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腦殼巨大,面目粗陋,加上不愛說話,見人只知憨笑,鄉人便喚我懵子娃。懵子者,川人為之愚鈍懵懂之意也。我怒而不應,人們哂笑,照叫不誤。兒伴們則躲在遠處跳叫嬉鬧,拍手齊喊劉懵子,懵子娃,大腦殼,不說話……有次我趁他們懈怠之際,沖過去照著領頭者胸口擂打兩拳,那娃兒愣怔半晌,才跌坐地上哇哇大哭,我已轉身跑過一條田坎。人們哈哈大笑,說懵子娃面帶憨相,心里嘹亮,你們這些青尻子娃莫去惹他。
及至六歲半,大姐二姐輪流背著我去溝下伍家祠堂村小發蒙,我們三姐弟一個班。讀了不到一個月,當老師的父親對瞎了一只眼的母親說,這娃兒讀得書,保不定將來能考大學,家里要幫手,讓大女二女回家撿柴打豬草吧。于是,我成了全家重點保護的讀書者,兩個姐姐和大妹成了終身文盲。雖說我依舊鈍而且憨,鄉鄰卻不再喊我懵子娃,改叫大腦殼娃。大腦殼,讀得書,他們說。
暑假天,我翻過安樂山去公家,天天穿一條火瑤褲,背著竹篾笆籠,跟公去塌水橋河邊打魚。常有人打招呼,說寶山老漢耶,這是您大孫崽啊?公笑瞇瞇地摸摸我腦殼,說是啊,我孫崽天分好,讀得書哩,期末考試得雙百分。人說你老人家好啊,保不定這娃兒就是安樂山的文曲星,將來讀了大學,您也跟著進城享福去啦!
大學夢生根發芽的同時,我迷上了課外書。鄉間男娃從小聽人擺老古班的龍門陣,安樂山的金雞傳說,卓筒井人的燒鹽故事,包公斷案,薛剛反唐,七俠五義,陳倉老鬼,聊齋志異……及至認字多了,勉強能識文斷句,便四處搜羅殘書斷本來看。小學五六年級班主任老師常說,語文是百科之母,對愛看書的娃兒妹崽另眼相看,他寢室書架上的十幾本書,被我和另外一個同學讀了個遍。記得那年幺姑出嫁,我跟母親去送親,酒席之上,我看一本《中國民間故事選》入了迷,伸出筷子去夾回菜來,放到嘴里,卻是別人啃過的一塊雞骨頭,引得滿桌人笑翻了,我還懵里懵懂納悶,他們笑啥子?
山里人年年缺吃少燒餓肚皮,上學讀書,到山外去,找一份工作,掙工資吃國家糧,是所有娃兒妹崽的夢想。那年,升初中的考場上,一個瘦夾夾戴金絲眼鏡的監考老師高聲說,同學們,你們的爸爸媽媽流血流汗,背太陽過山,供你們上學,今天是決定你們一輩子穿皮鞋還是穿草鞋,捏筆桿子還是拿鋤把子的時候!你們要考出最好成績,升上初中,再讀高中、大學,跳出農門!考場外黃桷樹上的半截鋼管敲出的鐘聲,當當當當……傳出兩三里遠,震得一個個少男少女心尖尖發顫。
誰知,進入初中第二年,趕上“文化大革命”,寫大字報,開批斗會,大串連,打派仗,躲武斗……1968年回鄉勞動,灣里一個地主兒子有套《三國演義》,被我放在枕邊,翻得殘破不堪。苦悶之余,夜黑里,走到院子外邊竹林下,吹笛子,唱抬頭望見北斗星,對著朦朧夜色中的一溝稻田,高聲朗誦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吹著,唱著,朗誦著,淚水涌出來,流過臉龐,打濕衣衫,滴落在泥地上。夜深了,回到屋里,就著床頭泥巴墻洞里的煤油燈光看書,到雞叫頭遍,二遍,父親在里屋醒來,喊快吹燈啦,沒有買煤油的錢!
兩年后中學復課時,我已當了民辦教師,聽說區中學要招高中生,我一心想去讀書。當大隊書記的父親說,大姐二姐都走了,家里缺勞力,你現在每個月能掙十三塊五角錢,還評最高工分,再去讀書,不但掙不了工分和補貼,還要花好多錢。我不聽,請公社書記、大隊長去做父親的工作,又翻過安樂山搬來公和舅舅。公斥責父親說,讓大娃兒去讀高中,現在花點毛毛錢,今后都要回來的!
