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明天我要離開,熟悉的地方的你,要分離,我眼淚就掉下去。”坐在封閉的車廂里,隨著廣播中的音樂輕輕哼唱這首張震岳的《再見》,不由自主回頭透過車窗凝望。
淚眼婆娑地遙望老樓那嶙峋的外墻,一片又一片枯黃的爬山虎葉子隨風飄落,落在黑漆漆的電纜上。通往挨家挨戶的電纜從樓道里蜿蜒而出,與爬山虎干枯的長莖糾纏在一起。一纏就是十幾年,現在已是“剪不斷理還亂”。
幽暗的走廊里,二十年前潔白的墻壁已經不再潔白,布滿一片片黑黝黝的腳印,其中有大有小,有我童年時跟伙伴一起留下的,也有少年時印上的。

我的家就在腳印最濃密的第四層,面積雖然不大,但是就是在這九十平方米的一小塊區域里,多少個日日夜夜,多少家長里短,多少溫馨,多少幸福,多少煩惱,多少爭吵……共同編制了我童年、少年的全部記憶,那是人生最值得回憶和祭奠的部分。現在我要把它們帶走,帶到位于城西的新家里去。
行李裝了一包又一包,其中占地兒最多的就是書。說家里藏書數量超過一般區縣級圖書館雖有些夸張,但足足塞了九大麻袋后仍有三分之二無處裝載的現狀,足以證明存書量著實不小。各種版本、各個時代刊印的各種書籍,散布在屋里的各個地方。書架子自不必提,滿滿當當。除此之外,餐桌上有,沙發上有,床頭柜上也有,連廁所窗臺上都擺著幾本書,紙張味道充斥在老房里。我曾以此自詡:“這就叫書香門第。”
書太多,袋子裝不開,琢磨著挑出一部分當廢品賣掉。隨手拿起一本又黃又舊的,翻過來查看,售價0.23元,那是父親年輕時省吃儉用買來的,是他的珍藏,也是他年輕時的記憶,舍不得賣;再拿一本,售價23元,是我的珍藏,少年時代的記憶,也舍不得賣。挑來揀去能賣的不多,索性不賣,待明日買了袋子再來搬。

除了書籍,眾多行李中還有大學、中學時期穿的略顯幼稚的衣服;有重要的學習筆記;有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小玩意兒,比如:MP3、GAME BOY掌上游戲機、初中時用的傳呼機,以及一大抽屜青春偶像的專輯磁帶。另外,靜靜躺在凌亂抽屜角落里的,是那些早已遺忘在腦海最深處的東西。
翻看小學時的日記、中學時的周記,內容雖顯得有些幼稚,但字跡卻無比工整,一筆一劃,用略帶語病的字句,將在那個懵懂初開年歲里的憂與喜,刻畫在了人生這張大布上。有妙筆生花,也有平淡無奇,更有瑕疵點點,但總體來說是美好的。
初中時留下的同學錄里,從第八頁開始到最后一頁為止,簽著一個個早已遺忘,或者名字聽起來耳熟,卻記不得面貌的同學簽下的名字。在前七頁里留下大名的,要么是現在仍關系緊密的至交好友,要么就是第一頁上那位,情竇初開時出于對異性好奇,用一張小紙條追到的初戀。說是初戀,其實在那個十三四歲的年紀哪里懂得什么叫戀,只是平時一起上學放學,偶爾一起逛公園,或者坐在老樓外大樹下的臺階上,一邊享受著灑在臉上傍晚的陽光,一邊瞎聊、傻笑。我還在寫字臺中間抽屜最深處的鐵盒子里找到了她的大頭貼。十多年不見,竟覺得照片里的女孩是那樣陌生,面貌跟初戀完全對不上號。
現在回想,在那個荷爾蒙分泌過剩的年月,自己早戀的行為雖然有些荒唐可笑,不過這段青春期殘留下的過往值得永久珍藏。

這些都是曾經潛存在老樓里的記憶,如今我要一一帶走。“再見!老樓。”
老樓的盡頭,離家不足二十米處,是童年時每個工作日必來的地方——我的母校,科學院幼兒園。操場上二十四年前的水泥路面如今已經鋪上了塑膠,金屬滑梯被五彩斑斕的塑料娛樂器械替代,深棕色的單調墻皮在歷經修葺后披上了童話般的外衣……但無論如何改變,她永遠是我童年的樂園。那時候,班里的小伙伴都是父親同事的孩子,住在同一個機關大院里,在幼兒園跑完鬧完,放學后再跑到大院里瘋跑瞎鬧。拍板、砸沙包、跳房子、躲貓貓……當然,窩在家里玩玩具也很熱鬧。二十年過去了,童年時的小伙伴們成年后各奔東西,散在世界各地,其中很多人再也沒有回過大院,來看看脫胎換骨的母校。直到昨天我將母校的照片傳到網上,還有童年時的玩伴感嘆:“哇,原來幼兒園變成了這副模樣。”
您的照片我已揣在懷里,“再見!母校。”
驅車駛離宿舍群,繞一圈經過機關大院的時候,忍不住輕點剎車在路邊停了下來。點燃一根香煙,透過氤氳升騰的煙霧,我似是在馬路中央探尋到了什么。煙霧彌漫,熏入眼中,癢嗆的辛辣刺激涌入雙眸,激起一片淚花。隱約間看到濃密的法國梧桐樹影下有群歡笑著的孩童,九歲時的我站在孩童中間,在寬敞的院落里玩“邁大步”——“石頭、剪刀、布”贏的人可以從西向東邁幾步。從這頭到那頭,一共726步。這一數據恰恰是在我九歲那年測出來的。
“嘀……”一聲車笛將沉寂在舊夢中的我喚醒,大概是堵了別人的路吧!回頭遙望,透過后面汽車的擋風玻璃,看到駕駛位上那熟悉的面龐,是某個樓上的某位鄰居。
“不好意思擋了您的道。”我連忙致歉。
“沒關系。”那人打開車窗沖緩緩起步的我揮了揮手。“慢點開,再見。”
“朋友,再見!”
“大院,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