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中國大地發生了一些大事件,首當其沖是爆發的“非典”讓許多城市人心惶惶,很多人在此次事件中對生命也有了更加深刻的定義。也就在這一年,神舟五號飛船載著中國首位航天員飛上了太空,中華民族實現了千年的飛天夢想。在中國土地的某個角落,高三學生王福壯的人生在這一年也發生了轉折,雖然他的人生轉折對社會產生的影響與上面提到的兩起事件相比可以忽略不計,但對于他個人來說,2003年絕對是他的人生軌跡天翻地覆的一年。
王福壯的第一次轉折是關于求學。當他的成績連續兩年穩居班級倒數第二名的時候,班主任終于忍不住找到他,把他的成績單和往年各個大學的錄取成績并在一起,輕輕推到王福壯的面前。王福壯望著這幾張薄薄的紙,感覺站在了喜馬拉雅山面前,而自己顯然是一個沒有任何登山裝備和經驗的毛頭小子。這樣一個毛頭小子能登上喜馬拉雅山顯然是不現實的,這一點班主任比王福壯更加確信,他曾經在班級揮舞著幾張考試卷聲情并茂地說,這么差的成績,要是能考上大學,我用手心給你們烙餅吃。聽得王福壯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用猜也知道,那幾張試卷里顯然有王福壯的一張。班主任說完這些話以后,班級最后幾名同學的成績更差了。
這次班主任語重心長地對王福壯說,其實人生可以有很多選擇,沒必要非得擠高考這座獨木橋,你也看到了,每年在高考這條路上摔死多少人。我也是為你的未來考慮,你其實可以在別的方向找條路,或許就柳暗花明了。王福壯明白班主任的良苦用心。王福壯也知道,高三總評的時候班主任的獎金是與升學率直接掛鉤的,而自己參加高考顯然是占據升學率上分母的位置。王福壯呆呆地望著班主任,班主任看了一眼王福壯就把目光躲到了窗外,說我也是沒辦法,你的情況你自己比我更加清楚。王福壯當然清楚自己的情況,今天班主任只是把一層薄薄的窗戶紙捅破了,其實自己參不參加高考的結局都是一樣的,都上不了大學。王福壯也清楚記得就是這個班主任,對待工作認真到打著點滴給大家上課,也清楚記得第一次來報到時班主任指著辦公室里那張巨大的有幾個年輕人站在埃菲爾鐵塔前的合影照片說,這是你們的師兄師姐在外國留學時拍的照片。你們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要比他們更有出息。
王福壯順著班主任的目光望向窗外,剛才還清亮明朗的天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昏暗起來。他分明感到兩股熱乎乎的東西從臉上滑過,“啪嗒啪嗒”滴落到走廊上鏡子一樣光滑的地磚上,一下一下把自己對大學的憧憬,把父母在地里苦苦刨了18年的念想摔得粉碎。
王福壯不怨恨班主任,他記得班主任曾經把一道簡單的函數題苦口婆心地給自己講了3遍,而后在考試時特意出了一道類似的題,而自己依然在四選一的題目里找了一個錯誤的答案填到卷子上,就是這看似簡單的一筆,把班主任對自己的最后一點希望也澆滅了。用句俗語講,一塊饅頭嚼碎了再慢慢一口口喂給你,就是榆木腦袋也得開竅了。但是王福壯并不是榆木的腦袋依然沒有開竅。王福壯也記得在高考沖刺動員的那天,班主任有感而發聲情并茂地演唱了一首閻維文的《母親》,這首本來就感人至深的歌加上班主任十分到位的顫音,在全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有一半的女生或許因為感動或許因為懊悔而哭了。一些人開始鄭重其事地在本子上寫上理想大學的名字,發誓為了母親為了未來拼一回。像即將上戰場的敢死隊員,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味道。王福壯也想到了為了操持全家累得頭發幾乎和奶奶一樣白的母親,不禁潸然淚下,也在筆記本扉頁上寫下了自己的奮斗目標,那是省城的一所十分不錯的財經大學。但他心靈的觸動絲毫未能撼動自己倒數第二的成績,就像班級的垃圾桶永遠擺在教室的左后角一樣。倒是他寫到本子扉頁上的那幾行字,成了別人嘲笑的把柄,這個人是高鍵,王福壯的筆記本就是高鍵偷看后在全班傳開的,當然傳開也僅限于班級最后兩排成績墊底的學生,學習好的同學根本無心關注后排的這幾個與自己僅僅是擦肩而過的人。
高鍵在王福壯面前永遠是那么放肆,但王福壯一直以來包括這一次依然選擇了忍耐,任由坐在旁邊的高鍵陰陽怪氣地嘲諷自己。王福壯知道,此刻沉默是自己唯一的選擇,高鍵自編自演地把自己都說煩了就會找別的樂子去了。而一旦王福壯還嘴,高鍵一定會像夏天村里旱廁里的綠頭蒼蠅一樣,圍著自己嗡嗡亂叫,不把自己折騰得暈頭轉向絕不罷休。王福壯嘴里不吱聲但不代表心里不嘀咕,他在心里早把高鍵的祖宗十八代都請出來狠狠地問候了無數遍。他恨透了高鍵,也恨透了高中兩年多來的噩夢。
可以說高中的噩夢是從入學的第一天開始的,是巧合湊成了王福壯兩年多的痛苦,如果自己交擇校費那天,不是恰巧碰到高老大帶著兒子高鍵也到高中交擇校費,高老大就不會突發奇想請求負責分班的校主任把高鍵和王福壯分到一個班。按照高老大的說法,兩個娃是一個村的,在一個班相互之間有個照應。王福壯當然明白,高老大這句話里“相互”兩個字是多余的,其真正含義是自己多照顧高鍵。以后的生活的確如此,王福壯除了平時生活上對高鍵給予照顧以外,高鍵不高興充當活靶子泄火的差事,王福壯也都順理成章地接手了,兩年多來自己簡直成了高健的仆人。如果不是和高鍵一個班,自己的高中生活或許不會那么垃圾。垃圾這個詞,是這所高中里學生考試成績不理想時自嘲所用的詞語。但王福壯知道,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不是自嘲,而是十分恰當,恰當到一聽到這個詞王福壯會自然而然地與自己聯系起來。無論班里誰說一句“考這個垃圾分,真是白活了”,王福壯都有一種想死的沖動,但想到好死不如賴活著的俗語,每一次又都放棄了。
其實王福壯兩年多來的座位也頗具戲劇性,全班共有6排桌椅,前5排都是清一色一排8個人,第6排則只有孤零零的一張桌子坐落在班級的左后角,也就是垃圾桶旁邊,而王福壯兩年來像頑固的釘子戶一樣釘在第6排靠近垃圾桶的一側。按照中國古語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那么兩年多的熏染,王福壯真的就和垃圾桶不分彼此了。最后發展到有心情不好的同學扔垃圾時踢上一腳垃圾桶發泄,王福壯的心都會糾結地疼一下,他不敢抬頭去看踢垃圾桶的人,而是把頭埋得更深一些。所以王福壯一直認為班級有3個垃圾桶,一個是用來裝垃圾的,一個是自己,而班級最垃圾的垃圾桶當然是高鍵。王福壯也曾想過或者說一直在努力擺脫這個自己一分鐘都不想多待的座位。按照班級傳統的座次安排法則,學生座次一律按照學習成績排列,學習好的具有優先選擇權。王福壯也仔細地算過,最后一排的一張桌子只能容下兩個人,只要自己再超過一個人也就是考到倒數第三名那么就可以擺脫可惡的最后一排,這樣在擺脫了垃圾桶的同時也擺脫了高鍵這個比垃圾桶更讓自己討厭的同桌,而自己以后的高中生活將會發生本質的改變。但是現實很殘酷也很可惜,在經歷了無數次類似于紅軍過草地的艱難跋涉之后,王福壯的雙腳依然陷在深不可測的泥潭里,目光所及依然是霧蒙蒙的一片。那張看似輕飄飄的成績單依然像泰山一樣巍峨不動地屹立在倒數第二的位置上,而倒數第一的高鍵是萬不會坐在靠近垃圾桶一側的,于是王福壯一次又一次穩穩地坐在了垃圾桶旁邊,這就是傳說中的宿命么?王福壯一遍遍地問自己。
