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女成佛記（長篇小說連載之八）

第十三回 孽緣隱情轉(zhuǎn)成悲

虔誠素女登正果

生也如是，死也如是，忽忽來世，夢幻空花！

——佛門偈語

一、悲憫情殤

果正到了禪房門口，猛然聽到那一聲“果正師妹”的呼喚，甚覺怪異反常，心中極是悲憫動情。無奈她雙目已盲，視覺之中俱是一片漆黑的光影，只能又回轉(zhuǎn)身摸索著走到院子里，剛好就在當(dāng)年嚴(yán)龍他們二位師兄弟曾經(jīng)為了偷看她而攀爬過的那棵白果樹下。她感慨萬千撫著樹身，輕聲喚道：

“嚴(yán)龍師，你別這樣。這些年來，果正也知道有負(fù)于你一番深情，只求來世再生，再報答你吧。你去吧，大殿上還很熱鬧呢，還有好戲看呢?！?/p>

說話之時，隱約聽到嚴(yán)龍急促的喘息聲，腦海中免不得又幻出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又語重心長地向他道：“嚴(yán)龍師，可憐的人，你何必自找煩惱！你為什么十八年了還看不出果正是什么樣的人？非是我無情孤傲不解你情意！你可知人在世間，唯一可以堅守可以死而不滅的只有高潔的精神信仰？假如這廟子里的和尚尼姑可以偷情犯奸，世間哪還有清靜之地？這佛門清院與市井花樓春院還有何區(qū)別？寺中的門規(guī)戒律豈不成了欺騙俗間大眾的無恥謊言，豈不成了一紙遮羞布？我們都應(yīng)該明白，還俗結(jié)緣之習(xí)俗，不過是為了保佛門潔凈而網(wǎng)開一面，給那些持心不定的門中弟子一個悔過退場的機會。歷來佛門之中，少不得有人越修越愚，把清潔佛界當(dāng)作療傷蓄勢的避難之所，當(dāng)作渡金謀利的化妝舞臺，炒作色情，炒作名利，淫亂作惡，迷惑世人。對那些人來說，還俗結(jié)緣就是必然的結(jié)果。我高素娘，自小就知道恩、義、廉、恥這四個字，戰(zhàn)亂之時又在佛門到得重生，定然要以身心相報以求正果，怎么會修了十八年了還要倒退回到濁世齷齪中去？而你的心思，又何曾有過真正的高尚情愛？你將我作為你私欲掛念的對象，不過就是想圖一時享樂，你難道不知道真愛是不惜代價的嗎？你不知道真愛是浪漫美好光明磊落的嗎？你不知道人來到世間，除了私欲隱情，除了吃喝享樂，還有尊嚴(yán)，還有高潔高尚高貴嗎？以你這樣偷偷摸摸的行為，我就算是俗世中人，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也未必就會看重于你！也未必會從你。這，就是一十八年來我沒有順從你心愿的原因，也是我死而不滅的心底之痛。我雖孤傲，但也有痛不欲生的時候，那些時候，我也幻想過，也奢望過俗世中人的情愛，可最終還是一次次錯過了。就是這一次次錯過，才讓我死心踏地把自己皈依佛祖?！?jīng)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也和你一樣痛過，你喜歡黑夜，你幾番褻瀆佛門清凈之地，佛祖都給了你警告，佛祖顯靈設(shè)迷局讓你止步回頭。我也數(shù)次為此在佛祖面前為你懺悔以消彌罪孽，你怎么就不知道呢？怎么就不理解呢？你怎么就沒有一點感應(yīng)呢？你自去，不要再掛念果正了……”

