原來你跟盾黨有聯系。之前你一眼就看出我是劍黨的人,我便奇怪,這么偏遠的星球上怎么會有人熟悉羽京政治斗爭——他們給你了什么好處,讓你殺我?”
“只要我殺了你,他們就會派援軍過來,替恒若星趕走坎塔人。這是首相親口對我說的。”阿黛爾盯著李川,咬牙道。
“呵呵,”在致命的槍口下,李川突然笑了起來,道,“所以你就信了?”
阿黛爾不說話,兩手顫抖著,連帶著槍口也略微晃動。李川臉上的淺笑慢慢消退,道:“首相在羽京號稱‘胖狐’,為人奸詐小氣,向來言而無信,這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更何況,現在坎塔人把恒若星團團圍住,即使首相腦袋抽風了,真派軍隊過來支援,你以為還來得及嗎?”
他話音剛落,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猛然響起,整個樹洞都震了一震,洞壁破裂,阿黛爾險些站立不穩。火光沖天而起,迅速蔓延,剛才還凝如實質的黑暗,已經被徹底打碎了。巨大的呼嘯聲由遠及近。
“你看,坎塔人的進攻已經開始了。”
其實阿黛爾怎么會不知道那個身居高位的男人只是在騙自己呢?只是恒若星是她一生的寄托,她的兒子兒媳埋葬在這里,她的青春歲月也埋葬在這里,瀕臨毀滅的驚慌讓她失了陣腳。絕望中,她把救命的手伸向了那個羽京的男人。
很多年前,當恒若星還以高能礦產而聞名的時候,一個年輕人來到這里,買地采礦,結識了她。那時她的丈夫剛剛因礦難而死,盡管年輕人比她小,但在他有意無意的挑逗下,她還是漸漸陷入了漩渦。她給了他最大的便利,讓他幾乎獨占了恒若星的所有礦產。在年輕人不知止歇的開采下,恒若星的礦很快就采光了,而他,憑借累計下來的錢財,順利進入了羽京政界。那時,她才知道,一切花言巧語都只是溫柔的蛛網,她對他死了心,沒有跟他一同去羽京,而是留在荒蕪偏遠的星球上。
多年后,年輕人成了羽京炙手可熱的首相,而她,在恒若星上度過了一生。但是她記得當年他走時的話——“如果有什么事情,找我,我會替你解決的”,所以,在最危難的時刻,她找到了他。
只是,到最后,他給她的還是一句謊言。
李川看到,阿黛爾幾乎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老去,眼里沁出渾濁的淚水,脊背佝僂,嘴唇顫抖。舉著的槍也慢慢放下來了。
李川緩緩舒口氣,正要說些什么,阿黛爾突然抬起頭,眼里滿是惡毒的光芒,“就算死,我也要拉著你!是你害了我的星球!”
“不要!”阿芷朝李川撲去。與此同時,一直緩緩向阿黛爾挪去的保羅一躍而起,張口咬住阿黛爾的袖子。巨大的沖擊讓阿黛爾一趔趄,手指下意識地扳下。
砰!槍口落空了,李川兩腳借力,身子跳起,向阿黛爾躍去,半空中左手橫斬,擊中了她持槍的手臂。槍支還未落地,便被李川一腳踢開。
開了一槍后,阿黛爾失神地轉過身,也不管李川和阿芷,呆呆地看著焰光四起的泰坦城,踉蹌地走出樹洞。她失魂落魄,似乎這一槍開過后,她的靈魂也隨著槍聲而消散了。她走到樹枝上,火焰騰起的熱氣吹起了她的花白頭發,眼角的淚水在燃燒的城市中閃閃發亮。
無數戰機在天空中呼嘯往來,不時投下威力巨大的炸彈,粗壯的泰坦樹也抵抗不住,被攔腰炸斷,傾倒而下。整個泰坦森林里一片火海,到處是慘叫,枝頭上的人拼命奔跑,往往一不留神就從枝頭跌落,掉進逐漸騰起的火焰里。更遠的地方,浩蕩的軍隊如潮洶涌,所過之處,土石焦黑,寸草不生。
“這是我的城市啊!”阿黛爾在枝頭上張開雙臂,衣袖鼓蕩,大聲呼喊著。
火焰很快吞沒了她。
李川沒有去阻止,他知道這個城市管理者在面對泰坦城的覆亡時,就已經死了。
他轉身去拉阿芷,道:“我們走吧,時間不多了。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只要能夠活——”他突然閉嘴,因為指間下阿芷的肌膚,冰涼如水,她的臉色也慘白,嘴唇發抖。“怎么了?”他急切地問。
“沒什……么……你先走吧……”阿芷哆嗦著說,臉上露出蒼白的笑容。
李川把她的身子轉過來,赫然發現她背上有個焦黑的傷口,由左肩至右肋,鮮血淋漓,隱約可見森然白骨。阿黛爾開槍時,阿芷撲向了李川,那一槍沒有擊中他,卻打在阿芷背上。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李川心中一痛,喃喃道,“不應該是你啊……”
阿芷不再像之前那樣劇烈排斥他了,勉強擠出笑來,伸出手,在李川棱角分明的臉上摸索,小聲道:“叔叔,你是傷心了嗎?你在為我傷心嗎?”
