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絕唱

不知道你是否有鄉村生活的經歷，即使有，也許已經被歲月的塵埃所淹沒，但我不會，因為在我的心靈深處永遠有一處田野始終生長著芳草，那里有我的村莊，還有那首鄉間絕唱。

那是一個馬頰河畔的魯西小村，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在那里度過。在那個相對貧瘠的年代里，我雖然沒有現代同齡人所擁有的游戲機、MP3或MP5，但我卻擁有一幫友好相處的童年伙伴，還有一位腰彎得像弓，頭發和胡子都變白的養牛三爺。由于他輩分大，幾乎全村的人，都習慣稱他為“牛三爺”。

牛三爺本姓宋，這是他親自告訴我的。我沒有依了他稱他為宋三爺，還是順從了鄉親們通用的稱呼，我這樣稱呼他，他也答應著，笑嘻嘻地沖我招手。

他身高只有1米6左右，如果他把彎下的腰挺起來，也應該有1米7多吧。但他從沒有挺起過腰桿，什么時候見到他，他都是拎了個籃子，另一只手常年拄著一根棍子，邊走邊打招呼。

我之所以和他成為“忘年交”，是因為他特別喜歡我，他有3個兒子，兒子成家后他和老伴獨自生活，老伴在村里老屋替兒子們照看孩子，他在村外替村里養護耕牛，平時就住在牛棚里。

我記得牛棚建在村西頭一處空曠的場院里，牛棚在北邊，一拉溜的建了十幾座草屋，那牛棚我進去過，坐北向南的草屋里，東邊五六間是牛棚兼三爺的住所，西邊兩間是草料房，牛棚里通常拴著十幾頭耕牛，多半是黃牛，也有一兩頭黑牛。那牛兒都被拴在一根根立起的木柱上，靠南墻是一拉溜石頭鑿成的牛槽，牛槽用整塊青石在中間鑿空，半米寬近兩米長，草料就倒在牛槽里。每天早晨和晚上各喂一次，那草料多半是鍘碎的玉米秸和麥秸，也有一些發霉的玉米碴，牛三爺說那是精料，是專門給懷孕的母牛吃的，所以放牛料的小屋里，經常擺放著一米多長的大鍘刀。三爺告訴我說，沒良心的陳世美就是用它鍘斷了頭。當年我深信不疑，曾經很小心地湊近了查看鍘刀上有無血跡。

我喜歡牛三爺，喜歡到牛棚去，一是喜歡聽他講一些我沒聽說過的很遠很遠的故事，比如“大麻子歐陽天佐盜珍珠萬壽燈”，每次我纏著他講一段，他講了一年多都沒講完，里面全是些英雄好漢打打殺殺的事情。當時覺得很好玩，從沒懷疑過它的真假，后來我上了高中，直到現在研究生畢業我也不知道天底下究竟有沒有發生過他講過的故事，或者出自哪朝哪代哪位作家之手，或許是他信口編造的吧。但不管怎樣，他都給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帶來了歡樂。二是喜歡看那些黃牛，聽他講每一個牛兒所發生的事情，包括多大歲數、叫什么名字、是公是母以及它們的性格脾氣，久而久之，我竟喜歡上了牛棚里那種草料的味道，能流利地喊出每頭牛兒的名字，還見過剛出生的牛犢如何被三爺用手扒開眼然后扶小牛自己站起來的情景，看到剛出生的小牛跌跌撞撞鉆到母牛的肚皮底下，忘情地吮吸乳汁的情景，真是可笑又可愛。有時禁不住好奇，我就走近了用力把小牛拉開，然后撫摸它剛被母牛舔過的濕漉漉的牛皮，拽拽它細細的長尾巴。小牛很不情愿，試圖踢我，但往往沒踢到我，自己卻跌了一跤，我笑得前仰后合，奇怪的是它的母親就在旁邊站著，只是瞪大了牛眼看著我，沒有一點憤怒的樣子。這和小狗小貓是不同的，剛出生的小貓如果母貓在場，它一定會朝你張牙舞爪。

牛三爺除了給我講故事，還時不時塞給我一些糖果吃，通常只有一兩粒。那糖很硬，像是玻璃做的，不像現在的糖果帶著濃濃的水果香味，那種糖果只給人一種感覺，那就是甜，甜得很單純。

我和牛三爺也發生過矛盾，那是一天黃昏，為了讓牛三爺給我講故事，我爬墻偷了隔壁王二寡婦家的青杏，雖說不怎么成熟但也不特別酸了，是青中泛黃的那類，那次偷了5個，我遞給他兩個，留下3個，滿以為他會很高興地拍拍我，誰知道，他竟沖我咆哮起來——

“你這孩子！怎么能偷別人的東西？長大還了得！我要告訴你媽去！”