“果正師……”嚴(yán)龍的呼喚越來越微弱。

因為激憤，因為對塵世的無端留戀，她喘息了好一陣，面上潮紅難退，聲音也越來越低微，但卻是意欲未盡，接下去又嘆息道：

“我都知道，嚴(yán)龍師，你別說，聽我把話說完。想當(dāng)年，你們也和我一樣在絕死境地掙扎逃生，幸得佛門庇佑才有了存活在世的權(quán)利。承蒙師祖父教誨，懷著一顆純潔的感恩之心將自己身心交與佛祖，那時候你們雖然還是童稚孩子，但已經(jīng)能夠分辨人世間的善惡美丑，你們自愿留在這里，你們曾經(jīng)把這里當(dāng)作你們的家，你們在這里一樣有過快樂無憂的生活，誰也沒有剝奪過你們的天性。還記得你們第一次爬到這棵樹上時的記憶嗎？一時的迷失，不過是成長過程中的必然，每個人都有青春年少的花季，那時候你們在迷亂中身不由己來到這個院子里，自知犯了門中戒律，曾自罰悔過最終抵制了誘惑，還是選擇留在這里，還是選擇留在我佛門中。如今人到中年，到山外的時候多了，山外山下的人把貪欲帶到這里，被你們把它撿了起來。你們還以為是接受了新思想的時髦人，以為你們是文明時代的文明人，以為你們的新觀念是破舊立新，為你們的背叛尋找借口，竟不惜污蔑曾經(jīng)給過你們重生，給過你們尊嚴(yán)和快樂的佛門清凈規(guī)矩壓制了你們的天性！你既想要找回天性，過那種沒有限制和節(jié)制的生活，完全可以名正言順脫掉法衣下山去就行了，佛門從來都是向眾生敞開著，你可以來去自由?？赡阌稚岵坏秒x開，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這里念佛頌經(jīng)，敲鐘吃飯的舒服生活！離開佛門，你害怕俗世間的種種傷害，就像你兒時記記憶中遭受過的那些悲慘一樣。所以你還是要在佛門庇護(hù)之下生活，又被貪欲侵蝕了你從前的良心，你還想得到更多，山外世界里別人有的物欲快樂你都想得到，又想不被逐出山門，所以你只有在暗夜里費盡心思要擾亂這里清凈的秩序！你還以為我果正也會象你一樣守不住這寂寞！是的，我也是血肉之軀，我也有欲望，可我知道節(jié)制和思考，我知道我必須守住這佛門中的戒律，我就要全心全力來維護(hù)她。只要我守住了，那么這個世間就多了一個虔誠的佛門弟子，就多了一份純潔。我修行一十八年，沒有做到把愛和恨都放下，但我真正悟透了“恩”和“義”，分清了“廉”和“恥”！這就夠了，這才是我佛廣大無邊的仁和愛。悟透了恩義廉恥才能講“放下”！善惡不分地要講對人一概寬容，那是對世間丑惡的縱容，決不是我佛的初衷；一個人真要修到連愛和恨都沒有，都不知道，那他只是木偶，不是佛門弟子。如今我就是要這樣帶著我不滅的魂靈去赴陰陽生死的龍華之會，我就是這樣的疾惡如仇，我就這樣放不下我心頭的愛和恨，又要死心塌地要以身心相報我佛祖！——啊，嚴(yán)龍師，我就這樣潔白的去了，我果正去了就散了，輕如塵埃不值得你守望。但我相信，我佛廣大永不減滅！千年萬年之后，只要這龍華山還在，佛門的梵音鐘鼓還會在這龍華山間回響，唱世間的苦難，唱世間的美好！”

她說著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正好對著嚴(yán)龍，可惜她已經(jīng)看不見他，而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起初還聽到她說話，心中也升起絲絲羞愧，無奈身子已經(jīng)動蕩不得，想靠近她也挪不動；想回答她，卻是張著嘴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他又掙扎一陣，終于閉目倒臥在地。

一股殷紅的鮮血，似一條溫柔的小蛇，蠕動著漸漸游到果正腳邊。

聽他沒有聲息，果正又黯然停留一陣，轉(zhuǎn)身復(fù)歸房中。

二、孤女遺書1

一切已經(jīng)在她的預(yù)料之中作好了準(zhǔn)備，此時她依然像正常人一樣做她想要做的事。她取了暖爐上的水洗手潔面，又將洗臉帕子用冷熱水交替捂眼，指望著能像以前多次出現(xiàn)過的情形那樣，通過這樣的強刺激能打通血脈復(fù)現(xiàn)一點光明。徒勞地按摩了將近一頓飯時辰，眼睛已然完全成了一個擺設(shè)，不再屬于她了。好在應(yīng)該做的都做好了，應(yīng)該說的話也說了，已經(jīng)無悔也無懼。所以還想讓奇跡出現(xiàn)，不過是看一下這時候的眼睛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小時候他聽大人們說過，瞎子的眼睛都是癟的，很可怕，她不想讓自己變得很可怕的樣子去另一個世界！她細(xì)心地用手指丈量撫摸，感覺眼睛還是和從前一樣飽滿潤澤，里面竟然還有熱淚涌出，應(yīng)該還未變成可怕的干癟鬼眼。