李川點頭,小心地扶著阿芷,道:“你別動,我們現在就去羽京,肯定來得及的,你會沒事的!”
“不用了,呵呵,叔叔,你這句話我不會相信的。這是我的母星,就讓我留在這里吧。再說,要是我真的被治好了,那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都會恨你,那樣太累,太累……”阿芷搖搖頭,咬著嘴唇,突然道,“我好冷……”
李川連忙抱住她,讓她的額頭抵住自己的胸膛,柔聲道:“好些了沒有?”
阿芷沒有說話。外面的爆炸聲似乎遠去了,不時從洞口閃現的亮光也不再刺眼,周圍的一切在阿芷眼中,都只是模糊的影子,只有李川的胸膛出奇的溫暖。她貪戀般吸一口氣,說:“你上一次抱我,是在你家里,抱了不到一分鐘,你就大發脾氣,把我趕走了……”
“對不起,那時候我認錯了人,我還以為你是——”他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卻沒有把那個名字說出來。
“你愛她么?”
“嗯,從我的童年開始,我就愛上她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李川不去理會外面隨時會丟下炸彈的戰機,只是緊緊抱著阿芷。好一會兒,他都感覺不到懷里的人有動靜,輕輕問:“阿芷?”
“這樣真好……”懷里冒出小小的聲音,“要是,要是我不知道叔叔是那樣不顧一切的人,就更好了。”
“對不起。”似乎除了這三個字,李川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話說了。
“值得嗎?為了一個人,就忍心毀滅一個星球。”
“值得,為了她,就算把宇宙都毀滅了,我也不在乎。”
阿芷掙扎了一下,從李川的懷里露出腦袋,看著他,“可是,即使你這樣做了,也不可能抵抗得了坎塔人……這顆星球總會淪陷,你一樣是沒有戰功的。你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
“你還是沒有明白。”李川輕嘆一口氣,拂開她的發絲,道,“以聯盟現在的處境,是不會在乎這顆無關緊要的恒若星球的。國會關心的,是有沒有人站出來帶頭反抗,帶頭捍衛聯盟的尊嚴。所以這場戰爭的輸贏不重要,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大肆吹捧、可以振奮軍心的榜樣,一個……”他突然停下了,抿著嘴,不說話了。
“一個英雄?”阿芷笑了起來,嘴角剛剛揚起,就忍不住咳出了血。她的臉色在血跡映襯下,愈發蒼白,像遠處在烈火中凋零的白色泰坦花。李川用手去抹,立刻他的手就全紅了,可還是止不住咳出的血。他只得用力抱緊阿芷,睜開眼睛,好半天才點點頭道:“是的,他們會把我當做英雄。我的事跡會登上聯盟的各大報紙,國會議員會表彰我,全聯盟的士兵都會知道我的名字。當然,你看出來的那些事情不會被曝光,他們只會知道我率領軍隊取得過輝煌的勝利,然后寡不敵眾,為了大局不得已撤離……這在戰爭中很常見。”
“原來,英雄是這樣產生的……”
李川苦笑一下,道:“我知道你在譏笑我,可是,我必須這樣做,我一定要當英雄!”
“嗯?”阿芷輕哼一聲,聲息越來越小。
“我要重返羽京。我在那里失去了很多東西,我的前途,我的手臂,和我的……我的愛人。我要奪回來,還要讓那些陷害我的人得到報應。”
“其實……”阿芷好像已經聽不進去了,她的聲音近乎囈語,她在李川懷抱中越來越冷,“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嗯,你說?”
阿芷勉力睜開眼睛,看著李川,臉上露出令人心碎的笑容,“其實,叔叔,我一直……”她的聲音降了下去,漸漸轟鳴的炮火令李川聽不清她后面的話,他把耳朵湊近,道:“嗯?你說什么?”
