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是一個歷史悠久、經歷復雜、歷經內外戰亂之災最終走上民主之路的國家。從王國到帝國到兩次短暫而脆弱的共和,再由專制獨裁終而和平過渡到君主立憲,即轉型為現代議會民主體制,融入世界大潮,西班牙歷經血淚斑斑的昨日艱難,最終用驕人的智慧迎來了面目一新、充滿尊嚴的今天。西班牙成功的歷史轉型,耀人耳目,也令人玩味。
一、槍桿子里面獲政權的獨裁者
西班牙曾有兩次“共和”時期,但“好景”皆不長。第一次是1873年2月—1874年12月;第二次是1931年4月—1939年3月。西班牙的第二共和國是由中左翼聯盟組建的聯合政府,其間夾雜著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極端組織。這個民選的政府雖然帶著對未來的憧憬草擬了一系列改革方案,包括推行社會主義國有經濟,搞公有制,但由于政府組成者各方觀念的差異及各種改革與群眾訴求的不一致等多種原因導致了政局持續的動蕩不安,最終引發內戰導致風雨飄搖中的共和國再次覆滅。
西班牙的內戰由多方交匯,但主要是民族主義者和共和派雙方交戰,且戰爭的雙方都得到外援。前者得到納粹德國、意大利和葡萄牙的援助,后者則獲得了蘇聯、墨西哥和由志愿者組成的國際縱隊的支持。戰爭打得十分慘烈,比如右翼首領佛朗哥麾下的摩爾兵曾把2000多個戰俘和平民趕進斗牛場用機槍屠殺,此后,左右雙方都屢屢發生屠殺俘虜事件。屠殺戰俘,成為西班牙內戰最血腥的一面。西班牙內戰的另一特點,是外國軍團的加入。外力的介入更加劇了內戰雙方的流血沖突。近3年的內戰造成了近百萬人的死亡。親歷過西班牙內戰的《紐約時報》記者馬修斯寫過一本回顧內戰的書,書名叫《半個西班牙死了》。這“半個”,既指西班牙死傷逃亡人數之眾,也指一國內的交戰雙方一方勝出一方敗亡,國家被戰爭撕裂的悲催現實。
內戰結束后的勝者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將所有的右翼政黨整合為改組后的長槍黨,自任國家元首,開始了他的長槍黨下的獨裁統治期,執政于1939—1975年。因為他的政權來源于槍桿子,執政后取消其他一切政黨,宣示長槍黨為唯一合法政黨,尤其在執政初期采取殘酷鎮壓殺害異己政策,致使成千上萬的西班牙人被殺、被捕,或流亡國外。佛朗哥政權沾滿了西班牙人的鮮血,他也被貼上“法西斯軍人獨裁者”的標簽。
但對于西班牙而言,佛朗哥又有他非常復雜的一面。
一是他的“國家利益至上”的定力和靈活性。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作為曾經在內戰中獲得德、意兄弟般支持的佛朗哥在面臨是否參戰的選擇時,他卻未和“軸心國”沆瀣一氣,而是選擇了“中立”。這使他為西班牙掙得了諸多好處。一是戰火未燒進西班牙;二是英法不斷在經濟上援助西班牙,作為他未靠近“軸心國”的酬勞;三是盡管在德國橫掃西歐連連獲勝時,佛朗哥的“中立”立場有些傾斜,但這種適時傾斜的目的只是希望趁機收回被英國人控制兩個多世紀的直布羅陀(當然,由于多種原因至今也未能收回該海峽)。當希特勒進攻蘇聯時,佛朗哥派遣西班牙軍隊以“長槍黨志愿軍”參戰,長槍黨員組成的“藍色師團”穿上德國軍隊的服裝開赴蘇聯作戰。他以此方式保留了由“中立”到“非交戰國”的微妙身份,但在“軸心國”取勝渺茫時,他又適時宣布西班牙恢復中立。