“我應(yīng)該起程上路了?！彼哉Z道。她又一次洗手潔面，換上另一件洗過存放著的法袍，將一應(yīng)準(zhǔn)備好的香燭點燃，向西而跪作禮祈禱。禮畢，從枕頭底下取出用手帕包著的兩粒藥丸吞下，那是前年第一次出現(xiàn)失明又復(fù)見光明后，她查閱草本藥方后親自到山上采來藥草配制的。接下來她在整理床鋪和換下來的衣物時，又從枕下摸到一塊銅鏡子，捏在手中，本能地就將它展到胸前想正自己的容顏衣著。手臂漠然停在空中，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不過還是舍不得棄下，從那個“家”里帶出來的物品，現(xiàn)在就只勝了這個小鏡子和香襄，兩套舊衣服到寺中之時已經(jīng)破爛得不成樣子，穿上了師太給她的法袍之后，她就將它帶到山上燒掉了。唯有這塊鏡子，她每天也離不開它，才將它保存下來。同時，她也希望除了香襄之外，再留下一件能證明她身世的物品，可以讓她不要忘記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如今，從“那里”帶來的物品，還有她這個即將消散的肉身，都要一一歸還給那個大恩人了。床頭邊的小方椅上，有一卷書箋，上面放著一只她親手制作的菩提籽手鏈。書箋上是她數(shù)天之前句字血淚寫下的遺言。她是個心地潔白重名節(jié)恩義的女子，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她也預(yù)感一定會有人來尋的，那時候，有這幾頁書信在，也可給來人一個交待。她將書信拾起來，在小椅子上背靠墻壁正襟而坐，手中一頁頁翻著書箋，竟一字不差將遺言念了一遍，因為那是十八年來在她心中復(fù)述了千萬遍的府之言。眼睛盲了她也可用心去看，她輕聲念道：

“果正菩提女泣血遺書 煩交俗世舊知孫伯君公子收見

孫伯君哥哥：

龍華山佛庵法王殿尼姑果正，俗名素娘，因在俗世末路幸得君仗義相救，才得以殘命之軀投庇佛門，修行一十八年。臨命終時，尚不得君之信息，故特留此書給哥哥，愿我佛護(hù)佑，哥哥能早日脫出危難平安歸回故土！

孫伯君哥哥，我與你相識在剃度之前，國破家亡，親情遺棄，命懸一線之際，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從心里認(rèn)你是世間最親的唯一知己。因而，現(xiàn)雖已是佛門中人，還是要以相識之初的稱謂來稱呼你吧。哥哥，我俗世間的親人，恩人！一個沉寂可憐的佛家女弟子，在她彌留之際，殘存的一念私欲，就是含淚呼喚：孫伯君哥哥，我受你之恩，只有來世報答。哥哥，我冤??！因我之故，又害得哥哥滄浪一身，受盡凄涼險惡！遠(yuǎn)走天涯，至今尚不知流落何地！天地之間，萬物之靈的人到底為什么要有這么多算計惡濁，我念佛一十八年又如何能夠?qū)⑿刂袘n怨剪滅？又如何能夠讓跳動不安的良知熄滅？要我忘卻，除非停止心跳呼吸！一息尚在，我既念阿彌陀佛也念哥哥。求極樂凈土，是因為厭惡了這丑惡的人世，是因為我恨。如果無恨也無厭，又哪來清凈極樂理想之界？我冤我怨，直到死的這一時刻，也是恨難消除。我只愿世間善惡報應(yīng)件件有靈驗，愿輪回?zé)o止、生生不息，賞罰分明！愿哥哥這樣的好人能得善報。

