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我走上文學創作這條道路,與故鄉的地域文化和風土人情對我的熏陶,有著極大的關系。我的故鄉在山東省東阿縣,黃河岸邊,離京杭大運河也很近。我祖居的村子是個交道要道,南來北往的人很多,他們帶來各種各樣的信息,也帶來各種各樣的故事。我的家鄉原本就是個盛產故事的地方,《隋唐演義》《水滸傳》《金瓶梅》等歷史小說對我的家鄉一帶都有描述,我家離“東阿王”曹植的墓地只有10公里遠,離程咬金的故鄉斑鳩店大約30公里遠,離武松打虎的景陽崗、武松殺西門慶的陽谷縣獅子樓也不過三四十公里的距離。那程咬金、武松沒準兒就從我家門口走過呢。當然這是瞎想了,據傳我的祖上是明朝時期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遷徙過來的。小時候,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夜晚聽游街串鄉的說書人談古論今,識字漸多以后,到處搜羅小說作品,《鐵道游擊隊》《紅巖》《苦菜花》《迎春花》《敵后武工隊》等就是在村里奶奶、大娘、大嬸做針錢的篾筐里搜到的,書頁都不完整,因為人家是用來剪鞋樣子的,基本都沒有封面,有的缺頁嚴重,有的讀過好久之后,才知道書名。
小時候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這樣一些不完整的文學作品,它改變了我未來的命運。
家里還是太窮了,一家七八口人,全靠做鐵匠的父親在大隊鐵匠鋪拼死拼活掙錢糊口,常常是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細糧,從年初就開始盼望春節快點到來,好打打牙祭。有一回我走進鎮上的書店,看上一本小人書,需要8分錢。但我沒有那么多錢,兜里只有3分,買不起,就想在店里看完,結果被看店的一個胖老娘們兒給轟了出來。
上初中的時候,我已經挺有“名”了,因為我的作文寫得好。在班里,我的作文經常被語文老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宣讀。作文寫得好,無非是兩點,一是語言感覺好,二是感情真摯細膩,盡量少說空話套話。屢受表揚,就更加想寫好作文,因為不想讓老師失望。要想寫好作文,多讀書多體驗是最好的竅門。結果由于偏好寫作文,其他科的成績一直提不上來,后來高考也吃了這方面的虧。在鄉中學讀高中時,我繼續保持了寫作文的優長,很多年后有同學告訴我,他當初就經常被我的作文感動得要落淚,還說有數位女同學對我有“那個”意思,問我可否有所斬獲?我告訴他,我真的沒有任何察覺,更沒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可見一個人專注于某種事情時,內心深處會是單純而寧靜的。
1979年,15歲的我在讀了9年書之后,參加高考。從家鄉趕赴考場的途中,遇上大雨,耽擱了一點時間,心急火燎趕到考點時,已經開考半個小時了。好不容易進入考場,結果那一年的作文“將《第二次考試》改寫一篇《陳伊玲的故事》”我沒有寫完,就到了交卷時間。在自己最擅長的科目上失了分,結局只有一個:名落孫山。落榜并沒有讓我太失望,因為還是太小,少年不識愁滋味,況且我所在的村子,在我之前,沒有一個人考上學,我落榜也并不丟人。后面的路似乎只有兩條:或者像我的父親那樣,先到鐵匠鋪當個學徒,一輩子當個鐵匠;或者干脆就到大田里勞作,一輩子與土地做伴。不久,橫貫村子的一條馬路要鋪瀝青,青壯年可以報名參加,每人每天10個工分,還有塊把錢補助。我報名上了工地,裝卸沙子、石灰,那是我第一次干如此重的活,別人沒事似的,我卻累慘了,肩膀壓出了血,頭發里全是灰土,干一天回到家,倒頭就睡。半個月過去,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難道就這樣干一輩子嗎?要命的是,這么個干法,哪里還有讀書的時間和心情?在母親的鼓勵下,我丟下鐵鍬,又背起書包,去復讀了。目標只有一個:考上大學!
1980年,命運終于眷顧了我,我中榜了,而且分數還不低。但在填報志愿時,費起了躊躇。當時有兩個選擇:一是留在省內讀地方學校,二是到長春的一所空軍的軍校。上地方學校,要交學費;上軍校,不但學雜費全免,而且還發服裝。因為邊疆自衛反擊戰剛剛打過不久,戰爭陰云尚在,此時參軍,是要有一點“冒險”精神的。父親是個文盲,害怕戰爭,不想讓我從軍,而且信奉“千好萬好,不如兒子在身邊好”,不支持我上軍校。因為自己不掙錢,因為知道家里的難處,因為我實在是想為家里省點錢(這些年為了供我,大妹提前輟了學,我不想再因為我而讓二妹也輟學),所以,盡管心里有點打鼓,盡管也害怕上戰場(農村孩子,見識少,目次短淺,勿見笑),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填報了軍校。我安慰父母親說:我當的是空軍,干的是地勤,一般打仗,都是陸軍先上,我們在后方修飛機,沒什么事,不用怕。
1980年8月下旬的一天,我坐上了去濟南的長途汽車,轉乘火車去長春。車子開動的一霎那,我突然流淚了。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不知前路如何。到了長春的軍校不久,我就慶幸自己走對了路。不為別的,就因為學校圖書館閱覽室里,有讀不完的長篇小說和文學雜志,我在那里,讀到了徐懷中的《西線軼事》等一批南線戰爭題材的中短篇小說。讀罷這些作品,非但不害怕戰爭了,反倒渴望到戰場上去一試身手。這不就是文學的力量嗎?!
