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夢境

記憶就是這么奇妙而可怕的事情。

許許多多深刻情事，你以為自己忘記了、拋開了、解脫了，

原來不，它們只是躲藏起來，

到了某些不可知道的時刻，

突然跳出來搗蛋，向你示威，向你挑釁。

李敖到《康熙來了》澄清“暴斃”死訊，也開了金口，在鏡頭面前輕聲哼唱幾句：“太陽下山明朝還會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我的青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他談論的雖是女兒小時候的童年往事，但歌曲出自一位78歲的老人家，不無哀傷，不無悲涼。

78歲的李敖先生仍然體健魄康，頭腦靈活，辯才無礙，妙語連珠并氣度寬宏，但他承認，畢竟老了，近來竟然夜夜噩夢，夢見昔日坐牢苦事，其孤絕，其悲憤，其委屈，忽然入夢，都上心頭。

記憶就是這么奇妙而可怕的事情。許許多多深刻情事，你以為自己忘記了、拋開了、解脫了，原來不，它們只是躲藏起來，隱匿于大腦皮質(zhì)的某個深處，到了某些不可知道的時刻，例如肉體疲勞的時候，例如精神虛脫的時候，例如年紀老大的時候，你再也無力壓制它們，它們倒過來突然跳出來搗蛋，向你示威，向你挑釁，向你揮手道好。

你無力抗拒，唯有在夢里，默默地，驚惶地，再一次面對那些孤絕那些悲憤那些委屈。“別來老大苦修道，煉得離心成死灰。平生憶念消磨盡，昨夜因何入夢來？”白居易的詩，千載而下，沒有半點遙遠。

其實李敖是“吾道不孤”的。想想已逝的曼德拉，苦牢數(shù)十年，釋放那天，他跟虐待他的獄吏逐一握手道別，然后歡天喜地步出牢房。有人稱贊他大度大方，曼德拉笑道：“不，我只是為了自己才這樣做，如果出獄后我對他們?nèi)匀恍膽褢嵑蓿扔诎炎约豪^續(xù)關在無形的牢房。唯有放下，才是真正獲釋。”

可是，出獄二十年后，曼德拉老了，在接受BBC訪問時嘆一口氣，深深感慨，老來竟然不斷重新夢見獄中的艱難歲月，也夢見那些虐待他的獄吏的可惡嘴臉，早上醒來，百感交集，明白原來釋放自己遠遠不如想象中的容易。

當年的傷害有如用利刀割刮玻璃，留下一道道極深的痕跡，你以為痕跡已被撫平，原來只是掩蓋了，暫時看不見，待得年紀老大，每一天像一道強風，每一月像一場大雨，風吹雨打把遮掩物統(tǒng)統(tǒng)吹走，傷痕重新露出，那遺忘的統(tǒng)統(tǒng)記得，把你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了一跳。

仇恨是個頑皮鬼，不容易控制，尤其當意志在歲月里不知不覺地松弛，更難對它使喚驅(qū)遣。那么只好無奈帶著怨恨老去逝去，而這，正是苦難最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