在對外政策方面,由于美蘇開始走向冷戰,佛朗哥又開始利用美蘇矛盾,實行親美政策,表示愿意向美國提供軍事基地。1953年,佛朗哥與美國簽訂了《美西協定》,據此,西班牙向美國提供海、陸、空4個軍事基地,從而獲得美國經濟、技術上的援助,打破聯合國因其獨裁及保留某些酷刑對西班牙的制裁,在外交上拓寬了活動空間。對英、法兩國,佛朗哥也一直在尋找改善關系的機會(此時,美法關系一度緊張),以此來增強同美國交往中討價還價的籌碼,以致在1963年《美西協定》10年有效期滿重新討論延期條款時,新簽署的美西延期協定幾乎反映了西班牙的所有要求。通過此協定,西班牙獲得了美國40多億美元的援助。
由此可看出,佛朗哥不像有的獨裁者,不惜國土與國力,慷慨地送地送財給他國,支援他國“革命”,而是千方百計精算如何把別人的菜剜到自家籃子里。
二是一般獨裁者多追逐“革命”,而不注重經濟。
因為獨裁者最看重的是權力,他總擔心權力被篡奪,因此滿眼假想敵,耽于傾軋打斗,疏于經濟發展,因此專制國家多民生凋敝。但佛朗哥統治后期開始實行一定程度上的經濟和政治自由化,他注重發展經濟,靠大力發展經濟來消弭國內不滿情緒,在一定程度上打下了西班牙的現代化基礎,包括催生了旅游業的繁榮。
三是他在國家政策層面上的兩面性。
無疑,佛朗哥在國內實行的是專制暴政,但他還采取一些較靈活的安撫措施。比如,他血腥鎮壓民眾的反獨裁運動之后,也做一些讓步:禁止解雇固定工人,建立較發達的社會保險制度,禁止把小佃農從土地上趕走,對政治犯減刑或特赦,等等。
四是他對國家制度的信念給人復雜的感覺。
很多獨裁者把權力緊緊抓在自己手里,并處心積慮地把江山留給后代。而佛朗哥卻決定未來將政權交給王室,讓西班牙國王復位。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一個獨裁者,最終一手培養出一個讓西班牙革新洗面的民主國王——胡安·卡洛斯。
佛朗哥與胡安·卡洛斯一世的關系以及佛朗哥對后者的培育過程,有著謎一般耐人尋味的情景。
1948年11月,佛朗哥把具有皇室血統的10
歲王子卡洛斯(在國外出生,隨父輩流亡他鄉)迎來西班牙,以自己的繼承人、西班牙未來國家元首的標準培養之,安排他在馬德里念中學,進入數個軍事學院接受軍事訓練。在卡洛斯眼里,佛朗哥幾乎是一個父親般的角色。
在對國王的培育過程中,佛朗哥只是讓卡洛斯接受最好的教育,卻并不向他灌輸某種從政的理念和方法,尤其不灌輸反映他自己從政模式的理念。當卡洛斯就一些這樣那樣的政治問題向佛朗哥求教時,佛朗哥會輕松地回答道:“在任何情況下,殿下,你都沒有必要做那些我不得不做的事情。當你成為國王的時候,時代已經變化了,西班牙的人民也將和現在不同。”在胡安·卡洛斯一世要求旁聽政治上層的會議時,佛朗哥還是那句話:“這對你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你不可能去做我要做的事情。”
在佛朗哥病危的時候,胡安·卡洛斯一世去看他,佛朗哥拉住他的手,用力握住說:“陛下,我對您唯一的請求是維持西班牙的團結。”
胡安·卡洛斯成為一個民主型的國王,其民主政治理念的形成,是他所接受的西方傳統教育的結果,而這樣的教育不但是佛朗哥一手安排的,而且,佛朗哥顯然知道這樣教育的結果可能是什么。卡洛斯說,他的政治法學老師,后來是改革初期他最好的幫手和議長。
卡洛斯回憶說,佛朗哥非常相信“瓜熟蒂落”這樣的民間老話,相信時間的流逝會解決許多當時不可能解決的沖突。