讀軍校的兩年,一有空就鉆閱覽室,就因為這個,我沒有養成任何體育方面的愛好,不會打各種球,不會各種棋牌,只會散步,說起來就是個書呆子。1982年,我來到山東濰坊,那兒有一座機場。大約從1983年秋天起,我開始練習寫作。七八個人住一大間宿舍,沒有桌子,白天要上機場工作,即使不去機場,屋里人多也很亂,沒法寫,晚上9點就要熄燈,我寫作的時間就是熄燈之后,我靠在床頭,把一個大本子放在腿上,在別人的呼嚕聲中,摸索著往上寫,第二天一看,常常是幾行寫到了一塊。有時還怕別人發現,說自己不務正業,就得偷偷摸摸地寫。熄燈后閉眼寫作的時間持續了兩年左右,寫了大約十幾萬字的東西,沒敢投稿,都鎖進了床頭柜里。盡管沒發表一個字,但我愛好寫作的名聲還是傳出來了。1985年,師宣傳科急需新聞干事,有人推薦了我,政治部一位領導派人把我的部分手稿拿去讀了幾篇,沒見過我的面就決定調我,理由是,這么長的文章都能寫,寫豆腐塊大小的新聞稿還不是小菜一碟?年僅21歲的我直接從基層連隊調到師機關,也著實風光了一把。
看到了吧?這是我第一次沾文學的光。
沾光的事,接二連三地來到。1987年,我現在的老婆終于正式和我確立戀愛關系,因為我的情書寫得好,很令她的女同學羨慕,她因此覺得我是一個“人才”。1988年,設在濟南的上級機關給我發來了調令,我要到大機關工作了。而能夠到省城濟南工作,是我在那之前最大的心愿。有點順了,就有點得意忘形,文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憤世嫉俗,口無遮攔,自以為是,喜歡在人前對時局發表看法,抨擊時弊,自以為深刻,其實是傻大膽。結果我正是吃了這個虧,當然也可以說是吃了文學的虧,如果不搞這個,我肯定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搞了這個,就不由改變了自己的習性。1990年秋,我參加一個下基層工作組,飯桌上發表了對腐敗現象的看法,被一個人匯報到政治部主任那里,主任覺得我是一個危險分子,遂決定我離開機關,到郊區的一個訓練團下連當指導員。當時我剛結婚,正等著在機關分房子,如此一去,雞飛蛋打,尤其是到連隊工作,睜眼忙到黑,我哪還有時間寫作?而且一個從機關給貶下來的人,再回機關就難了,說不定過幾年就轉業了。因此我非常不愿意,非常難過,非常恐懼,因此迎來了我一生的頭一個低谷。
吃過虧,很快又沾了光。還是因為我“能寫”,訓練團領導決定,我的命令下到連隊,人不下去,留在團政治處寫材料。這就為我贏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似乎是為了賭口氣,我發憤寫作,很快寫出了《美麗家園》《一縷清香》《班長老鄧》3個短篇,發表在1991年第3期《解放軍文藝》頭條位置,頭兩篇又都被《新華文摘》和《人民文學》剛開設的“佳作選載”欄目轉載,不久還得了《人民文學》的一個獎。正是這幾篇小說,使我獲得了一種難得的自信,從此我更加地拉近了與文學的距離。
緊接著我又沾了一個最大的光:上軍藝。如果我不遭此挫折,1991年肯定得不到上軍藝的機會,因為原單位領導絕對不會放我上學,指望我寫材料呢。倘如此,最快我也要上軍藝五期。倘如此,就難以和如今的40多個同學認識了。這將是一個多么大的遺憾啊!說起來這真是因禍得福,真得感謝那個打小報告的人和那位老首長,他們為我關上一扇窗,命運又為我打開了一扇門。這都是文學帶給我的造化呢!