王福壯的思緒最終從幾年的高中生活里走出來,透過玻璃他看到教室里的同學一個個像小雞啄米一樣低著頭奮筆疾書,他甚至聽到了教室里寫字時發出的密密麻麻的沙沙聲響,像母親喂蠶時擁擠在一起的蠶吞食桑葉時發出的聲響,而這些同學也會像蠶一樣給社會留下應有的貢獻,每個人都會長出翅膀在藍天里驕傲地飛翔。而自己注定是一條永遠也吐不出蠶絲的毛毛蟲。他知道充滿希望的高中生活即將不屬于自己,美麗的象牙塔也不會屬于自己,連最后高三的畢業照上都不會出現自己的影子。而最可怕的是周圍的同學或許都不會有人想起他,他肯定他的離開會像班級一個裝滿的垃圾桶被清理掉一樣,不會有人留意,更不會有人懷念。他想起有一句古詩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自己就是沉舟和病樹,自己目前存在的價值就是映襯著其他人的千帆過和萬木春。想到這王福壯就更加難受了,不過他很快又想起一句名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具體說什么他也不清楚,因為他的語文成績也向來墊底,但他卻深深記住了這樣一句震撼自己心靈的話語,他想這句話一定是送給那些敢于向黑暗的生活挑戰的人,而如今用到自己身上恰如其分。目前自己的狀況,怎一個慘淡二字能夠形容,但自己要當一個猛士,這個猛士不是敢和高鍵硬碰硬的莽夫,而是敢和生活較勁的勇士。
想到這王福壯的心態就慢慢平穩下來,在幾分鐘的時間里由痛苦萬分來了一個沒有180度至少也有100度的轉彎。高考這條路走不通,老子到哪都是好漢。王福壯最后是邁著悲愴摻雜著豪邁的步子離開這個他生活了兩年多的高中的,像《水滸傳》里被逼上梁山的綠林好漢。果然不出所料,他離開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當時是一堂自習課,同學們都在埋著頭與自己的未來較勁。他是踩著同學們落筆時的沙沙聲最后一次邁進教室,又是踩著落筆的沙沙聲走出教室的,他感覺自己像一陣空氣一樣從門口溜了進來,僅僅是打了一個轉又偷偷溜了出去。
在他即將邁出教室的最后時刻,班里終于發出了一個聲音,福壯你真這樣絕情,拋下我們于苦海而不顧嗎?王福壯就是用腳趾蓋也能想出來這是誰發出的聲音,他不想再繼續往下聽,也不想在離開班級的最后時刻再受高鍵的嘲諷,于是一腳邁出教室,猛地關上了教室的門。巨大的關門聲隨之帶來的是一群“啊”的驚呼,教室里一下炸鍋了,“王福壯怎么了”“不知道啊,犯什么神經”。在吵吵嚷嚷的聲音里,王福壯沒有聽到高鍵的聲音。他知道高鍵根本不會關心自己,他關心的只是如果自己離開了,那么高鍵就會獨自坐在垃圾筒邊。而按照班級另一條傳統的法則,為班級的建設出力是每一個成員的義務,有成績的靠成績,沒有成績的靠體力。一旦自己走了,就沒有人會遷就高鍵了,那么高鍵就會包攬倒垃圾、打掃衛生、擦黑板、給飲水機換水等一系列的體力活。想到這王福壯的腳步竟有些輕快起來,兩年多了,也該讓高健受點苦了。他為自己擺脫這種陰雨蒙蒙的生活稍稍慶幸,或許班主任的話是對的,條條大路通羅馬。況且班主任早就表態了,自己總不能真讓班主任細皮嫩肉的手當鐵板烙餅吧,王福壯的自嘲把自己逗樂了。從小學以來自己就不是讀書的料,勉勉強強度過了初中,雖然自己比較努力,但殘酷的事實依然擺在面前,考試時的正確答案像一個永遠也闖不出來的迷宮,王福壯永遠是一個跌跌撞撞的黑暗中的爬行者。本以為讀了初中就徹底擺脫了學習生涯,未曾想父母一根筋地認為這個娃還是一個讀書的料,于是翻箱倒柜找出壓箱底的錢,才湊夠了王福壯讀高中的擇校費。到現在他還記得交擇校費時,爹顫抖著從懷里掏出一疊厚厚的皺皺巴巴的錢,恭恭敬敬地交到校財務的手里。那時他就發誓要努力學習考上一個讓整個家族驕傲的分數,但那個誓言也僅僅是個誓言,就好比基地組織發誓要殺死所有美國人一樣不切實際。如今的現實是大學肯定讀不成了。想起父母的苦心王福壯的心情又壞了下來。從縣城到山里一座矮矮的平房,3個小時的車程,王福壯就是懷著各種復雜的心情在彎彎曲曲的路上度過的。
其實王福壯并沒有那么糟糕,一米七五的個頭,圓圓的臉龐,黑黑的皮膚,由于經常干農活,看起來比一塊實心的秤砣還要結實,所以家里那頭不聽話的牤牛見到他總是老老實實的。早在一歲的時候,鄰村一個據說算命很準的先生指著還在懷里吃奶的王福壯說,這孩子長大后肯定有出息。也就是這樣一句話,奠定了他爹娘砸鍋賣鐵也要供他上學的基礎。王福壯想,現在好了,鍋也不用砸了鐵也不用賣了,以后可以當個收廢品的,專門收別人家的廢銅爛鐵。不行,收個廢鐵肯定不行,最起碼得開個廢品回收站,到那個時候高鍵再敢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我一定像踢一只癩皮狗一樣一個飛腳把他踢到河溝里。這時王福壯已經在村口下了客車正往家里走,想到這王福壯像想象中的踢飛高鍵一樣一腳就踢飛了腳下的一個石子,石子飛得很高,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最終“咣當”一聲落到了一戶人家的大門上,狗就汪汪叫了起來。王福壯的頭腦一下就清醒了,自己不是一個腰里鼓鼓的廢品回收站的老板,事實上自己的褲兜像自己每天早晚各洗一次的臉一樣光滑干凈,而高鍵依然是村支書高老大的兒子,是村里的太子,下次兩人見面,高鍵依然會找各種理由開自己的玩笑,如果不高興了,他還會摟著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摁到地上捶一頓,自己依然只有賠笑的份。不要說自己,就是自己的爹高鍵也都是直呼其外號王老五,當然這個王老五和鉆石王老五的王老五是八桿子也夠不著邊的兩碼事,這個王老五的生殺大權就直接掌握在高老大的手里,只要高老大不高興,那么就可以利用職權隨便找個借口取消王老五承包水庫的資格。而一旦王老五沒有了水庫養魚這條財路,也就真得砸鍋賣鐵維持全家人的生活了。這也是為什么王福壯受高鍵欺負而一點也不敢反抗的原因。