從中不難看出,佛朗哥雖然以獨裁之身執政至死,但他未必認可他以身踐行的理念和方式。他大權獨攬,做了很多惡事并留有惡名,但他卻似乎以自我否定的心態培育另類的繼承者,為西班牙的未來松土施肥,助推而不是限制西班牙發展的其他可能性。他似乎很能洞悉世界的潮流,知道自己在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一個過客,在西班牙的歷史中是一個過渡性人物。
從宏闊歷史的角度看佛朗哥,不管對其功過如何評價,他卻應該被認為是一個明智之人,一個愛國者。盡管他在執政期頗受詬病。在他生命晚期西班牙街頭還流行著這樣的話:“沒有不死的人。”在他死亡之時,松了一口氣的西班牙人用香檳酒慶祝。
這是佛朗哥的悲劇所在,也是歷史的必然和詭異所在。
佛朗哥極有可能并不認可自己實行的專制獨裁制度——不然他不會按照另一方向選擇和培養繼承者——但面對海內外反對派和地區獨立運動的多重夾擊,往往使得任何改革都處于進退維艱的搖擺中。于是,他在自己無力變革時,更愿意把西班牙的希望交給后來者,讓他們在時機成熟時做正確的抉擇——至少,他給人這樣的猜測。
所以,佛朗哥也被稱為“非典型”獨裁者。
二、國王與首相攜手民主轉型
1975年11月20日,佛朗哥逝世,國家統治權被交予胡安·卡洛斯一世,佛朗哥時期結束,卡洛斯時代開始。其時卡洛斯37歲。
國王雖為虛位君主,但在西班牙的十字路口,年輕的卡洛斯卻面臨異常復雜的局勢。在他的加冕典禮上,紅衣主教在彌撒上呼吁:胡安·卡洛斯一世應成為“所有西班牙人的國王”,即要他承擔起全西班牙人的希望。但整個體制都在舊軌道上運行,特別是作為佛朗哥主義繼承者的西班牙首相納瓦羅則堅定地宣示:“我將把佛朗哥事業繼續下去。只要我還在,只要我的政治生命不停止,我就是佛朗哥事業的執行者。”但佛朗哥的離世激起了更多西班牙人的求變期望,反對派的抗議游行如火如荼、風起云涌。
佛朗哥的后繼事業在風雨飄搖中,難以為繼的首相納瓦羅提出了辭呈,這給根基脆弱的新國王提供了重整權力架構的歷史性機遇。國會在醞釀長長的新首相名單,最后經重重剝離把名單縮減為幾個人,讓國王從中選擇。出人意料的是,卡洛斯從名單的末尾,選擇了一個大家都認為是“陪襯”的僅長他6歲的“年輕人”蘇亞雷茲。
國王胡安·卡洛斯與首相蘇亞雷茲,充滿默契地攜手啟動西班牙歷史車輪前行,開辟了不無風險的民主轉型之路。
蘇亞雷茲,在別人并不看好新國王并認為他不會“長久”的情況下,他給了新國王格外的尊重。此外,他還具有其他優勢:體制內人,易為舊人接受;善于聯絡各方,處事游刃有余,擁有處世智慧;35歲當過省長,36歲又被推薦為西班牙電視臺臺長,年輕有為而又政治“清白”,手上沒有血跡,容易被反對派認可;更重要的一點,開明,具有改革傾向。
找對了人就做對了一半的事。歷史證明,卡洛斯的選人是一個歷史性的抉擇,在此后的西班牙民主轉型過程中,正是國王和首相珠聯璧合般地聯手,助推了西班牙走上民主之路,使其融入歐洲,成為現代國家。
胡安·卡洛斯一世在情感上是忠于佛朗哥的,也曾答應舊派體系的人會讓這個政權持續下去。但他的老師告訴他,你不必擔心自己要向保守派發誓維護佛朗哥時代的原則,我們可以逐漸合法地改變它,我們一條條法律地逐步修改。卡洛斯正是按照這樣的路徑和循著自己的內心把西班牙推向新生的。
首相蘇亞雷茲的內心傾向改革,他和國王有著高度的共識和默契。他們知道他們將要推動的改革,盡管順潮流得民意,但也必定遭遇舊體制的阻遏。他們用溫和的步伐步步為營地推進。