我們是區中學招收的第一屆也是唯一一屆高中生。兩個班90多個同學,六六屆到六九屆4個年級的人混在一起,小的十七八歲,大的二十四五歲。老師用兩個月講完初中課程,接著上高中課。基礎差的跟不上,天天加班加點。夜黑里,一人點一盞煤油燈,上百點豆大的燈光在兩個教室搖曳,一片輝煌,蔚為壯觀。老師一次次催大家回寢室睡覺,許多人不肯走,直熬到兩三點鐘,好幾個人曾累昏倒在教室里。
每個星期六下午,上完兩節課,同學們背著竹篾背篼朝家走,星期天晚飯前,背著一背篼紅苕,兩三斤米,衣裳口袋里揣幾角錢,回到學校,最遠的往返四五十里。從初中到高中5年間,我練就了邊走路邊看書的絕技。拿一本書,出校門開始看,爬坡上坎過田溝,一路到家,吃完晚飯,接著看到凌晨三四點。第二天傍晚走攏學校時,一本書也就看完了。有好多回,被書迷住忘了看路,腳踩虛了,摔到山崖下,或是踏進冬水田里。
高中畢業那年我19歲。大學不辦了,工廠不招工,沒有出路,就在家勞動。一個烈日炎炎的上午,我在山坡紅苕地鋤草,猛然間想到自己是農民了,從此將像祖祖輩輩一樣,臉朝黃土背朝天,肩挑背磨,在土里刨食,最后老死山溝,心上涌起巨大的恐懼。煩躁之余,扔了草帽,脫掉背心,只穿一條火瑤褲,拼命挖泥鏟草。干到中午一點過,扛著鋤頭回到家,家里竟然沒燒火,原來沒有一顆糧。我一下子跌坐在院壩里石磨上。
烈日下,我感覺天地陰冷,渾身打顫,人生怎么會如此悲慘?隱約聽見父親讓二姐和大妹去找生產隊借糧,隔一會兒,聽見生產隊長在溝上喊保管員,說劉書記家燒不起火了,借30斤麥子,20斤豌豆……大弟喊我到階沿上躲陰涼,我不理,母親給我戴上草帽,我甩開,就那樣赤裸著坐在烈日下一動不動。直到二姐大妹借糧回來,推石磨磨成面,攪成一大鍋糊糊,我才吃上那頓飯。下午又上了山。
晚上睡覺時,渾身火燒火燎,不敢挨竹涼席。第二天早晨起床洗臉,聽見大妹一聲驚叫,說媽快來看,哥哥背上全是大水泡啊……一家人都跑過來,看我脖子上,背上,胸前,大腿上,全是拇指大的水泡,密密麻麻,沒一塊好皮膚。母親用棉花醮著清油給我擦啊,邊擦邊哭,哀哀地喊:兒啊……兒啊……3個多月后,我報名當了兵。
入伍當年秋天,我因在連隊辦黑板報出色,被調到團政治處當報道員,寫新聞稿之余,開始學著寫些詩歌散文。有個緣故,我們師另一個團出了個名滿天下的戰士詩人,他寫的歌當時唱遍軍營內外,大江南北,全師官兵提起他,驕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寫詩歌散文不但能出名,還能掙飯碗吶,當然也就成了我的愛好。
當了3個月報道員,發表了兩三篇豆腐塊新聞。年底機關清理超占兵員,我去電影組當了廣播員兼圖書管理員,這才開始真正接觸文學——當時怕封資修流毒播散,團圖書室不開放。我躲在大禮堂頂上的小屋里,沒日沒夜狂讀那些禁書,《紅與黑》《復活》《包法利夫人》《高老頭》《靜靜的頓河》 《荊棘鳥》……讀得晨昏顛倒,臉青面黑,除了吃飯,一兩個星期不下樓是常事。
閱讀之余就寫,漸漸就有作品發表出來,有了些小名聲。得意之際,卻突然查出患了肺結核,頓時陷入滅頂之災。住了近一年醫院,當時想哪怕只活30歲也要出一本書,在病房堅持寫完一部敘事長詩。出院后下連隊,出版社來組稿,我誠惶誠恐捧給編輯看,按指點作了修改,第二年,長詩出版的同時,我由連隊副班長提升為師文藝宣傳隊創作員,成了行政23級干部,穿4個兜軍裝。干部科長找我談完話那天,從師部出來朝團里走,正是早春,天氣清冷,陽光燦爛,走著走著雙膝一軟,跪倒在泥地上,對著曠野又哭又笑,干嚎直到嘔吐……