王福壯偷偷地溜進家門,如同戰爭電影中孤膽闖入敵陣的偵察兵一樣,左沖右突深一腳淺一腳地邁進了屋里,一抬頭看見父親拎著一根胳膊一樣粗的棍子沖了出來。王福壯心里默喊一聲不好,果然牛圈里隨即傳來了乒乒乓乓的響聲。5分鐘后,父親拎著斷成3截的棍子到院子外默默抽煙,在黃昏的映襯下,父親佝僂的身體像一截被砍倒十幾年已經腐爛的樹干一樣,看著就讓人感到悲涼的氣氛。王福壯不敢想如果剛才的棍子落到自己身上會是什么樣,于是就拎起食桶給牛拌了一桶精飼料,看著牛一口口把食桶舔得干干凈凈,自己對牛的愧疚之情也像剛進門時額頭的汗水一樣慢慢揮發掉了。他在心里嘀咕,就讓我以前的生活像被牛吃掉的飼料一樣消化成一堆屎,爛在地里化為上好的肥料。以后的生活我要自己把握,有句名言怎么說來著,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必定給你打開了一扇窗,下面我就要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窗戶。這樣想著還不夠,王福壯站在黃昏的院子里,雙手掐著腰,像即將推進炮膛的炮彈一樣,沖著學校的方向大喊一聲,老子不考大學照樣能成才。驚得那頭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低頭尋食的幾只大鵝更是驚得伸直了脖子沖著他嘎嘎直叫,讓王福壯感覺就是一群長得和高鍵一模一樣的人像嘲笑阿Q一樣嘲笑自己,于是一個箭步飛上去,沖著離自己最近的大鵝就是一腳,想象中的高鍵現實中的一只大鵝就躺在兩米遠的地方蹬了蹬腿。當天晚上王福壯家里的餐桌多了一道菜。
第二天王福壯就拎著那把打記事起就掛在柴房里的鐮刀進山了。放牛割草外加收拾農田和山溝里的水庫,這就是退學后生活給王福壯推開的另一扇窗戶,王福壯也就此完成了2003年的第一個轉折,這個轉折當然不是優美的,事實上用“糟糕”二字形容比較恰當。
當年的秋季,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開始了,村里的高書記在廣播里作了慷慨激昂的講話并信誓旦旦地保證,不管別的村怎么樣,咱們村的征兵工作一定要公平公正公開,把最優秀的青年,最愿意到部隊服役的青年送到隊伍里,這也是咱們村為國防事業做出的最好貢獻。在這個小山村里能參軍是非常光榮的,這也是王福壯想都不敢想的,王福壯的爹娘也不敢想,就連那頭替王福壯挨打的牛也能猜出來,村里唯一的入伍名額根本到不了王福壯頭上,就算再多三五個名額,也輪不到王老五的兒子。王福壯也知道與其空想那比喜馬拉雅山還要高一倍的夢想,不如網幾條魚換幾十塊錢比較現實。當然王福壯不是什么都不想,他在心里早把村里的張二妮切成了無數小塊,這種切不是殺人分尸,而是用錢把張二妮切開的。按照村里當時的嫁娶行情,一個媳婦10萬,那么他就想著把10萬拼成一個張二妮的樣子,一塊錢一塊錢往回掙。但是錢好賺,而感情不是自己多打幾捆草、多撈幾條魚、多出幾滴汗就能賺來的,很多次精心設計的與張二妮的偶遇,王福壯都不忘暗送秋波,但每次張二妮的眼神就像掃地的掃把一樣僅僅在自己身上掃那么一眼兩眼。王福壯確定那眼神包含的意思不是親密的,想來想去最后用一句對聯評價自己的感情,“感情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想到努力了應該就會有機會,王福壯心里不禁充滿了干勁和喜悅,割草和網魚的速度不禁快了許多。
事實上村里的人都清楚,在這個偏僻得連進趟縣城都得坐3個多小時的車并且每天只有一班客車的村子里,年輕人想要有出息無非是兩條路,一條是上大學,一條就是當兵。幾十年來村里最有出息的據說已經在沿海城市擁有雄厚資產的一個人,就是通過當兵這條路邁出那些像厚厚的書頁一樣翻也翻不完的大山的。村里的人更清楚,村里唯一的入伍指標是高老大打通各種關系為自己的兒子高鍵爭取的。自從王福壯離開了高中,高鍵每天的生活也變得乏味無趣。一個人像患了癡呆癥似的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如果不是每天倒垃圾、擦黑板等體力活的偶爾現身,很多同學都忽略了第6排還有一位喘氣的生命存在。當然高鍵知道教室的第6排不止有自己一個喘氣的生命,他最近和幾只紛飛的蒼蠅混得很熟,這些惱人的蒼蠅像當初自己折磨王福壯一樣折磨自己,每當蒼蠅在他的臉上爬來爬去攪得他睡不著覺的時候,他就會懷念王福壯把垃圾桶收拾得井井有條不容有一只昆蟲到訪的美好生活。當教室第6排的蒼蠅越來越多并且向前幾排擴散,最后還夸張地演變成“綠豆蠅”的時候,同學們開始關注到教室最后一排這名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同窗,于是開始有三三兩兩的同學在聊天中回憶起王福壯。但這些王福壯并不知情,王福壯那個時候正在一頭牛、一座水庫、一片農田里追逐和大家截然不同的夢想。而此時的高鍵再也發表不出什么“高見”了,在大家的討伐聲像蒼蠅一樣充斥自己的耳朵而自己又無法改變現狀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改變現狀的時候,只得步王福壯的后塵退了學。高鍵的退學不像王福壯那樣悄無聲息,而是引起了一小陣細細碎碎的討論,有人說這樣的人太沒出息了,大伙說一說衛生搞得不好就退學了,有人說這人到了社會也是累贅。只有考試成績倒數第3的同學稍稍有些惋惜后,接手了高鍵的體力活,并在一天之內改變了班級臟亂差的環境,讓大家感到似乎一夜之間中國的環境污染全都不見了。同學們的心情也好了,做題的靈感也越來越好。班級恢復了攻堅高考的良好狀態,和以往唯一不同的是,班級的第6排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
高鍵從高中退學后不久便趕上部隊征兵,高老大便動了心思,在這個犄角旮旯的山溝里,凡是高老大動了心思的事一般都能順利拿下。高老大是村里為數不多在外面闖蕩過十幾年的人,按高老大當年競選村支書上臺演講時的說法,他從十幾歲就在深圳、珠海等南方大城市打拼,吃了不少苦,為的是什么?為的就是搜集南方發達地區建設發展的經驗,為以后建設家鄉積累寶貴的財富,等經驗和閱歷都有了,他便毅然決然放棄了城市奢華的生活,回到家鄉建設家鄉,和父老鄉親們共同發家致富。當初競選的時候高老大一身筆挺的西裝格外引人注目,加上聲情并茂的演講起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其中的一位競爭者更是當場決定退出選舉改為全力支持高老大,幾位受苦多年的老人是含著淚投的高老大的票。當選后高老大像制定國家的五年規劃一樣給村里制定了宏偉藍圖,全村百姓群情激昂,積極響應高老大的號召。高老大更是神一樣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擁,那架勢和排場絲毫不亞于幾十年前一支解放軍部隊從這里開赴戰場時候的排場。村里的一個五年規劃過去了,按照高老大種木耳、種人參、養鹿的規劃,村里的群眾的確富了起來,其實這些最感謝的還是當地政府扶植農村建設給的許多優惠政策。當然這其中也有一些插曲,流傳最廣的就是高老大在外混了十幾年混得十分差勁,不是在水泥廠扛水泥就是在飯店端盤子,實在撐不下去了才回來的,但是秉著“不管黑貓白貓,能抓住耗子就是好貓”的理念,村民還是一致推選了高老大連任村支書。在連任期間,高老大家里的房子像他本人的腰板一樣越挺越直,從普通的磚瓦房直接挺成了二層小樓。作為村里舉足輕重的人物,關于兒子的前途自然也不能怠慢,無奈花了不少錢自費到高中學習依然沒有學出什么名堂,于是高老大想來想去便想到了送兒子到部隊鍛煉鍛煉,興許真就能出人頭地了。