蘇亞雷茲在組閣時注意吸納傾向改革的開明派,以降低改革過程的內部阻力。同時他也把反對派帶入舊體制的框架內,比如一直是佛朗哥政權的反對者的左翼黨派社會黨。他廣泛地接觸體制外的政治力量,多次秘密和社會黨的總書記岡薩雷斯接洽交談,就某些問題達成共識的同時還彼此結下友誼。因為首相采取“廣泛接觸”的策略,他給人以謙卑、真誠、虛懷若谷的好印象。他的另一個策略是改革方案出手迅速,未及反對者做出反應,改革方案已出臺。搶在阻力發生之前變革。
在國王和首相的共同努力下,新的結社法出臺,社會黨得以從地下走上臺面。連一向以“發動革命奪取政權”為黨綱的左翼力量共產黨也向卡洛斯表明,如果西班牙走向民主,他們將不再以暴力奪權為己任,愿意融進改革進程中。
年輕的首相去拜訪軍中將領們,向他們通報獲得國王支持的政黨合法化的改革計劃,請求他們展現愛國情懷對改革給予支持。但老將軍們提出了先決條件:不接受共產黨合法化。蘇亞雷茲充滿策略地滿足了軍人的要求,最終贏得了他們的支持。
政黨合法化法通過了,但在商討工會組織改革法案時,遇到了一位將軍的強烈反對。蘇亞雷茲異常堅定地堅持這項改革,他認為沒有自由的工會組織,大眾的權利就無法和政府的權力對峙,公權就容易肆虐,獨立、自由的工會是民主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將軍堅持己見成為改革的阻力時,蘇亞雷茲以首相的身份要求那位將軍辭職。在改革的啟動階段,這一行為具有風險性。好在軍內沒有波動,改革之車依然前行。
此后是政治改革法在國會以絕對多數通過。其實國會議員們大多是佛朗哥政權的舊人,他們是一群舊體制的既得利益者。面對制度性的自我革命,他們極有可能將成為新體制的利益受損者,就像南非白人總統德克勒克,他推行寬松政策及民主的結果,是失去了總統的權力,讓位于黑人領袖曼德拉。當西班牙的議員們為改革投下贊成票時,他們,包括蘇亞雷茲,隨著民主的推進,就有可能退出政治舞臺。但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投出了神圣的一票,讓政治改革法獲得壓倒性多數通過。在此過程中,西班牙人展現了他們精神尊貴的特質。他們為自己、為西班牙留下值得驕傲的一頁。
此后,他們又將改革方案提交全民公投,以獲取改革的合法性,檢驗國民支持度,并激勵公民的政治參與熱情,同時也為讓民眾與上層一起在未來的改革進程中風雨同舟鋪平道路。
1976年12月16日,西班牙人民對政治改革法實行全民公投,94.2%的投票者投了贊成票。這是西班牙人的勝利,也說明了蘇亞雷茲所推動的政治改革民心所向之程度。公投結果證明,西班牙在經歷了內戰、經歷了佛朗哥長達近40年的獨裁統治之后,痛定思痛,終于醒悟。他們再也不要內戰,再也不愿在威權統治下,落后于歐洲,悖逆于世界潮流。
公投也刺激了尚未被合法化的西班牙共產黨。他們看到了民意的力量。往后的日子里,政權將出自票箱,而不再是槍桿子。佛朗哥式的政權已成為歷史,共產黨的武力顛覆政府的綱領也不再靈驗。他們也順勢而為,悄悄地自我改變。公投兩個月之后,年輕的首相蘇亞雷茲和年邁的共產黨的總書記卡利約進行了長達8個小時的馬拉松式的會面交談,最終達成協議:共產黨承認西班牙君主,遵從民主的游戲規則;共產黨獲得合法地位。
溝通、談判、協商,是蘇亞雷茲的長項,也是他在執政期間頻頻使用的高效化解問題的方式。他誠懇、向善、坦率、尊嚴,他的這些特質營造了他執政的氣場和風度,因而常常贏得化敵為友、逢兇化吉的良效。
西班牙的民主進程緊鑼密鼓、步步為營。開放黨禁后是組黨熱,政黨如雨后春筍涌現,但比較大的黨派就那么三四個。1977年6月15日,可稱是西班牙的光榮日,這一天,西班牙成功舉行了真正意義上的選舉——大選,蘇亞雷茲盡管因先前并無黨派而臨時加入了民主聯合會,但最終民主聯合會在大選中勝出,獲得34%的最多得票,蘇亞雷茲獲得組建民主政府的民眾授權。