聽到這些，嚇得我直打哆嗦，我發誓再也不做這檔子事。

有一天早晨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好漢教給我一套打架絕活。由于這個夢很長，醒來后只記得前幾招，我特別想知道后面的功夫，但又想不起夢里的所有經過，就想牛三爺一定知道，所以太陽還沒出來，我就跑到他牛棚敲門。他先是咳嗽了幾聲，聽到是我就打開了門，只見他正蹲在地上守著一堆麥穗用棒槌碾粒，他說他早起來了，剛到地里撿了一些殘余的麥穗回來，他說這些能出二斤多麥子，能到代銷點上換一斤糖果，夠你半年吃的。看到這些，讓我對他萌生了許多感激。

之后我到外村走讀，那是一所聯中，離本村有五六里路，中午在那里吃飯，很晚才能回來，所以白天到牛三爺那里玩的機會幾乎沒有了，只有周末才可以玩一會兒。但每次前去，他總是送給我幾顆糖果吃，好像他那里有永遠吃不完的糖果。我讓他吃，他說他吃慣了苦，已不習慣吃甜味了。

時光荏苒，一晃幾年過去了，我考上高中，吃住都在學校，回家的機會更少了，有時周末回家也是取點干糧后匆匆返回。那時沒有自行車，全靠步行，往返20里的鄉路，我要走3個多鐘頭。

我想念牛三爺，他也想念我。因為我知道，他成份不好，除了我來找他玩，那些貧下中農的孩子是不愿到這里來的，我走后陪伴他的可能只有那些默默無語的耕牛。

那是一個周五的黃昏，我下午放學后步行回家，走到村口的時候已是落日黃昏，鄉親們已開始返家，那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上三三兩兩地走著荷鋤的農人，偶爾有一兩頭暮歸的黃牛被人牽了緩緩地走，當我走到能看清那座牛棚的時候，忽然從那里傳來一陣陣吆喝聲：“收工了！老黃、小黑！”那喊聲高亢而悠長，像一首歌謠，摻雜著憂傷，也滲透著歡樂，就像農村晚飯時村里時起時伏的喚兒聲，那樣深情，那樣雋永。

我聽出是牛三爺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喊的是誰，但走了一會兒，忽然茅塞頓開，他不是在喊那頭黃牛和那頭黑牛嗎？是的，一定是的。他站在牛棚旁朝田野里喊，那些耕作的農人會聽到，那些牛兒也會聽到。此情此景，我真想讓這些聲音永遠地響徹天空，響徹在夕陽如血的鄉間黃昏。

第二天是周六，我本想去牛棚找牛三爺聊天的，可還沒走出門，就被一陣鑼鼓聲驚呆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我向外跑去，剛到胡同口就看見黑壓壓的一群人擁擠著向前走，鑼鼓聲就是從那群人的中心傳出來的，我撥開人群一看，眼前的情景竟令我目瞪口呆，是三爺，就是牛三爺，他被人用鐵絲在脖子上吊了一塊兩米長一米多寬的木板，木板上用黑墨寫了濃濃的3個字“宋××”，黑字上又被人用白粉筆打了個大大的×，他彎著腰，頭向下垂著，這是那個年代農村最重的懲罰了，一般只對據說做了壞事的“四類分子”使用。旁邊有兩個個子很高的男青年挎了兩支木制的步槍，同時用手揪住牛三爺的脖領，逼他敲鑼，又喝令另一個被掛了牌子的人敲鼓，鑼鼓聲停下后，又責令他們交代，牛三爺聲音不大，但我還是聽清楚了：“我有罪，我交代，我不該偷牛飼料當飯吃。”說完又敲了一下鑼。我驚詫這樣好的老人怎會偷公家的東西呢？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擠出人群，向站在村口的一位“貧下中農”打聽，“貧下中農”氣呼呼地告訴我：“生產隊讓他喂牛的飼料他裝到暖瓶里提回家了一些，這樣的反革命，打死他都不冤！”我將信將疑，回家問母親，母親告訴我，牛三爺的老伴也就是牛三奶奶得了怪病，一年到頭沒吃過玉米面，凈吃高粱和地瓜面，這幾天快死了，三爺用暖瓶裝了點喂牛用的玉米碴想讓她臨死前喝一碗玉米粥，被人給“發現”了，這不，給抓起來了。

再一個周末回家，母親告訴我，牛三爺已死了兩天了。聽說他死后牛棚里那些牛兒一天不吃不喝，被人牽著出工，黃昏了也不愿回牛棚。我忽然明白，黃昏里大概少了牛三爺那拖著長腔的呼喚。

是啊！那鄉村小路，那如血殘陽都沒有變，缺少的只是伴著裊裊炊煙響起的鄉間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