我不惜筆墨敘述自己的經歷,無意展示苦難和悲情。我想說的是,上天似乎故意開玩笑,從小夢想上大學,大學卻始終與我無緣;無意搞文學,文學卻成就了我跳出農門的夢想。
但是我的大學夢始終未斷過。
入伍第二年,就聽說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一個我曾暗戀過一個多月的女同學,上了東北一家航空航天大學;另一個外號叫老白鶴的,比我大七八歲的男同學,上了省內一家醫學院。于是,我開始反復做一個同樣情景的夢,夢見自己在初中高中的校園里讀大學,那歡欣快樂啊,難以言表。醒來后悵然若失,久久難以入睡。
這個夢,每年都要做兩三次,一做就是18年。
其間,我從北方調回蜀中,從師機關到了大軍區,上軍校的機會有多次,但我不去。我的大學夢與文學夢早已合為一體,我在等待時機。堅信總有一天,我會走進北京那所軍隊文學藝術殿堂,成為軍藝文學系的學員。
1991年秋天,我以38歲的高齡,終于跨進白石橋路魏公村38號。
憑心而論,軍藝文學系第4期,已經沒有第1期那種燦若群星的氣象,堅持寫作并稍有名氣的人也已被二三期搜羅過。再者,一篇小說一本書轟動全國的風光早已不在,文學露出下世光景。但同學們依然執迷不悟,聽課讀書之余,人人都熬更守夜寫作。半夜里,別的系宿舍早已燈黑人睡,文學系同學房間里,一圈圈布簾后燈光朦朧,人影如剪。間或有人在上廁所路上碰面,互相抬頭看一眼,嘆一聲痛苦哇——撒完尿又回屋鉆進簾子,重新拿起筆來。12點過了,一些人插上電爐開始煮掛面(方便面花錢多),滿屋煙氣水氣和咕嘟嘟開鍋聲。
那一段我的確痛苦不堪。雖說上世紀80年代初期發表過十幾萬字的中短篇小說,雖說十多年間有影響的作品我都讀過,但忙于報紙新聞編輯工作,已有六七年沒寫過文學作品,入學后一下子被老師們一堂堂云端漫步似的講課,被馬爾克斯、米蘭·昆德拉、西蒙等洋大師搞得暈頭轉向,簡直不知如何下筆。折騰兩年,只發表了一個中篇,算是勉強不交白卷。
20年,彈指一揮間。兔年十月再聚魏公村,同學們談笑間少了往昔浮躁,須發面容多了些許滄桑。更令人唏噓喟嘆的是,黑鐵塔似的東北漢子李光良,永遠激情燃燒的詩人劉世新,美貌如花的女同學黃玲,竟已相繼作古!聚餐時,紀曉松提議大家舉杯,為3位仙逝者灑酒以祭,在場者無不動容……
汶川大地震3月后,我從行政崗位上退下來,保留個虛空的高級編輯頭銜,從此很少去辦公室。經濟適用房分到手,我令人將其中兩間打通,做了個大大的書房。搬家時,將與文學無關的書統統扔掉,但兩面墻的書架仍裝不下。整理完畢,我坐在闊大的寫字臺前,凝望著近40年間節衣縮食買下的幾千冊書籍(有少部分用公款買的),半個多世紀跌跌撞撞走過的人生路,重現在眼前。打開電腦寫下第一行字,猛然醒悟,大半生來,文學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文學一天!
自從20年前跨進軍藝大門,我早已不再做大學夢,如今,埋藏在心底里,融化在血液中的文學夢,又重回到我的生活中。
我久久思索,文學是什么?
現在而今眼目下,對于我,文學是蕓蕓眾生的衣食住行,是千年萬載的世道人心,是社會的公平正義,是人生的真善美。對于文學本身,是大責任,大道理,大智慧,大悲憫……
為你歌哭,夢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