大選雖成功,但西班牙又陷入經濟困難之中。為了走出困境,新當選的首相采取了獨特的方式。他邀請各大政黨的9位領袖,住進首相府邸,討論國家經濟問題。他和大家平等交談,而且會談場所不是會議室,而是在飯店里、酒吧間。服務者是飯店的侍者,桌子上擺有香檳葡萄酒。方式輕松,時間寬裕,直到“把政敵談成朋友,把分歧談成合作”。甚至,他干脆把所有黨派都請到自己家里來談。這種獨特的交談方式終獲重要成果:他們就經濟、政治達成了一致意見,并簽署了《蒙克羅阿盟約》,化解了一場新政權即將誕生的脆弱時刻所面臨的國內經濟危機。
《蒙克羅阿盟約》的簽訂,是“長袖善舞”的蘇亞雷茲首相的勝利,為了國家和民眾的未來,他在底線之上,妥協、讓步,以春風化雨的方式溝通懇談,凝聚共識。同時,這個盟約的簽訂,也是其他在野各黨派的勝利。他們雖剛剛品嘗敗選苦果,但仍響應首相的約談,而沒有借民眾不滿進行煽動并走向街頭政治,更沒有開打。他們也做出了妥協與讓步。應該說《蒙克羅阿盟約》具有里程碑意義,它承載了全西班牙人的理性與光榮,也開啟了他們的美好未來。

此后,西班牙的制憲過程也是在蘇亞雷茲式的“政治求同”方式下和各黨派一起談成的。其過程細致而又嚴謹。蘇亞雷茲的新政府組成之后即進行有關的協調。西班牙各大黨的7個代表組成憲法起草委員會,稱之為“求同聯盟”。1978年1月,起草委員會完成初稿。從5月起,國會的36個委員會開始公開討論憲法初稿。其間經過了148個小時的議會辯論和總計1342次的演講,議會憲政委員會終于在6月20日簽字,完成了憲法的文本,并于10月31日在議會獲得壓倒性多數通過。12月6日,西班牙再次舉行全民公投,其結果是:憲法得到了88%的投票人的贊成。12月27日,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簽署新憲法。
新憲法得到高度評價。西班牙歷史學者雷德蒙·卡爾在《西班牙史》一書中寫道:“事實上,主要黨派之間彌漫的溫和氣氛使新憲法經過了冗長、高強度的談判后達成妥協……其至高無上的目標是允許曾經數十年只能有一個意識形態和文化的國家可以有多元主義。”文化的多元與政治團體的多元是匹配的。真正的民主政治必須是在反對派合法存在的狀態下運作。
1978年12月28日,西班牙憲法生效。同日,蘇亞雷茲發表電視講話,請求國王下令解散議會,啟動新的選舉。此后,蘇亞雷茲由國王任命的首相一舉成為民選首相,西班牙也從君主制轉變成君主立憲制。
在世人眼中,國王與首相以及西班牙在這一歷史性進程中一并獲得了巨大的信譽提升。
但此后的日子里,西班牙的局勢因為分離主義分子“埃塔”的恐怖活動變得緊張。蘇亞雷茲善于通過談判解決問題,但卻在“埃塔”中找不到可談判的對手。對于“埃塔”,政府硬不得軟不得。面對局勢的嚴峻和軍人的不滿,蘇亞雷茲感到心力交瘁。他向國王通報了自己萌生退意的想法,他告訴國王,自己已經沒有政治上的斗志了。1981年1月29日,蘇亞雷茲宣布辭去首相。他在講話中說:“我不愿意讓民主政權再一次成為西班牙歷史上的曇花一現。”
在西班牙追求強大的百年歷史里,蘇亞雷茲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改革需要將個人置之度外的人格力量,蘇亞雷茲具備這樣的人格,同時也具備看準和抓住改革時機的能力。在國王的支持下,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完成了西班牙人等待百年的變革。