為了體現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入伍前的體檢高老大還是組織了一批適齡青年參加,揣著可以免費體檢并蹭一頓飯的想法,包括王福壯在內的8個人參加了體檢,高鍵像拎著一串螞蚱一樣,領著一串青年完成了體檢,總共有5個人合格。大家都知道,最后的名額只有一個,也就沒有人過多幻想,好好地蹭高鍵一頓才是正事。飯桌上剛喝了第一杯酒,高鍵的唾沫星子就開始胡亂飛舞,像連雨天的綿綿細雨一樣不停地噴出來并準確地越過幾道菜直接噴到王福壯的臉上。王福壯用手指輕輕地擦一下以示無聲的抗議,但亢奮中的高鍵根本看不到這個動作。或者說高鍵根本就看不到餐桌上的幾個人,他早把自己當成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而現在正在隊伍前訓話。雖然你們當不了兵,但是作為男人必須得了解部隊的生活,到部隊了就得有個當兵的樣子,像你們這樣弓著腰駝著背像個耕地的犁,成什么樣子?還有到部隊了,是龍你給我盤著,是虎你給我臥著!都夾著尾巴做人,尤其是你王福壯,你這個榆木腦袋注定到不了部隊的,就算你今天去了,明天就得讓老兵把你的腦袋打到褲襠里。嚇得王福壯趕緊摸了摸腦袋,想想不對又護住了褲襠。
部隊要的是像我一樣腦子靈光的兵,太傻了可不行,打仗的時候,一個躲閃不及你小命就沒了。知道一顆子彈能在人身體上鉆多大的洞么?高鍵像是被子彈擊中過一樣,指著酒碗說,比這個還大,而后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喝光,大家就賠著笑臉把自己的酒也喝光。王福壯心想你又提老虎又提龍的有什么用,到部隊也就是羊屎一堆,有句老話講,3歲看大,7歲看老,你這現在干啥啥不行的主,我就不信到部隊真能當上軍官。但是為了自己的身體著想,也為了讓高鍵這只秋后的螞蚱能歡快地蹦跶最后一回,王福壯只是想了想但沒有說出口。
果然不出所料,王福壯推測高鍵的命運遠比自己做考試卷子準確得多。高鍵在離開村里的第10天就回來了,除去來回4天的路程,在部隊滿打滿算待了6天,吃了18頓飯。高鍵是在傍晚的時候像小鬼子進村一樣偷偷摸進了村里,而后的10分鐘之內,高家主要親戚就像黃昏后歸巢的麻雀一樣陸陸續續集中到了高老大家,而后就從高老大家緊閉的門窗中傳出類似于麻雀開會一樣嘰嘰喳喳的聲音。雖然傳出的聲音不大,但是在沉靜的小山村里卻顯得尤為突兀,高老大家里的燈一直亮到晚上11點多,而后那些親戚才像撒出去的沙子一樣嘩啦散開在村里。第二天村子里就傳開一條消息,因為高家的親戚要在縣城辦廠缺人手,才把在隊伍上的高鍵緊急召回來支援地方建設。這樣一來,高家在村里的高大形象依然像村口的砬子山一樣雄偉壯觀。
僅僅沉寂了3天,高鍵就像一條被拍翻白又緩過來的魚一樣,開始在村里晃晃蕩蕩地游來游去,并且架勢比以前更甚,逢人就講自己在部隊的所謂英雄事跡,像當了十幾年兵并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勇士一樣。講了許多天還不夠,又把幾個一同參加體檢的哥們集合到一起搞了個聚會,其實就是自己的專題吹牛講座。知道部隊生活什么樣么?你們這些地方小青年根本不懂,那像看犯人一樣看著你,出個樓門要請假,上個廁所要請假,抽個煙就更不可能,就算吃個飯也得下口令統一開飯。我媽縫我內衣里的兩萬塊錢一分沒花,你也沒有機會花,部隊的生活你們是不懂的。王福壯不關心部隊里幾萬元錢能不能花出去,他更關心部隊每月的津貼是不是按時發放,還沒等發問,高鍵又像是一個喝醉酒的冒牌詩人一樣吐出一串打油詩一樣的旋律,知道我受的苦是什么樣的么?“只要不出操,就是掄大鍬;不管星期幾,就是不休息” ,你們還想著能天天摸槍,部隊三大寶,掃帚、鐵鍬、大片鎬。老子在部隊吃的苦,你們永遠不懂。
高鍵越講越激動,越講越亢奮,唾沫星子也越噴越遠,直接越過了整張飯桌像冬天里漫天飛舞的雪花一樣再次砸在王福壯光滑的臉上。王福壯下意識地后撤了一下凳子,一直把凳子腿撤到靠緊墻根為止。其他幾個人偶爾的點頭和發問就像給火堆里添加了干柴一樣,把高鍵的激情越燒越旺,最后高鍵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部隊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干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了。反正一個字苦,兩個字真苦,三個字特別苦。
那一次高鍵的非正式講座像一挺威力巨大的重機槍,把村里幾個青年對部隊的幻想和憧憬“突突突”打得粉身碎骨。而這導致的后果就是高老大按照武裝部的指示準備在村里增補一個兵員時,所有的青年和家長的腦袋搖得比撥浪鼓的頻率和幅度都要大,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提當兵。高老大在自家的炕上像扒拉棋子一樣把幾個參加體檢的名單扒拉無數遍以后,便把過年時王老五提給自己的兩瓶酒又提到王家,與王老五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說了一大堆據說是掏心窩子的話,從參軍入伍的好政策,到各級發放的福利待遇,最后講到關于村里水庫的承包問題時,王老五才表示在參軍入伍的問題上,不辜負村里的厚望,并替兒子在村支書面前表了態。
就這樣,王福壯穿著直接從高鍵身上扒下來的二手軍裝來到了部隊,這讓他很不舒服。走的時候,家里沒有像高老大家那樣大擺宴席,村里也沒有組織鄉親們敲鑼打鼓地夾道歡送。甚至和張二妮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一身綠色軍裝胸前連個紅花都沒有戴的新兵王福壯就被武裝部的干部像塞行李一樣直接塞進了軍用吉普車。而后對哭啼啼的王福壯母親說,這么光榮的事哭什么,部隊上好著呢,以后提個干當個團長師長什么的,不比在土里刨食強多了。還沒等王福壯的母親擦干眼淚和兒子再說幾句話,吉普車就咣當一聲關上了車門。很久以后王福壯回憶自己參軍的場景,怎么想那都不像是一個光榮的入伍儀式,那個場景更像是蛇頭領著他準備偷渡到遙遠的大洋彼岸。
不過王福壯很多年以后最感謝的還是高鍵那次不著邊際的吹牛,如果沒有他那漫無邊際的對部隊艱苦苛刻的胡說,其他人就不會態度堅決地表示打死也不當兵。那么自己就不會是村里十幾年來第一個當兵的,自己的命運當然也會和以后截然不同。
就這樣在2003年的尾巴尖上,王福壯完成了一次當時認為十分忐忑但后來證實是十分華麗的轉身。王福壯成為了一名解放軍戰士。
