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國內“左派”一直批評自由派拿中國的缺點比別人的優點,自己則反其道而行之,竭力突出中國成就、夸大別國缺陷。今年早些時候,國內媒體同時拋出兩篇文章,一篇警告“西式民主陷阱”,一篇“論證”“中國民主模式”。稍后,復旦大學中國發展模式研究中心主任張維為發表《澄清關于“自由、民主、人權”的認知盲點》(刊于《北京日報》2014年7月7日)一文,宣稱這些普世價值在西方長期是“少數人的特權”,只是近50年來才逐漸為不同種族和性別所共享。這些言論一面繼續大唱“中國模式”贊歌,一面則想方設法渲染“民主危機”,竭力營造“風景這邊獨好”的氛圍。其實,這些短篇評論自說自話、空泛無力、漏洞百出,只能算是輿論造勢。迄今為止,在這個方面的最系統的代表作仍然是張維為自己的《中國震撼》。注1
《中國震撼》的中心論點是民主轉型的國家全軍覆沒——從東亞到東歐,西方憲政模式沒有復制出一個成功的例子,而“論證”工具則可以說展示了國內左派的“百寶箱”。在這本不時“用數字說話”卻通篇沒有一個注釋的通俗讀物中,西方法治國家顯得老態龍鐘、回天乏力,照搬西方模式的轉型國家更是水土不服、哀鴻一片,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而生機盎然的中國正不可阻擋地“文明崛起”。據說作者走了100多個國家,結論是“總體上說,發展最成功的就是中國”。注2不僅華沙、布達佩斯比上海“至少落后十年”,連地鐵又破又爛的紐約都不如上海,注3最后甚至“論證”出“許多上海市民擁有的財富和生活水平高于瑞士”的驚世駭俗之語。注4
這些反常識結論是如何產生的?我瀏覽了這部大作,大致梳理出以下七種方法,僅供那些不想被忽悠的讀者參考。
一是在評價標準選擇上避重就輕,死抱住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GDP,并以此概括人民生活水平的全部。GDP無疑是衡量一國經濟實力和生活水平的重要指標,但顯然并非是唯一指標。且不說這個指標本身可能帶有相當水分,在貪污腐敗橫行、環境破壞嚴重、貧富差距不斷拉大的今天,其積極意義早已受到質疑。然而,全書通篇拿中國的GDP總量說事,而即便官方也知道這個數字沒有太大意義。不僅經濟增長速度遠不能涵蓋文明程度乃至生活水準的各個方面,其實即便用迄今為止中國最拿得出手的人均收入或GDP增長,即便用作者力挺的人均購買力(PPP)來衡量,也得不出中國“風景獨好”的結論。據世界銀行2012年統計,中國在213個經濟體中排位113,確實明顯領先于印度和菲律賓;但是被作者描寫得一團漆黑的匈牙利排名72,人均購買力是中國的2倍;更為“不堪”的保加利亞排名91,人均購買力超出中國一半。注5
二是在對象選擇上以偏概全,專門“撿軟柿子捏”。印度免不了是一個靶子,因為這個1950年立憲獨立的國家幾乎和當代中國同齡,卻一直未能擺脫貧困。不僅印度,其他東南亞國家似乎也難逃西方民主的“厄運”。菲律賓是另一個經濟發展速度不如中國的“軟柿子”:“美式民主并沒有給人民帶來繁榮與富裕,而是動蕩與貧瘠,國運也迅速由盛變衰。”注6最后得出結論,這些國家或地區的多數民眾認為“民主轉型未能改善他們的生活”。注7作者避而不提的是,英國、美國、戰后日本等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起飛恰和政治民主化同步,韓國、中國臺灣地區的民主化并未阻礙其經濟發展速度。經濟發展更多取決于民主化的質量和社會穩定度。專制固然可以一時維持社會穩定和經濟增長,但是長遠而言危機四伏;民主化可能會產生社會動蕩,但是只要民主成果得以鞏固,那么由此營造的長治久安必然有利于經濟與社會的可持續發展。