蘇亞雷茲宣布辭職后,國王任命了一個臨時首相。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激怒了心懷不滿的軍官們。1981年2月,國王胡安·卡洛斯和王后索菲亞對巴斯克地區做了一次正式訪問,這是自從1929年以來,西班牙國王第一次踏足巴斯克地區。可在格爾尼卡古老議會大廳里舉行的歡迎儀式上,一個議員突然站起來,大喊大叫地打斷剛剛站在講臺前的國王,開始高唱巴斯克“國歌”。
國王受辱的巴斯克事件像一根導火索,點燃了軍內集聚的不滿火焰,引發了一樁未遂政變。
1981年2月23日下午,西班牙議會正準備對任命新的政府首腦進行無記名投票。突然,約200名軍人手持沖鋒槍,出現在議員面前。為首的特赫羅中校登上講臺,朝天花板連開數槍,喝令所有人不許亂動。議員們一個個驚恐地趴倒在地板上,不知等待他們的命運是什么。但現場卻有兩個人紋絲未動,一個是前首相蘇亞雷茲,另一個是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議員中的梅利亞多將軍要求政變者退后,卻被打翻在地。蘇亞雷茲跳起來沖上前去,試圖保護將軍,同樣被當場“放倒”。這個曾被人認為軟弱的前首相蘇亞雷茲,卻以臨危不懼的高大形象,留在了西班牙人民的心中,也定格在西班牙的歷史中。
議會被控制后,軍區司令米蘭斯將軍在瓦倫西亞也下令進入緊急狀態,并宣布宵禁令,要求停止一切政治活動,同時通電全國,呼吁各地軍人響應。坦克開上了街頭,重要公共建筑被陸續接管。西班牙剛剛開啟的民主進程,阻隔于坦克與槍彈前,命懸一線。
議員們被羈押,前首相辭職,新首相未產生,在此政治真空時刻,以保衛國王為由發動軍事政變并“大權在握”的軍人們,此刻也在等待國王的指令。王宮里的國王只看到議會直播時幾分鐘的動亂場面,并不確知外面發生了什么。他一方面派人去打探情況,一方面給軍隊總參謀部打電話,阿爾馬達將軍恭恭敬敬地說“我這就前來王宮向陛下稟報情況”。阿爾馬達將軍的從容讓國王頓生疑竇,外出了解情況的人也回來對國王耳語事變與阿爾馬達將軍有關,是他向其他將軍暗示國王希望如此。國王當機立斷,對電話中的阿爾馬達將軍說,我現在有一些文件要簽署,等我有空時再請你來。隨后,國王命令王宮部隊全力戒備,不準阿爾馬達將軍進入,以阻止阿爾馬達將軍闖進王宮“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目的實現。
在西班牙民主政府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國王卡洛斯不避“國王不干政”的政治風險,以文官政府已失去能力,他將肩負起西班牙武裝力量最高統帥的憲法權力,對西班牙軍人發布命令。次日凌晨1時14分,國王通過電視出現在惶惑不安的民眾面前,他的眼神略帶憂郁,但卻用一貫的尊嚴和鏗鏘有力的語氣表態:“我絕不容忍任何企圖打斷人民在憲法中達成的民主進程的行為。”國王又致電米蘭斯將軍,聲言自己反對政變:“你們若想成功,除非先殺了我。”并把電話內容書面電傳給米蘭斯將軍。國王的堅定與義正詞嚴擊潰了將軍們的莽撞。數小時后,坦克返回兵營,戒嚴解除。24日中午,特赫羅、米蘭斯投降,前國王辦公室秘書長阿爾馬達將軍遭逮捕,議員們平安回家。僅持續了18個小時的政變破產了,自西班牙內戰后最有可能導致國家分裂的危機被順利化解。如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所說:“上帝拯救了西班牙!”