王福壯懷著惴惴不安而又充滿期待的復雜心情來到部隊,惴惴不安是因為高鍵把這里形容成了“吃得比豬差,睡得比狗晚”的魔窟,充滿期待是因為武裝部的軍官把這里形容成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到了部隊之后他發現,這里沒有高鍵講得那樣糟糕,干部們都是和藹可親而不是面目猙獰,到部隊的第一件事是到炊事班吃了碗香噴噴的肉絲面,而不是眾目睽睽之下把自己扒得光溜溜地檢查違禁物品。當然這里也沒有武裝部的人講得那樣美好,這里是準備打仗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享福的地方,每一分鐘的生活都十分緊張。王福壯想起了小學課本里小馬過河的故事,小馬要通過一條河,松鼠跑過來說千萬不要過,水深會淹死人的,長頸鹿卻說水淺得只沒過蹄子。最后小馬自己過河才發現河水沒有松鼠說的那么深,也沒有長頸鹿說的那么淺。現在他知道自己就是一匹小馬,以后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樣的,要自己體驗才行。要用自己最真實的感受,用自己的雙手在部隊畫一幅美麗的畫卷。
王福壯的軍營生活開始了,按照老家講的“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的說法,王福壯的軍旅第一步并不轟轟烈烈,確切說差點崴了馬蹄子。到部隊第一天晚上,王福壯聽到打電話的班長讓自己把門擦了,他就拿起抹布認認真真把門擦了一遍,不一會兒班長回頭又告訴他把門擦了,王福壯再次把屋門仔仔細細擦了一遍。不一會兒打完電話的班長看了門一眼就發了火,我讓你把門“插上”,“插上”是插上插銷的插不是擦門的擦,你明白么?王福壯這才反應過來。全班的戰友早已憋不住笑。第二天新兵連都知道新來了一個半夜起來擦門的傻瓜。還有一次半夜吹響了緊急集合的哨音,王福壯慌慌張張地跳下床穿衣服,然后打起背包就沖了出去,所有人員圍著操場跑了一圈回來發現班長的床上空空如也,而王福壯背上的背包顏色明顯泛白。在部隊里被子的顏色也是一種資歷。被子蓋得時間越長,清洗得次數越多,被子的顏色就越淺,也就證明被子的主人參軍是時間越長。第二天新兵連都知道王福壯有馬上就當班長的遠大志向。2004年我當新兵的時候,王福壯在連隊的地位已舉足輕重,但是這些趣事還是會從一些老兵的嘴里流露出來,不過那個時候不是嘲笑而是老兵的一種快樂回憶。
而這些據說只是王福壯當時出現的各種奇葩事件的冰山一角,從各種情況綜合起來看,大伙對王福壯的評論只有一個字,木。在部隊里,木和平時理解的“傻”“呆”以及王福壯高中時代的“垃圾”基本是一個意思。這讓王福壯感覺十分不爽。與同班級的兵比起來,簡直就是其他人在天上,王福壯在地上,他們在飛,王福壯在爬。
的確,和王福壯同一個班級的戰友比較機靈,尤其是兩個來自城市的新兵,別看他們個頭不大,腦袋也不大,但他們的心眼卻非常多,這是王福壯望塵莫及的。王福壯看他們猴精猴精的,屁股上插根尾巴,那就是一只猴。他們把除了訓練之外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了研究班長上,班長還沒起來,洗漱水早打好了;班長的腦袋剛一離開枕頭,在暖氣上烘好的鞋拎過來了;班長的手隨意地一比劃,煙和火就送上來了。用句俗話說,他們簡直成了班長肚子里的蛔蟲。對這種過分的關懷王福壯的新兵班長剛開始有些不適應,但兩個城市兵的糖衣炮彈簡直像冬天里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一樣,任你怎么躲也躲閃不及。沒多久王福壯就明顯感覺班長對這些糖衣炮彈的免疫力越來越低。
相比之下,王福壯的精力用在了物而不是人身上,王福壯從到部隊的第一天開始就牢牢遵守村里一個10多年前的復員老兵的教導,在部隊要有眼力見,眼里要有活,不管室內衛生干凈不干凈,只要一進屋就要直奔抹布和掃把去。所以,只要王福壯推門進了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把桌子、床架、床頭柜用抹布擦一遍,再拿起掃把把地面掃一遍。哪怕是王福壯剛剛去樓下上個小廁回來,哪怕是地面和床架干凈得能照清人的臉,王福壯也要例行公事一樣把上面的動作不打折扣地做一遍。
而兩個城市兵對王福壯的評價依舊是雷打不動的一個字,木。他們曾私下里教王福壯,每天掃10遍地,不如給班長倒一杯水,誰輕誰重你知道么?班長和衛生誰是大小王你分得清么?而且班長在的時候你表現表現也就算了,班長不在的時候,你瞎折騰什么,消停休息一會兒多好。
兩個城市兵的煽風點火當然沒有撼動王福壯的主攻方向,他寧愿相信村里那個復員后一直靠種地生活的老實巴交的復員兵的話。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你賣你的爪,我種我的豆,各不相干。所以接下來的日子兩個城市兵依舊是忙前忙后地忙活班長,王福壯依然是忙前忙后地忙著干活,這樣一忙就是兩個多月,轉眼間新兵就要下連隊了。
事實證明王福壯的執著堅守是正確的,在整個新訓期間他的訓練成績并不理想,在一次隊列會操中還冒了大泡毀了全班辛辛苦苦一周的成績,但這并沒有毀了王福壯接下來的軍旅生涯,具體說應該是踏實肯干讓王福壯得到了自己一直努力想要得到的肯定。在新訓總結工作中,班長對兩個多月的生活進行了深刻細致的講評。那是新兵班的最后一次班務會,新兵們像虔誠的朝圣者一樣聆聽著班長對自己的評價,新兵班長則像一尊端坐的如來佛,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講評中點到了每一個人,包括優點缺點和努力方向都進行了細致的分析。這個時候王福壯才知道班長比自己想象得要老練得多,一個班7個人每個人究竟干了多少活,每個人的個性、特點、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事項等等,班長點得十分透徹。王福壯慶幸自己沒有輕易聽信那兩名戰友的話語。
王福壯如愿以償地被分到了炮班,而不是新兵里私下傳的炊事班。為此宣布分配命令念到自己名字的時候,王福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后以到部隊以來最洪亮的嗓音回答“到”!把站在他兩側的新兵嚇了一跳,也把自己嚇了一跳。王福壯沒有理由不喊這么大聲,炊事班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當兵前爹娘就叮吃囑自己到部隊干什么都行,就是別去炊事班。高鍵也像模像樣地說,你接替我的那個連隊是個高炮連,高炮連的炊事班你千萬不要去,你懂什么意思么?他就把耳朵湊到王福壯的耳朵上一臉壞笑地說,炮兵連炊事班的生活就是戴綠帽子,背黑鍋,看著別人打炮。
王福壯下連后的班長姓黃,黃班長盯著這個早有耳聞的新兵,皺著眉頭苦苦思索了半天,最終下決心讓王福壯擔任三炮手,三炮手是距離裝定手,是整個炮班操作要領最簡單的炮手。簡單到什么地步呢,實彈射擊的時候三炮手只要握著距離轉輪的小搖把,把耳朵里聽到的數字搖到距離表盤上指定的數字就可以了。偵察員報告3000米,三炮手就搖到3000米,偵察員報告2000米,三炮手就搖到2000米,就是這么簡單。三炮手基本上沒有技術含量,一些駕駛員炊事員等非戰斗人員想要體驗一下實彈射擊的感覺,連隊通常都會給他們定一個臨時的三炮手,然后這些人就站到火炮上握著距離轉輪握把,“咚咚咚”近距離地聽幾聲炮響,聞幾股硝煙味,就算接受過炮火的洗禮了。