但是已經沒有人回答他了,懷中的人闔上眼睛,身體冰涼。
李川抱了一會兒,慢慢將她的身體放平,替她整理好衣角。地面上的阿芷神態安詳,似乎在熟睡,隨時會醒來。
“別了,阿芷。”李川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帶上保羅,上了飛船。
飛船從洞口飛出,穿過被火焰籠罩的森林,升到高空。坎塔人的進攻已近尾聲,戰機交錯往來,對地面進行地毯式的轟炸,連無人的平原也不放過,看來是打定主意滅掉這里了。李川向下望去,烏黑的濃煙布滿了整個星球,山崩地陷,泰坦樹接連倒下。澤斯龍怪被爆炸聲驚醒,怒嚎著飛上半空,卻被呼嘯而過的戰機群一一命中,在空中炸成飛灰。
而泰坦城,里面的每棵樹都被點燃了,如火炬般熊熊燃燒,焰光直射天宇。它成了一片火焰的森林。
這顆星球徹底毀滅了。
李川靜靜地看著,眼神不可琢磨,保羅發出嗚嗚的叫聲。
幾架坎塔戰機發現了這艘懸停在半空的飛船,掉轉方向,向李川飛來。飛到近處,他們按下了炮火,炮彈帶著長長的尾煙,掠過焦灼的半空,直射飛船。
李川的手指在多維跳動發生器上輕輕一按。
炮彈過處,指定的位置空空如也,那艘飛船憑空消失了。
“……自第六軍團覆滅之后,整個恒若星都充滿了對聯盟的感激,他們頌揚著國會的寬仁,對聯盟的領導充滿了信心。然,不日之后,無恥的帝國派來八個軍團的聯軍,對恒若星重重封鎖,而后進行了毀滅性的進攻。在如此劣勢下,我依然謹記聯盟信條,同眾將士們奮力抵抗,奈何敵眾我寡,兵力懸殊,雖拼死抗擊,也無濟于事。恒若星的城市一個個淪陷,被帝國戰艦逐一炸毀,無人生還……我本意與恒若星共存亡,與將士同生死,但眾將拼命阻攔,皆說務必以大局為重,讓我回到羽京向各位議員陳述戰爭的情況,讓聯盟了解帝國的動向……恒若星覆亡,我卻一人逃生,我罪當死,愿聽憑各位議員處置!”
在羽京國會上,面對著環繞而坐的數十位議員,李川表情悲憤,慷慨陳詞,說到恒若星毀滅時,眼睛里有淚水流出。
“不不不,李川將軍,你做得已經很好了,你的行為維護了聯盟的尊嚴。你履行了一個軍人的職責,我們應該向你致敬!”一位議員道,而后所有人都鼓起了掌,掌聲經久不息。
“我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向坎塔人回擊,讓他們為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李川咬牙道,臉上剛毅如鐵。
一番商量之后,議員代表站起來,大聲宣布:“經國會議員討論表決,有鑒于李川將軍在戰爭中體現的勇氣與智謀,忠誠與果斷,現恢復李川將軍外派前的身份,即少將軍銜,任職聯盟軍事指揮團參謀長,統籌戰爭時期所有的軍事安排。同時,你被封存的右手將賜還給你,將軍,你接受嗎?”
“我接受,我將竭力為聯盟效力,不負各位議員的期待!”
這個夜晚,羽京難得沒有下雨,夜空純凈得如同琥珀。
李川在手術室里醒來的時候,夜色正濃,轉頭看了看,他的右手已經接上去了。這只手臂離開他已經兩年了,一直被封存在冷藏室里,此時重又接上,經脈復合,操控起來有些生疏。
一旁打盹的醫生醒來了,忙道:“少將,你的手剛剛接上去,還需要靜養……”
“我已經好了,謝謝你。”李川淡淡道,掀開被子,單薄的衣服里立刻透進夜涼,摸了摸身上,道,“手術前你們從我身上拿走的那顆珠子呢?”
醫生馬上從口袋里拿出一顆微微放光的圓珠,遞給李川,道:“少將,這顆珠子真漂亮,肯定是你戀人送給你的吧?”
“不是。”李川接過,把它戴在脖子上,眼神有些迷離。
“呵呵,肯定是,你睡著的時候,一直在說夢話。”
“我說了什么?”
醫生的表情有些尷尬,笑了笑,才道:“你叫了兩個人的名字,一直在叫。”
“哦,”李川默然點頭,轉過頭,看向夜風輕拂的窗外,好半天,才莫名地道,“你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醫生一愣,仔細想了想,才道:“將軍是聯盟的英雄啊,現在你的事跡已經在羽京傳開了,電視臺和報紙都在報道,你是帶頭反抗坎塔的榜樣。老實說,當知道我能替你接上手臂時,我心里又緊張又高興,能替帝國的明星將領治療,我很榮幸……”
“英雄……也許吧。”李川沒有回頭,輕輕道。
窗外,幾只夜鳥乘風飛過,留下細若呢喃的振翅聲,和著風聲,沒來由地讓人傷感起來。云壓得很低,暗沉沉的,云隙間偶爾瀉下幾許星光,微弱得似乎隨時都會被黑暗斬斷。此時已近破曉,但李川佇立凝望,只看得見一片黛藍的夜幕,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含的樣子。
插圖:白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