三是在因果歸責上簡單片面,把經濟落后的過錯統統歸咎于民主制度。書中列數了印度民主的種種問題,譬如低效率——印度政府5年才改造了6000戶貧民窟;譬如民主政體下的選民和政客受制于短期利益,不能從印度社會的全局長遠利益出發,孟買的基礎設施就因為局部利益牽制而長期滯后。再譬如民主政府心慈手軟,為了贏得選舉取悅選民,不敢控制人口增長,不能鐵腕打破“既得利益”。注8種姓制度無疑制約了印度社會發展,而作者認為民主政治不如鐵腕政治,無法消除罪惡的種姓制度,注9斷言西方政治制度但求個性、不求共性,導致民粹主義盛行,印度社會分裂和嚴重失序,印度教派和穆斯林教派“幾乎每年都會發生大規模沖突”。注10
民主政治確實容易受制于短期利益的掣肘,但是并不能對社會發展滯后承擔全部責任。同樣的體制,在不同文化的國家完全可能產生不同的經濟實績。種姓制度和宗教文化造就了印度的國民性,人民習慣于安貧樂道的生活,而這是民主改變不了的。事實上,如秦暉教授指出,印度經濟的落后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其長期推行的“社會主義”經濟政策,注11而和民主政治沒有直接關系。作者自己也承認,種姓制度與族群割裂并非民主政治本身的罪惡。從印度、美國等國的歷史經驗來看,憲政民主往往只能防止政府自身歧視,卻無力杜絕社會自發的歧視。不妨換個角度,即便民主無力矯正傳統之惡,威權專制的結果會更好嗎?過去幾十年來,中國此起彼伏的政治運動徹底顛覆了自己的文化傳統,而社會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本身即已回答這個問題。對于印度這樣的多族群、多信仰、多語言國家,維護了60多年的和平統一已是極了不起的成就,在此期間沒有發生任何“大饑荒”“大革命”及各種折騰人民的政治運動;如果在印度實行威權政治,只怕早已內戰頻仍、分崩離析。
四是用個人觀感代替客觀判斷,用一兩個事件、一兩次聊天、一兩組不靠譜的數據,就給民主轉型整體打不及格。作者斷言印度教育落后,許多選民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很好騙,只要小恩小惠就可以搞定,因而民主不適合印度這樣的落后國家,但是支持這一結論的似乎只有自己的主觀想象。如果看到最近的印度大選,一個人口接近中國的大國、1000多個政黨,卻平穩淡定地選出自己的總理和550多人的“人民院”,作者是否會改變結論呢?注12在《中國震撼》里,不僅泰國、印尼等轉型國家是“劣質民主”,甚至韓國、中國臺灣地區也缺乏“司法獨立”和“公民文化”,“民主品質實在無法令人恭維”,注13而得出這一結論的依據無非是臺灣大選的“槍擊案”等個別突發事件。對于沒有去過臺灣或只是去旅游幾天的國人來說,臺灣民主似乎就只剩下槍擊、黑金政治、立法院打架……
在這種涂鴉式描寫下,東歐的情景也好不到哪里。作者引用一位不知名不知姓的“匈牙利資深政治學者”,表達了對東歐轉型的極度失望。據說民調顯示,“60%的人認為卡達爾時期是最幸福的時期”,注14但是我沒有找到這樣的調查結果。轉型讓這些倒霉的國家大部分財產都被西方財團攫取,“一大批自私自利的政客在那兒爭權奪利,導致百姓對政府的普遍失望”注15。但是說來說去,這里的“百姓”似乎就是那位匈牙利“政治學者”。匈牙利還算幸運,基礎比較好。加入歐盟的東歐十國中最差的保加利亞更是不堪,“警察、司法體系都與黑社會勾結,使之成為歐盟新成員中最腐敗的國家”;據說各級選舉的選票街上就能買到,從基層到總統選舉都有明碼標價,注16也不知這種說法的依據何在。假如保加利亞真這么濫,歐盟居然還能讓其加入,真是匪夷所思。