自離別之后，在這寺中一十八年，佛祖座前，我也在懺悔，也在問為什么我就放不下這仇怨？那我果正尼要告訴世間人，能夠忘卻的痛不算痛！真的痛，刻骨銘心，肉身滅了冤魂也不散。被父母帶到世間，自己不能選擇，所以只能感恩。若是早知生命要承受這么多冤屈羞辱和傷心，我又何必來走這一趟？苦苦撐持到最后時刻，我能選擇的就是一個“死”，這時候才相信人來到世間為的就是死，是為了死時的這一點點尊嚴(yán)！

三、孤女遺書2

哥哥啊，果正在這世間只愿當(dāng)你是唯一親人，要把所受冤屈都講出來，只求君能知我心愿！素娘終不能與你同享俗世之歡愛，實乃天命！還望勿以為念。素娘自己一十八年來也是真的好悔，千回百轉(zhuǎn)，只恨自己命已注定，無緣塵世歡愛，枉自來世間留連這三十余年。幸得還有緣與哥哥一會，9月初9那個日子，讓我記住了塵世的美好。雖然它只如天邊的彩虹短暫一現(xiàn)，它只是讓世間可憐人想望的幻境。可那天晚上的月光又是那么多情啊，哥哥！就在遇見你的數(shù)個時辰之前，我剛從死神懷抱里掙脫又回到人世。在那數(shù)十天的長夢里，我曾經(jīng)與在草房中那張床上睡過的陰間冤魂對話，他們給我講他們經(jīng)歷的窮困和病痛，我記得他們的身影模樣，醒過來后講給兩位老人聽，竟是和他們生前一樣。老人說活了大輩子還沒遇到過那種異事，我卻只有流淚，那時我才13歲，為什么那些靈異要附到我身上呢？為什么要讓我來遭遇呢？在昏睡的日子里，草棚頂上夜夜鬧騰的老鼠，將糞便、草屑和灰塵撒落到我的身上和臉上，還有瀝瀝秋雨從年久失修的草棚中滲進(jìn)來，霉?fàn)€腐敗的氣味、驚心動魄的水滴聲，還有屋外的惡風(fēng)雷電，像是要將草棚連同里面可憐的生命全部收走！我在昏迷中抗?fàn)?，我在心里不停地說話，不敢讓我的心臟停下來。最后我勝了，上天保佑佛祖保佑讓我活了過來。9月的天氣，于當(dāng)時才活轉(zhuǎn)過來的我而言已是勝過寒冬，我已經(jīng)能夠站起來，就能緊咬牙關(guān)走到屋外。我年輕的生命如同草芥，可它又是那么堅強；曾經(jīng)蔽護(hù)過我的山中殘破茅舍院外，舉步之間，竟有綠樹芳菲，流泉清溪！走出草屋，我如同到達(dá)仙境，在潔凈的泉水中洗滌凈身上塵垢，把身上舊衣裳也一遍遍清潔，上面的虱子讓我陣陣惡心，我長久地留連在清泉中，直到以為已經(jīng)把所有霉氣和惡心的污垢都已經(jīng)清除。水中寒氣讓我?guī)锥葰庀⒂^，又讓我的胸腔燃起點點欲望，我體內(nèi)殘存僵死的血液又活過來了，還有先前刻在心底的無邊仇恨與不甘心，撐持著我又踏上逃亡之路。

也許，哥哥，那山間清泉的洗滌，就是為了要與潔凈的你相會吧。自逃亡以來，我只有那天是潔凈的！那一天，我也沒有向任何人乞求，也沒有吃過乞討來的食物，也沒有受過俗人的惡語冷言冷眼！我只遇到了你。那一夜，因為你的純潔，因為你仗義，因為你已經(jīng)為我付出那么多，我不想再連累你，所以我不讓自己再哭泣，不敢顯出我的病態(tài)，更不敢告訴你我一路走來的種種艱辛！我還怕，歷經(jīng)九死一生的劫難，無數(shù)次在鬼門關(guān)掙扎，無數(shù)次淚流涌血，我害怕當(dāng)我靠在你胸前的時候，以為自己有了依靠，心里放松下來，就會在幸福中永遠(yuǎn)睡去，又會給你帶來麻煩?？蛇@一切我都不能說，當(dāng)你擁住我，想溫暖我的時候，我只能拒絕，我必須拒絕！還有種種難以言說的理由，我無情拒絕了你?？蓡渭兊哪銋s以為那是我年少羞澀的表示，以為我還有尊貴的名門身份！哥哥啊，天命難違！我們就那樣錯過了！那樣的美好的月夜，那樣寬廣潔凈的山林，還有我們那樣青聰?shù)哪挲g！一見如故，可有誰會相信那樣的情境？