但黃班長萬沒想到的是,王福壯訓練第一個課目“炮后集合”就出現了問題。這個訓練動作說白了就是報數、喊“好”。班長下達“炮后集合”口令之后,全班6個炮手像流水線上蹦出的準備裝箱的產品一樣迅速站成一排,而后按照“一三五六四二”的順序報數,班長手旗落下的時候全班統一喊“好”。為了體現炮班整體的協作能力和炮手的精神狀態,要求各個炮手之間的報數要緊湊,全班統一報“好”的聲音要一致洪亮。
就是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整個炮班像拍一部復雜的古裝劇一樣練了一遍又一遍,黃班長的腦細胞也死了一批又一批。但是王福壯就是出問題,不是報數報錯了,就是和別人的銜接不緊湊,再就是全班統一喊好的時候慢半拍。看著其他班熟練的動作要領,黃班長的忍耐性被額頭的汗水一點點沖刷掉,王福壯也急得滿頭大汗,像一只被摘掉了腦袋的牛虻一樣找不到方向。再練,接著練,王福壯依然和大家不在一個節奏,像一只電池耗盡了的石英鐘一樣慢騰騰的,急死了大伙。黃班長的頭疼得要命,到后來全班的頭都開始疼。
勉勉強強練到第二個課目“就定位”,這也是非常簡單的課目,就是各個炮手從炮后集合的位置跑到火炮上屬于自己的戰位。王福壯需要做的就是在班長下達“就定位”的口令后,采取5步上炮的方式迅速跑到火炮搖架左后側的炮盤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距離表盤裝到3000米的位置,而后待全班所有人員就位后,用洪亮并且拉長的嗓音報出“三零——”在他報讀結束的瞬間,班長的手旗從空中落下,全班報“好”。在這個課目里,王福壯的那個“三零——”的口令永遠也喊不出正確的節奏。他天生就是一個五音不全的人,這個可以理解,但是一個簡單的拉長音的口令都喊不明白,黃班長很是不理解。在第無數次教王福壯喊口令而王福壯又無數次喊錯的時候,黃班長果斷地找來了連長,堅決要求換兵,要不然就是換班長。連長當過12年兵,心想什么樣的兵我沒見過,什么難訓的兵我沒訓過,嘴里說小黃你先別急,我去看看王福壯怎么就不會喊口令了。于是連長親自出馬教王福壯喊口令。這樣的用意其實只有一個,用事實說明一下自己那個優秀指揮軍官標兵的牌子不是糊弄人的。
王福壯不要緊張,這個就是一個口令,跟著我喊“三零——”“三——零”
聽好了,長音落在零的后面,而不是三的后面。
“三零——”
“三——零”
不對,你看好我的口型,一定要注意我的口型。
“三零——”
“三——零”
我再說一遍要注意,口型,聽清發音“三零——”
“三——零”
當連長的耐心同樣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的時候,連長擦了擦額頭上的一把汗,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把更加無可奈何的王福壯獨自留在火炮炮盤上。連長嘴里嘀咕著,這樣的兵我還真是沒見過。黃班長湊上來補充道,還真是的,一般人都是五音不全,他好像兩音都不全,這么簡單的節奏都掌握不好。還有他的唱歌真是太差勁了,從來沒有學會任何一首歌曲,要不連長我讓他唱一首《團結就是力量》讓您聽聽。班長手一比劃就要把王福壯喊來。連長說別介,不用了。班長又說,連長那你看王福壯當幾炮手合適呢?
連長心想這個小黃真是聰明啊,這次不提換班的事情,反而問自己王福壯當哪個炮手合適。連三炮手都不合適的戰士,很簡單明了的就是哪一個炮手都不合適。其實在訓練上,很多時候炮班練的就是一股士氣,別看三炮手那就是一個看似簡單的口令,但是要從這個口令里喊出整個炮班的虎氣、殺氣、霸氣,這一點王福壯顯然是不符合。于是連長思索了一陣后決定把王福壯塞到炊事班。
于是王福壯打起背包來到了炊事班,炊事班長看著王福壯一身健壯的肌肉,嘴上可樂開了花。他親熱地接過王福壯的行李,把王福壯安頓到一個下鋪的位置,然后又親自給王福壯倒了一杯白開水。這樣的舉動讓王福壯受寵若驚,在連隊住的鋪位可是代表著個人在班級甚至是在連隊的地位,一個新兵想睡下鋪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而讓班長給新兵倒水也是在夢里都不會出現的場景,而王福壯在進炊事班的3分鐘內這兩件事都實現了。王福壯便想炊事班哪里是當兵人的地獄,簡直就是戰士的天堂,于是在訓練場的鬧心一掃而光。
看著王福壯抱著水杯像抱著人參湯一樣“滋溜滋溜”把一杯水喝得干干凈凈,炊事班長便笑呵呵地開始和王福壯分析當前形勢。歡迎王福壯同志來到一個嶄新的崗位、一個嶄新的集體,這里將是我們實現自我價值追逐軍旅夢想的一個非常好的平臺。炊事班是連隊至關重要的崗位。別看戰斗班排在訓練場上嗷嗷叫,一天牛烘烘的,咱們要是一天不給他們做飯,他們照樣餓得嗷嗷叫。炊事班長一句話就說明了炊事班的重要性,同時把王福壯逗得呵呵直樂。炊事班重要吧?重要重要。王福壯連著回答了兩聲,并且認真地點了點頭。炊事班長一看時機已到便又補充說,知道連長為什么不讓你在炮班干么?為什么?那是為了你自己的生命安全考慮,連長考慮得多周到啊,打炮彈可不是鬧著玩的,炸膛了全班都得歇菜。其實到了咱們這就更得謹慎了,你想啊,炊事班負責全連80多人的伙食,要是出問題了不是一個班8個人而是全連80多號人啊,這樣的大事誰擔待得起?王福壯一想也是這個道理,手心里就多了一把汗。炊事班長又補充說,綜合所有的情況,為了把風險降到最低,為了全連80多號人的生命安全考慮,組織上決定給你安排一個相對輕松的工作,你就別管人的伙食了,你還是去喂豬吧!這樣雖然有危險但也能控制在動物范圍之內。這可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全連有幾十名炮手卻只有一名飼養員,足以說明飼養員的重要性。王福壯腦袋暈暈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王福壯在炮場訓練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光榮地下放到了誰都不愿意去的炊事班。并且在分配到炊事班10分鐘后,干上了炊事班人人都不愿意干的喂豬的活。
后來王福壯明白炊事班長之前的熱情都是有預謀的,給他安排了一個下鋪不是照顧他而是飼養員住下鋪是炊事班的傳統,因為飼養員要提前起床,住上鋪起床時聲音大影響別人休息。而倒了一杯水是打消自己的戒備心理和緊張心理,為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打下一定感情基礎。
畢竟在新兵連接受過幾個月正規的軍事訓練,同時在家的時候也經常接觸牛啊雞啊的各種動物,王福壯上任后就和豬圈里的10頭豬建立起了良好的關系。接下來的喂豬工作王福壯干得出奇地好,或許是在新兵連經常打掃宿舍衛生養成了良好的習慣,王福壯首先整治的就是豬圈的環境衛生。王福壯像打掃新兵宿舍一樣打掃豬圈衛生,豬圈的環境衛生立刻就有了質的飛躍。豬圈的環境衛生上來了,豬的心情就好了,豬長膘就快了,豬一長膘王福壯的工作積極性就更高了,打掃起豬圈衛生和喂起豬來就更加賣力了,這理所當然地成了一個良性循環。而黃班長領導的炮班因為換了炮手,訓練水平一個勁地往上躥,大家皆大歡喜。