其實,民主的腐敗再嚴重,也不及專制的腐敗嚴重,而之所以民主政治看上去腐敗,專制政治卻看上去“清廉”,往往是因為后者沒有前者的新聞自由,挖掘腐敗很難、風險很大。即便如此,公開發表的數據也不支持民主一定導致腐敗的結論,尤其是在對照我們自己的情況之后。根據“透明國際”2013年統計的175個國家、地區的清廉程度排名中,中國排在第80位,處于中間位置,印度和菲律賓則并列第94名。說印度和菲律賓政治“腐敗”,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照《中國震撼》的說法,東歐民主政治黑得暗無天日,但是數據顯示并非如此:匈牙利排名47、保加利亞排名77,所有東歐轉型國家都比中國領先。注17作者說這些國家的民主政治“腐敗”,那么對中國的非民主政治該如何評價呢?更何況腐敗調查難度很高,腐敗“指數”主觀隨意性較大。如果被調查者知道中國一個小小的科級干部就能挪用上億資金,一個能源部副司長就家藏數億現金,中紀委現場核查竟燒壞好幾部點鈔機,注18恐怕中國腐敗指數還會大幅滑坡。在這個意義上,說“民主再糟糕也比專制好”并不為過。注19
五是單邊抹黑、拒絕對照,在大肆抨擊別人的時候閉口不談自己的問題。譬如書中說到印度的“綠色指數”很差,卻對中國自己的大規模生態環境破壞輕描淡寫。我查了耶魯大學公布的“環境表現指數”(EPI)。注20在2014年調查的178個國家、地區中,排名前五位的國家分別是瑞士、澳大利亞、盧森堡、新加坡、捷克。印度排名155,確實很落后,但是中國排名118,也好不到哪里。事實上,中國之所以綜合指標優于印度,主要是因為環境的健康影響得到較好控制,氣候與能源大幅度領先印度,而農業、森林、漁業資源均落后于印度,空氣污染更是倒數第三(176名,印度174名),但是這些在書中均不置一詞,或即便提到也都作為“前進中可以克服的困難”一帶而過。
《中國震撼》把轉型民主與法治說得一無是處,卻從不對照中國自己的民主與法治狀態——也無法對照,因為GDP是中國唯一的強項,民主和法治則相比于東亞弱國也是我們的弱項。和民主相比,法治指數更樂觀一些。據“世界正義項目”2012—2013年的評估,中國司法公正指數在97個國家中排名69,排在越南后面。相比之下,被描寫得混亂不堪的泰國排名46,韓國則排名19,僅在美國之后。作者竟大言不慚,把韓國和中國臺灣地區的民主與法治批得一錢不值,但調查數據的結論恰好相反。英國《經濟學人》2012年的統計表明,韓國在參與調查的167個國家中排名20,竟然在美國(21)、日本(23)之前。中國臺灣和印度分別排在35、38,屬于“瑕疵民主”,但是瑕不掩瑜,仍不失為整體健康的民主,尤其是印度人口眾多、經濟貧困、教育落后,卻仍然和平維持了60年的周期性選舉,不能不說是了不起的成就。這些國家或地區才是實至名歸的東亞驕傲,到了《中國震撼》卻全成了負面形象。東歐轉型國家一般排名在40~50之間,最末一位保加利亞排名54。和這些國家相比,中國目前的名次(第141位)實在讓人樂觀不起來。