十八年的時間，我虔誠修持，我想忘記曾經(jīng)的種種?？擅繒r每刻都在發(fā)作和加重的病痛讓我無法解脫，痛極了我就恨，無法控制自己。我在對面山上有一塊山地，那里安葬著趙奶奶，身體好些還能走動的時候，我就上山去。在少有人看到的山坡地上，我跪著爬著一鋤鋤挖地，播種下各種糧食和蔬菜種子。收獲的季節(jié)，很多時候得到的只有一把把灰色的雜草枯莖。偶爾收獲到一點點果實，我會激動的淚流不止，我也是在坡地上跪著坐著細(xì)心把它們收撿起來帶回寺中以菜當(dāng)糧，同時也當(dāng)作是自己對寺中一點微薄貢獻(xiàn)，激勵我一年又一年堅持下來，一年又一年充滿希望和生存的信心。種地之余，我都會在趙奶奶墳前陪她坐一陣，我還必須強迫自己站起來，拄著樹棍鉆進(jìn)林中，采挖幾樣熟悉的草藥帶回去。那些極不起眼的草藥，幫我一點點減輕病痛，讓殘損的身體挨過了一年又一年。有時候，我在山上把草藥生吃下去，為的是想讓藥的效果更好一點，結(jié)果又中毒遭罪，幾欲送命。只因上天和我佛厚愛，又讓我活轉(zhuǎn)過來。有人可能會懷疑，我佛寺中不是有高僧嗎，傳說中的江湖上不是有無數(shù)神醫(yī)嗎，不是還可以用武功治病的嗎？我也很相信那些傳聞，可我沒有那樣的奇遇！我落魄乞討衣不蔽體來到佛門，得到了干凈的屋子，有了干凈的衣服飲食，已經(jīng)是享受了莫大的恩澤，我還能有何求？逃難之前我只知道享受，從不知道我吃的穿的是從何而來，要經(jīng)過多少勞動。一路走來我飽嘗貧病交織的種種辛酸，知道野果樹皮也可以充饑，學(xué)會了沒有人在身邊侍奉時，自己要怎樣做好每天的起居生活，我還必須學(xué)會勞動。所以我不敢讓別人知道我是病人，更怕說起病因會泄露我的身世，給我寺中帶來災(zāi)難。我還怕會因為自己的病受人冷眼，受人寒薄。因為這無數(shù)的理由，我只能自己挨，自己采藥治病，把我的災(zāi)難，當(dāng)作是上天特別的賞賜，當(dāng)作是我佛在考驗我！

四、孤女遺書3

可我的病，十八年時間我才悟出根源，都出在那個香襄上，是別人為了某種利益而讓我成為受害者。我最終走入佛門，也是別人無情爭名奪利的必然結(jié)局?？蛇@一切，我只能恨，卻不可以為自己討回公道，來到這個世間，我已欠了別人的恩。

十八年，哥哥，因為想著還要見你一面，我掙扎到了最后一息。而且，我沒有在最絕望的時候出賣過我的身體和靈魂，沒有喪失最可寶貴的尊嚴(yán)和佛門中人的清潔！說到底，我高貴的心才是受苦受難的根源。我痛悔，我恨難消，可我還是最終還是堅守到了最后一息！哥哥，請為我自豪吧，我的親人！

還有一個日子：農(nóng)歷二月初八。也請哥哥記住這個日子。果正無緣這個日子，只愿天下有情人能在這個日子里處處逢緣！

永別了，孫伯君哥哥。愿我佛保佑哥哥一生平安！

臨書難抑悲痛，不盡欲言。唯愿君心似我心，愿天下好人平安！

再頌

平安！

果正

二月初八 沐浴凈書

將遺書看了一遍，她估摸著一柱香已快燃盡，時限就要到了，遂起身又續(xù)上香火。

那時，窗外沙沙聲響，如同由遠(yuǎn)而近的腳步聲，她側(cè)耳細(xì)聽，心中頓時狂跳起來：

“難道是孫伯君哥哥趕回來了？”