幾天后,數百萬人在馬德里和其他城市舉行“民主大游行”,表達對西班牙政治改革進程的支持,西班牙各政黨領袖手挽手走在游行隊伍的前列,向全國傳遞了各黨派團結一致的強烈信號。
很快,參與叛亂的軍人被送上軍事法庭。米蘭斯、阿爾馬達、特赫羅等因是主謀,獲刑30年。但參與政變的數百人中,僅30人獲罪,且其中大多數后來都獲特赦。胡安·卡洛斯深知,國家的政治改革,應該讓所有人參與進來,應該凝聚起國人最大的共識和力量,除了要有各黨派的法定地位和角色定位外,還得考慮一向具有政治使命感的西班牙軍人的感受。國王認為至少執政黨及各黨派對軍界的疏忽是軍方政變的部分原因,而政變方手中有武器卻未開殺戒也未包圍王宮切斷王宮和外界的聯系,說明他們壓根就未想推翻君主制。
不管是國王還是首相,他們在處理重大問題時,總是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摩、理解他人,即使面對武力政變,他們也寧愿把勝利者的身姿落低,以“和解”之策化解。在西班牙走向民主轉型的初始旅程中,國王與首相如出一轍的包容與溫和政策,不斷地在消解著政客間的敵意和隔膜,消弭著民眾的懷疑與不滿,融解著種種政治歧見和現存及突起的壁壘,他們彼此默契地攜手并和更多的人攜手,終于促使一個歷經內戰紛爭、獨裁統治的國家一步步走上民主憲政之路,走上和平尊嚴之路。
三、在對的路上行進的現代西班牙
1982年,西班牙工人社會黨執掌政權,費利佩·岡薩雷斯任首相。1986年,西班牙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1996年,人民黨在選舉中獲勝,何塞·瑪麗亞·阿斯納爾出任首相。1998年西班牙成為首批加入歐元區的國家之一。在政治體制轉軌期間與走上民主憲政之路之后,西班牙經濟繼續保持穩定增長態勢。其人均GDP從1955年的390美元,至1980年即增加到5100美元,2011年更達到30625美元。目前的西班牙是世界第十大工業強國。2004年3月,經過新的選舉,西班牙工人社會黨獲勝,何塞·路易斯·羅德里格斯·薩帕特羅出任首相。2005年7月3日,西班牙成為繼荷蘭和比利時后,第三個舉國實行合法同性婚姻的國家。
政黨輪替,經濟發達并融入歐洲,同性婚姻合法化,這些都是標志性事件。政黨輪替取代一黨專政或一黨獨大,避免了權力的肆虐(這是權力的天然特性),保障了對權力的制約和約束;融入歐洲,標志著對歐洲的認可度和經濟的市場化程度及發達程度;而同性婚姻受保護,表明一個國家的平常心和寬容度,特別是對少數群體的情感取向的理解和尊重。寬松,方有和諧。寬松的環境下,人方有追求的自由和生命的尊嚴。
從佛朗哥離世到今天,僅用三四十年的時間,西班牙便由獨裁政體走上了憲政下的權利時代。她迅速地成為“正常國家”(胡耀邦語),為這個國家的國民創造了很多美麗的圖畫。這是西班牙人的福祉所在,也是他們的光榮和驕傲所在。
西班牙一路走來,從獨裁到憲政的轉型,他們擁有一個居于關鍵地位的國王胡安·卡洛斯,他因為對西班牙的特殊貢獻而被尊崇為偶像般的人物,西班牙人對他的尊戴中還夾雜著一種著迷的味道。而蘇亞雷茲,也被廣泛公認是西班牙歷史上最杰出的首相。
歷史,對于那些用自己的無私和智慧順應大潮推動社會進步的人,從來都是公正的。
(作者為山東省人大常委會信訪局副局長)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