六是曲解別國制度,混淆視聽。《中國震撼》詆毀新聞自由,為的是說明哪個國家的新聞自由都不是絕對的:“美國不允許報道本·拉登講話,英國不允許歌頌希特勒,日本不允許批評天皇,泰國不允許開國王的玩笑。”注21但事實上,美國并沒有禁止報道本·拉登講話的法律;之所以看不到拉登講話,是因為主流媒體不會長篇累牘地報道一個恐怖分子頭目的原話。英國禁止的則是否認猶太大屠殺存在的事實,而不是歌頌希特勒的評論;歌頌還是譴責任何人,是公民自由選擇的價值取向,是國家不能禁止或強求的。日本和泰國確實不允許批評天皇或國王,但那只是一條單獨的禁令而已,能否和全面管控媒體、直接給媒體下指令控制內容相提并論呢?以此來論證“哪個國家的新聞都不自由”,只能是混淆視聽。而并不令人驚訝的是,中國在新聞自由和網絡言論上的排名比民主指數更靠后。
七是不擇手段自我美化,用管制下的輿論來吹捧管制。作者引用皮尤中心(PEW Global Attitudes Project)2010年的調查顯示,高達87%的中國人對國家“滿意”,而美國和法國的數字則分別只有30%和26%。注22在輿論受到嚴格管控的環境下,此類國內民意調查數據是沒有意義的,即使國外機構來做也改變不了這個結論。事實上,我查了這個網站,注23發現這組數據是很不靠譜的。問卷問的是對國家發展“方向”的滿意度,而從2002年至今的數據稀稀落落,不少國家只有一兩個數字。2013年,中國“滿意度”仍然居高不下。該年超過80%的只有兩個國家,另一個是馬來西亞,而它除了2007年之外就沒有別的調查數字。如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調查有多大公信力?在新聞受到高度控制,百姓不能質疑主流輿論的狀態下,這種數字究竟有多大意義?
如果引用比較可靠的幸福指數,中國的優越性遠非那么明顯。2010—2012年間,哥倫比亞大學地球研究所曾全面調查156個國家的幸福程度,并發布了《2013世界幸福報告》。注24中國排名93,在匈牙利(110)與印度(111)之前,但是排在菲律賓之后,而卡薩克斯坦、克羅地亞、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分別為57、58、59、60)、阿爾巴尼亞(62)、白俄羅斯(66)、俄羅斯(68)、立陶宛(70)、愛沙尼亞(71)等中東歐轉型國家都排名相對靠前,甚至烏克蘭、拉脫維亞、吉爾吉斯斯坦、羅馬利亞(分別為87、88、89、90)也排在中國之前。如果帶著深度“有色眼鏡”選擇材料,對自己形象有利的就用,不利的就不用,那么結果只能是自欺欺人。
《中國震撼》一書問題實在太多。我不是要一概否定《中國震撼》或任何一種國內左派觀點。《中國震撼》這本書的“價值”,不在于其觀點的說服力,而在它可以讓我們反思民主體制本身的問題,尤其是為什么印度民主發展得相當不錯,卻不僅長期陷于貧困,而且也未能保護環境?事實上,西方學者也在不斷反思和批評自己的體制。這種現象本身表明憲政體制的健康。無論設計多么完美的制度,在實踐過程中都不可能十全十美,都會有缺點、弱點,因而需要批評監督,如此才能糾正錯誤、不斷進步。不幸的是,國內不少“左派”投機取巧,把民主體制所容忍的自由批評當作抹黑民主的污點,抓住一點、無限夸大、混淆視聽。其實要寫問題,中國的公權腐敗、強征血拆、環境破壞……能寫出多少本書來?一旦國內的批評聲音遭到壓制,民眾對國外的情況又不明就里,諸如《中國震撼》及國內某些媒體所帶來的輿論誤導就尤其值得警惕了。
不論國內“左派”對民主有什么樣的愛恨情仇,民主都是任何一個正常國家繞不過的坎兒。與其詆毀民主、弘揚“國粹”,刻意找一些民主不成功的國家作為逃避民主的心理安慰,甚至不惜歪曲事實來“論證”某個既定的結論,不如正視自己的問題并對癥下藥。畢竟,別人好不好終究是別人的事;自己得了病卻拒絕吃藥,到頭來害的還是自己。
(作者為北京大學憲法學教授)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