只是錯覺，只是春風(fēng)。

一股強勁的風(fēng)將一物送入屋內(nèi)。

她走過去將手順著來物落地之處一探，恰好在香爐旁邊找到了，摸在手中，卻是一枚剛成形的菩提籽，還連著幾片細(xì)嫩的枝葉！今年的春天竟來得這樣早，菩提樹最是對大地雨露敏感，真的是有一點點雨水陽光就燦爛，竟在這早春時節(jié)就開花結(jié)籽。更難得今天這個龍華相會的日子里，這離枝的青果，竟也知道要歇息在佛臺香案上嗎？她將果子依舊放回原處，走到窗前，拂面而來的春風(fēng)似曾相識，馨香滿懷。她想象著，九株優(yōu)雅的菩提樹像一柄柄碧羅傘，正擺動著它心形的葉片，在陽光下輕舞，盡情享受歲歲來臨卻又短暫易逝的春光！

可她卻是再也無緣去菩提樹下和它們相守傾訴！再也無緣走到春風(fēng)和陽光中去了！

她緩緩回歸原處坐好，手中捧了遺書、鏡子和那串手連，口中聲聲頌持佛經(jīng)。

漸漸的，只見她嘴唇無力開合，卻是再也發(fā)不出一絲聲息，只有眼中又涌出兩滴血珠，紅紅的，濃濃的，凝在眼角慢慢下墜，在她潔凈如玉的面頰上劃出兩道觸目痕跡。

卻說主殿堂前，果正尼一走，眾人也就見好就收，兒子們復(fù)向老夫人行禮請求，終于將她扶了起來。旁邊僧尼為他們送上茶水，忙亂一陣，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空花住持，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安排才好。嚴(yán)華只得向老夫人請示，按照先前空花的安排先去禮佛。他率先進(jìn)入正殿內(nèi)，腳才跨進(jìn)去，就見空花住持跌坐在正中座椅旁邊，手中還握著一塊清潔佛案的巾帕。顯然，他是在清潔佛臺準(zhǔn)備引領(lǐng)眾人禮佛，卻因體力不支倒地昏迷。嚴(yán)華等人一陣忙亂，高家眾兄弟也在旁參與指點救治，終將他救醒過來。正要抬他回房休息，他卻又神抖抖地站了起來，顫抖著手添上香火，拿了罄槌敲將起來，眾人頓時安靜下來，一排排站滿大堂，門外和院中眾僧，也都各各面向大殿合掌持定。值日的鐘鼓師也一路小跑到達(dá)鐘樓之上，按住持的吩咐敲響二面大鼓。一時間，法鼓鐘聲悠揚，眾僧俗齊聲念佛，梵音清樂響徹整個山寺。就在那時，卻有一個小孩鉆過人群直跑到大堂門口，卻是小青，他見住持和眾人都神態(tài)莊嚴(yán)，張著嘴竟將要說的話生生咽了下去。嚴(yán)華見狀，示意他進(jìn)去與他們一起禮佛，小青卻是連連搖頭，又是招手頓足。

嚴(yán)華不得已退身出來，才到門口，小青就急向他耳語：“嚴(yán)龍師被人暗害了！流了一地的血，真可怕……”

嚴(yán)華那一驚非同小可，扯了孩子就撥開眾人急跑。那禮佛的眾人，因為當(dāng)時氣分極靜，那小孩雖然說的小聲，但童稚之音，清亮純凈，送入他們耳中句句真切，如頭頂驚雷，都神色大變就想散伙去看命案。只有空花住持，用心入定不辯雜音，手中罄槌依舊不緊不慢聲聲不絕，口中梵唱也句字不錯。眾人的腳就像被釘住了似的移動不得，眼神不時向外邊小視，口中梵唱早已顛倒不清。

鐘鼓樓的法禮也俞發(fā)聲韻排空，悅心悅耳，山鳴谷應(yīng)。（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