當然王福壯明白豬要長膘,主要的工作還得靠喂,有在新兵連吃苦耐勞的基礎,也有在農村喂養牲畜的經歷,那無形中已經成為王福壯的財富。他把全身心都放在工作上,每天除了劃拉自己連隊的剩菜剩飯,還要到不養豬的連隊去要剩菜剩飯。他也知道馬無夜草不肥的道理,每天后半夜都準時起床喂一次豬,這樣豬的進食次數就由每天3次增加到每天4次。剛開始王福壯半夜起床的時候炊事班的一些人很是不理解,你一個養豬的小新兵瞎折騰什么啊,都吵到大伙的好夢了。炊事班長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果斷地對王福壯兢兢業業的精神提出了贊揚,并對一些說風涼話的戰士提出了嚴肅批評。于是王福壯半夜起床的時候沒有人發牢騷了,他再也不用像小偷一樣鬼鬼祟祟地穿衣服了。
王福壯養豬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給豬喂食的時間比自己開飯的時間還準,早上7點50,中午12點40,晚上6點50,半夜一點半,每次豬開飯的時間誤差絕對控制在3分鐘以內。有了這么精心的飼養員,連隊10頭豬長膘的速度大大超過了其他連隊,炊事班長曾多次在連長面前邀功,戰斗班下放過來的同志改造得不錯吧。
養豬的日子里王福壯也是開心的,因為養豬沒有那么多的規矩,挑著豬食去豬圈的時候不用走齊步,喂豬的時候也不用摳手型摳動作,更沒人拉緊急集合讓他背著背包去喂豬。
雖然王福壯把豬養得越來越肥,自己養得越來越瘦,但他在連隊的地位依然沒變。連隊里很少有人說他“發木”了,這是因為大家很少見到他,自然就很少提到他,分業訓練轟轟烈烈地展開,大家都在為年底的大型軍事演習準備,更沒有人想到有一個喂豬的王福壯存在。尤其是他養豬以后,衣服油到扔地上能自己站起來而且還有一身的豬屎味,幾個隔三岔五過來找他聊天的老鄉也慢慢不來炊事班了。
沒人管沒人問倒也清靜,王福壯想得很開,少了人情往來,少了復雜的人際關系,豬圈仿佛成了王福壯的世外桃源。剛開始沒事的時候他還在炊事班休息,后來干脆有事沒事就在豬圈待著,忙的時候喂豬,打掃豬圈,給豬割草加餐,偶爾還給豬洗洗澡;不忙的時候就抱個收音機在豬圈邊上聽歌,主要是給豬聽歌。王福壯則像捧著武林秘笈一樣翻著從連隊庫房里找出的幾本破舊的關于養豬技術的書。不到3個月的時間,連同自己外出買的幾本養豬資料書都被王福壯翻了幾遍。有實踐經驗如今又有了理論武裝,王福壯的養豬技術有了本質的飛躍。其他連隊的豬有生病和不愿進食等情況都要讓王福壯先診斷診斷。王福壯儼然成了全團13名飼養員當中的“頭號專家”。團里一個養了4年豬的士官顯然不服,在和王福壯較了幾次勁并一一敗下陣后,開始主動向王福壯拜師學藝,但王福壯的出名也只限于飼養員內部,王福壯的連長指導員忙著工作根本無暇顧及他。王福壯也覺得一天重復來重復去地喂豬沒什么太多的情況值得向連首長匯報,所以后來的情況是連長帶著部隊在炮場折騰,炊事班長帶著炊事員在炊事班折騰,王福壯一個人領著10頭豬在豬圈折騰。
王福壯在連隊的地位出現轉機是在一天夜里。那天王福壯睡前喝了太多的水,剛躺下一個多小時就起床上廁所。迷迷糊糊的王福壯一聽到豬的異常叫聲就馬上清醒了,尿都沒來得及尿趕緊往豬圈方向望去,隔著50多米王福壯看見一個身影在豬圈邊上似乎拿著棍子在打豬,豬圈里的豬像被趕進屠宰場一樣嗷嗷亂叫。
那天晚上擔任豬圈崗哨兵的是上等兵吳雨。吳雨參軍前在武校習過半年武,因為打架被開除,家里管不住了便托關系送來當兵。雖然是武校出來的半成品,但對付幾個沒練過武的人還是綽綽有余。新兵連的時候就代表連隊登臺參加團里的武術表演。加上在人情方面做得游刃有余,吳雨在連隊雖然是上等兵,但二期以下的士官都給他三分薄面。當天下午訓練的時候,由于班長生病去醫院,吳雨就坐在小馬扎上悠然自得地休息起來,任憑副班長怎么叫就是不起來。最后因為副班長的話里流出幾個臟字,吳雨就像出膛的炮彈一樣蹦起來,像掃倒一棵小草一樣一個掃堂腿就把副班長撂倒在了炮場。連長知道后狠狠地收拾了吳雨。對于連長吳雨還是懼怕三分的,先不說行政上是領導,單單連長一米九零190斤的塊頭往那一站,就能把吳雨嚇哆嗦。吳雨在私下里曾經不止一次地吹牛,在連隊我除了服連長誰也不服。所以這一次連長收拾吳雨,吳雨連口大氣都不敢喘。吳雨被連長批評后轉了一大圈也沒有找到可以撒氣的地方,最后實在憋不住了就在站夜崗的時候找了一根竹竿子,在連隊的豬身上撒氣。
在當時王福壯的生存狀態里,竹竿子一下下捅在豬身上,比打在自己身上都難受。他連小便的事都忘了,抄起身邊喂豬的頭號大勺子就沖上去了。捅豬捅得正起勁的吳雨只感到一陣涼風和一個黑影沖到自己面前,還沒等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粘著豬食的大勺子直接和自己的右臉頰來了一個親密接觸。吳雨“啊”地驚叫一聲,順手掄起竹竿準備反擊,但就當時的戰場形勢,兩人距離過近,竹竿太長無法發揮作用,加上王福壯當時完全處于一種拼命的狀態,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吳雨別說反擊,就是自保都不成。當大勺子像突如其來的雹子一樣在自己身上一頓猛砸之后,昊雨無奈地選擇了抱頭鼠竄。后來就在夜色中的操場上演了精彩的大追捕一幕戲,吳雨在操場上跑了很多圈并且又遭到無數次攻擊后,走投無路地逃進了連隊。王福壯則一路窮追不舍,一直追到連部,在連長宿舍給了吳雨腦瓜門一勺子后才看到面前穿著小褲頭光個膀子驚詫不已的連長。沒等連長說話,同樣是穿著小褲頭光個膀子但光著腳丫子的王福壯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這一哭連長就更吃驚了,問了幾遍不說話,一抬頭才注意到一臉驚恐的吳雨臉上已青一塊紫一塊,頭上起了幾個大包,身上有零亂的迷彩服遮著,如果脫了衣服一定會慘不忍睹,吳雨的帽子早已不見了,只剩外腰帶胡亂地綁在腰上,顯得十分不協調。
2009年夏季的一天,我軍校放假順路到王福壯費時一年建成的規模不小的養殖場里參觀,那時他和張二妮已結婚兩年多,他們可愛的寶寶剛剛出生。王福壯告訴我那天晚上直到他坐在連長宿舍哭了有一會兒才明白之前自己究竟干了什么。看到吳雨被鐵勺子打得千瘡百孔的臉更把自己嚇了一跳。他說他對打吳雨的那一段記憶是空白的,他只記得自己上廁所聽到了豬的叫聲,而后記憶直接跳到蹲在連部的地上哭。他自嘲地比劃著,如果當時我是清醒的,是萬萬不敢向吳雨下手的,平時不要說把吳雨打成那樣,就是吳雨瞪我一眼我都得害怕上小半天。