兩年軍藝生活,是輕松的、快樂的。起初我和李光良、趙建國一個房間,彼此相談甚歡。幾年后聽說李光良患肺癌去世,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他煙抽得太兇了,煙害了他。記得同住時,他夜里都要爬起來抽兩回煙,睡到12點左右抽一支,3點左右再抽一支,他吸的煙勁道也大,很嗆。我后來戒煙與光良的遭遇不無關系。我甚至想給有關部門提個建議,在所有印刷品上,把“香煙”二字改為“毒煙”,這樣也許對推進戒煙運動有裨益。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兩年的時間過得很快,同學間一起探討,一起爭論,一塊喝酒,私下議論女生,甚至吵嘴斗氣互相不服,都成為美好的回憶。兩年前淡淡地來了,兩年后又淡淡地散了,似乎每個人都找到了新的生活軌道,向著生命的前方走去。
后來反思自己,上軍藝的兩年最大的一個失誤,就是在汲取有效營養的同時,有點偏愛所謂的先鋒文學,光想著在敘述和語言上玩點花樣,大段的心理描寫,沉悶乏味,讀起來費勁,而沒有好好地學學怎樣講故事,對題材也不講究,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如此一來,可讀性大打折扣。有一次和我在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的一位女同學聊天,她說,當時所謂的先鋒文學害了一大批年輕的初學寫作者,只有余華、蘇童、格非等幾個人沾了光,出了名,《收獲》雜志越是影響大,越是害人。我想,那時候是自己創作欲望最強、狀態和身體也最好的時候,如果那時候不去追風,而是好好地講故事,多讀一點契訶夫、莫伯桑、托爾斯泰的書,以及中國古典文學,而不去摹仿那些根本不適合中國國情的南美作家(我們都被忽悠了),在題材的挖掘上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多下點工夫,或許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吧。
離開軍藝之后,我回到原先的單位當了專業創作員,原先的首長休息了,新上任的首長喜歡寫東西的人,軍藝還沒畢業就要給我下達命令。本來有留京的想法,這時反而不好意思了,乖乖回到濟南。我可能是同學中第一個成為所謂專業作家的,當時29歲,常年不用上班,懶覺隨便睡,軍裝很少穿,整天在院里游游蕩蕩,別人在路上問我:你轉業去哪了?我開玩笑說,退休了。
我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如果不是2003年空軍把各個軍區空軍的創作室撤銷,我真要老死濟南了。2007年,軍藝畢業14年之后,我歷經周折調到現在的單位,還是干這個,但心氣兒卻早已不比當年。
這些年里,中國的文學創作其實一直在走下坡路。不僅是作品走下坡路,主要的是文學創作的社會氛圍和關注度,越來越走低,文學創作漸漸成為一種“孤獨的行走”,加上不正之風對文壇的侵蝕,這個江湖泥沙俱下,愈發地讓人失望。
就全世界而言,文學(主要指小說)最鼎盛的時代,是18、19世紀,20世紀初趕上了一個尾巴。世界公認的偉大作家及其作品,很多出于那個歷史階段。人類在經過了幾千年的文化積累之后,終于把小說這個藝術門類推向了巔峰。試想,如果那時候就有電影、電視、互聯網等大眾娛樂工具,可能文學的那個巔峰,也沒有現在那么高,畢竟那時候的人除了讀書,幾乎沒有別的娛樂。是讀者造就了作家,造就了作品,如果沒人讀書,你還有興趣寫嗎?
時代發展得太快了,科技的進步、社會的穩定、生活的富足,帶來了多元化的娛樂享受。這對文學不是好事。
戰爭、苦難、劇烈的社會動蕩是孕育偉大作家和偉大作品的肥沃土壤,而當今歌舞升平的時代,則是影視等多媒體的盛宴,生活安逸,吃飽喝足之后,大人們可能會有點懷舊,小孩子則去追星,這些都可以在電視劇、電影和演唱會上尋找到,誰還會靜下心來費心累腦讀一篇小說?沒有了讀者,作家就會感到受冷遇,而同時,安逸優越的生活,也使一些作家沒有了切膚之痛,失去了寫作動力;遠離底層的生活,缺少了深刻的批判意識,更使作家們的作品變得蒼白無力。不僅中國,全世界的文壇都是如此。這些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水平也是掉得厲害,照這樣下去,這個獎也該取消了,不如變成諾貝爾電影獎。
說到底,這個時代,已經不是文學的時代,經濟學里有朝陽行業和夕陽行業,文學應該屬于夕陽行業。小說某種程度上已經像京劇票友那樣,成為一種小群體的自戀行為。
我說這些,是不是想說自己走錯了路?女怕嫁錯郎,男怕進錯行。是不是后悔了?
不是的。走上這條路,非但沒后悔,反而感到慶幸,像我這樣的家庭背景、成長氛圍,走這條路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了,已經很幸運了。寫作伴我度過了風華正茂的年代,還會伴我度過青春凋零的未來歲月。大約有七八年時間了,很慚愧,我沒有正兒八經寫過一篇小說,主要是參與了一些影視劇的寫作,有的是上面派的任務,不得不干;有的是為了改善生計,不得已而為之。酸甜苦辣,個中滋味,難以言表。也許我很快會“浪子回頭”的。做一個小說票友,自娛自樂,不為獲獎,不為發財,以文會友,也是一種境界呢!
走上這條路,是命中注定。軍藝兩年生活,是一次加油和充電的過程,是一個重要的人生驛站,是生命這部交響曲中的一個高亢的音部,由此也給自己打下了永遠的烙印。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何處是歸宿,文學復文學;何處是歸期,老命嗚呼時。只要一息尚在,就得努力啊,不然,還能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