關于打架的處理很簡單,第二天連隊出操的時候連長象征性地提了一下打架事件,但連長說話的字里行間,用腳趾蓋都聽得出連長對王福壯的態度不是批評而更像是表揚,而那時候吳雨則像是一只被開水煮過的茄子搭拉著面目全非的腦袋站在隊列里。那一天夜里的打架事件,讓王福壯在連隊的地位發生了逆轉性的變化。連隊的豬圈從此不再那么冷清了,連長和指導員開始關注這個不聰明但是踏實可靠的飼養員。他們沒事就來豬圈轉一轉,對豬長膘快大加贊揚的同時,也開始謀劃對王福壯科學養豬的功績進行宣傳,連隊的報道組連著往豬圈跑了3天,最終把一篇800字的稿子交到了團政治處,在團政治處又修改了3遍以后投到了軍區的報紙。雖然最后發表的時候被編輯縮成比啤酒瓶蓋子大不了多少的一塊,但對于連隊報道組和王福壯來說,這可都是開天辟地的大事件。因為在此之前王福壯的名字根本沒有以鉛字的形式在公共場合露面,連隊的報道組在此之前也只能在團里的大廣播里折騰,從沒在軍區的報紙發表過文章。直到第二年我加入報道組,報道組還在一遍遍回味著那次勝利的喜悅。
吳雨的臉腫了一個多星期才消下去,與此同時吳雨的一身傲氣也消失得干干凈凈。從那以后連隊的兵再也不敢小瞧王福壯,當然也不敢小瞧王福壯養的豬。站豬圈崗的哨兵開始注意保持與豬圈3米到10米的安全距離,離得近了怕吵到豬休息了,王福壯會不高興,離得遠了又怕以擅離崗位為由被糾察,這樣連長會不高興。在豬圈哨兵的眼里,王福壯的地位顯然和連長同等重要,具體說是王福壯養的豬的地位和連長一樣重要。
同時從那以后,連隊除了吳雨以外的所有兵,見到王福壯都特別熱情。這里的熱情是包含幾層含義的,第一種是被王福壯的敬業精神感動,全連誰都不愿干的養豬活被他干得有聲有色,的確不簡單,只不過打架事件之前大伙都忽視了王福壯的存在。第二層含義是被王福壯那天晚上的勇氣所折服,要知道連隊里敢罵吳雨的都找不出幾個,更不要說把他揍得連長都差點認不出來了。第三層含義就是對王福壯把吳雨的一頓胖揍表示感謝,尤其是義務兵,連隊里沒有幾個不被吳雨欺負過的。而且在此之前吳雨的囂張氣焰像雨季的河水一樣噌噌上漲,大有打遍義務兵,直取士官然后逼近干部的架勢。被王福壯揍了之后,吳雨消停了足足有半年,一直到他復員之前,也沒有聽說過誰受他的欺負了,可以恰當地形容,王福壯用一把喂豬的大勺子替戰友除了一害。
當年年底的評功評獎,王福壯以民主測評最高票輕松摘取優秀士兵。惹得次年入伍也就是和我一屆的新兵,下連時有3個人主動要求到炊事班養豬。王福壯在連隊的地位上來了,但他的工作一直到退伍也沒有變,他已經習慣甚至喜歡上了養豬的工作。組織對他工作的認可讓他打心眼里明白了一個道理,革命軍人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他想既然大家都是一塊磚,砌到豬圈和砌到炮場都一樣。第二年連隊用一頭豬的錢加蓋了一個豬圈,多養了10頭豬,豬圈建成的當天,王福壯高興地圍著豬圈轉了好幾圈。修建豬圈的時候我也在場,那時候我一邊干活一邊構思新聞稿準備在團里的大喇叭發表。我對王福壯那天興奮的表情印象很深刻,那種興奮勁和部隊配發新式高炮時連隊戰士的表情如出一轍。當時我就想,王福壯真是一個稱職的養豬兵,有可能他這輩子就和豬結緣了!偏偏王福壯退伍后開了養牛場,并且賺了不少錢,我也問過他,怎么你不養豬改養牛了呢?王福壯憨憨地一笑,養啥都一樣,4條腿的動物都是相通的。
王福壯的軍旅生涯也有遺憾,外訓和演習這樣的大項任務他一次也沒能參加。第一年在他的軟磨硬泡下,連長本來已經同意把豬帶到外訓場去養,但在車隊出發前的例行檢查里,副團長聽到了火炮牽引車里豬哼哼的叫聲,不留情面地把連長訓了一通。你們連隊是人駐訓還是豬駐訓,要是人駐訓就把豬卸下來,要是豬駐訓就把人卸下來。連長忙賠著笑臉說人駐訓人駐訓。然后連長大手一揮,王福壯和10頭豬就被卸回了豬圈,第一年的駐訓夢灰飛煙滅。第二年的時候就更不可能了,兩個豬圈的豬加起來20頭,如果都帶到外訓場地,連長就真的變成給豬野外駐訓了。
2005年11月下旬的一天,我裹著棉大衣在豬圈站崗,那時我離豬圈的柵欄依舊保持3米到10米的安全距離上。中午12點40分王福壯準時地挑著豬食來喂豬,還沒看到王福壯的影子,聽著遠處嘎吱嘎吱的扁擔聲,那些豬就開始在豬食槽前熱情地站成一排。我站在3米的安全距離往里瞅了一眼,好家伙,這一排豬的整齊程度絲毫不亞于連隊開飯時各班站隊的整齊程度。王班長那些豬都讓你給養出靈性了,它們都能聽出你的聲音,我熱情地打著招呼。按照當時連隊的規矩,見到兵齡長的都應該叫班長,對于有的混得十分差的老兵,我是不情愿叫班長或者根本就不叫,但是王福壯讓我服氣。不沖別的,就沖豬們一個個溜圓的體型和王福壯還有幾天退伍但在工作中沒有半點松懈的勁頭就夠我服氣的。
“呵呵,哪有什么靈性,就是和我待的時間長的原因。”接著王福壯就開始專心致志地喂食,一邊舀豬食一邊小聲嘀咕,都吃吧,多吃一點,再過10多天我就不喂你們了,我的軍旅生涯也快結束了,這兩年的時間過得太快了。王福壯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對豬說的。但無論對誰說,這句話都不折不扣地在我的耳朵里打轉。此時部隊的大喇叭里正播放著“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差一點就流了出來。我的多愁善感在連隊里是出了名的,但我在此之前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句不知道對人說還是對豬說的話感動。
其實當時我無心看王福壯喂豬,當時我正在構思一組描寫老兵忠誠奉獻的詩歌,指導員當時給我下達了命令,最低也得在團里的大喇叭里中稿。
王福壯轉頭看見正在發呆的我,說小趙你怎么還發愣了呢?我說沒事沒事,王班長我看你快退伍了挺傷感的!
傷感,咋不傷感啊!最好的兩年青春都在這里了,雖然喂了兩年豬,但這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樣啊,因為咱們是穿著軍裝的人。
王班長你當了兩年兵喂了兩年豬后悔嗎?
后悔啥呀,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就是一個喂豬的,連隊對我多照顧啊!我就是一個土里刨食的農民,組織給我那么大的榮譽,多榮幸啊!第二年的時候,連長也問過我,要不要到炮班再干一陣子。我想了想還是算了,去炮班不是給人家添亂么?其實剛來的時候看著大伙威風八面地操炮訓練,我一身泥一身味的喂豬,心里也不得勁,但到后來也想通了,真就像指導員說的,咱們連隊就是一個大家庭,無論是養豬種菜的,還是操槍操炮的,都是在為連隊為部隊作貢獻。有了這兩年軍旅生涯,我值了!像你們這些有文化的大學生多好,考個軍校可以在部隊長干,我就不行了。其實呢,我也挺想在部隊干的——
大喇叭依舊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唱著:“路漫漫,雪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戰友啊戰友,親愛的兄弟,當心夜半北風寒,一路多保重。”
王福壯一抬頭看到我的兩行眼淚,咋了小趙,眼睛怎么了。沒事班長,風太大我眼睛進灰塵了。我轉過臉去擦了一下眼睛,又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轉過身王福壯已拎起豬食桶喂下一個豬圈里的豬了。
漫畫插圖 范振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