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章太炎的《逐滿歌》

在民國作者陸丹林的《革命史話》與姜泣群的《民國野史》中，都載有章太炎先生作于清末的《逐滿歌》。兩篇互校，改錯補缺，轉錄于下：

“莫打鼓，莫打鑼，聽我唱這逐滿歌。如今皇帝非漢人，滿洲韃子老猢猻。辮子拖長尺八寸，豬尾搖來滿地滾。頭戴紅纓真狗帽，頂掛朝珠如鼠套。他的老祖努爾哈，帶領兵丁到我家。龍虎將軍曾歸化，卻被漢人騎胯下。后來叛逆稱皇帝，天命天聰放狗屁。他的孫子叫福臨，趁著狗運坐燕京。改元順治號世祖，攝政王是他叔父。嫂叔通奸娶太后，遍賜狗官嘗喜酒?？蓱z我等漢家人，卻同羊豬進屠門。揚州屠城有十日，嘉定廣州都殺畢。福建又遇康親王，淫掠良家像宿娼。駐防韃子更無賴，不用耕田和種菜。菜來伸手飯張口，南糧甲米歸他有。漢人有時欺滿人，斬絞流徒任意行。滿人若把漢人欺，三次殺人方論抵。滑頭最是康熙皇，一條鞭法定錢糧。名為永遠不加賦，平余火耗仍無數。名為永遠免丁徭，各項當差著力敲。開科誑騙念書人，更要開捐騙富民。人人多道做官好，早把仇讎忘記了。地獄沉沉二百年，忽遇天王洪秀全。滿人逃往熱河邊，曾國藩來做漢奸。洪家殺盡漢家亡，依舊猢猻作帝王。我今苦口勸兄弟，要把死仇心里記。當初韃子破南京，爾父被殺母被淫（其破北京，更可想而知矣）。人人多說恨洋人，那曉滿人仇更深。兄弟你是漢家種，不殺仇人不算勇。莫聽康梁誑爾言，第一仇人在眼前： 光緒皇帝名載湉。”

章太炎名炳麟，太炎是其號，浙江余杭人，生于1869年1月12日，1936年6月14日病逝于蘇州。章太炎是著名的學者、國學大師，還是一位著名的革命家，在反對滿清王朝與袁世凱復辟帝制的革命生涯中，他“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正因為如此，魯迅盛贊他：“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p>

有人說章太炎的文章“纖仄拗澀，詭異險怪”，往往很難讀懂讀透，而這首《逐滿歌》卻通俗而富有感染力。今天讀來，盡管難免有狹隘的民族主義之嫌，對康熙帝、光緒帝、洪秀全、曾國藩等人的評價也有失偏頗，對歷史事件的敘述也未必準確。然而，其時滿清政府已極端腐敗，革命黨之首要目標就是推翻其反動統治，而《逐滿歌》在喚起民眾與革命黨人共同奮斗方面，則起了無法估量的巨大作用。至于歌中提到的滿清皇室，由于時隔百余年，今天的讀者未必很清楚，不妨略作疏通：

清朝的開國皇帝努爾哈赤在建立“后金”國之前，曾是明王朝的部屬，被明廷授以“建州衛都督簽事”等職，并加封為龍虎將軍。后來他叛明建國，改萬歷四十四年為“天命元年”。努爾哈赤死后，其子皇太極即位，改國號為“清”，又把年號改為“天聰”?；侍珮O死后，相傳其小老婆莊妃曾下嫁給皇太極的弟弟、攝政王多爾袞。當時明末抗清將領張煌言賦詩：“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躬逢太后婚。”據說就是記載了這件事。不過，莊妃究竟有沒有嫁給多爾袞，已經與“順治出家”“雍正之死”“貍貓換太子”被并稱為清朝四大疑案，難有定論了?！耙粭l鞭法”在明朝萬歷年間已經普遍推行，其特點是將擾民頗重的“役”并入“賦”內，合并后的賦役雜稅均向田畝征收。章氏認為康熙實行此法，名義上減輕了百姓負擔，而實際上呢，仍然以“平余”“火耗”等形式對人民百般盤剝。所謂“火耗”，原本指零碎白銀經火镕鑄成銀錠或元寶過程中所生的損耗，清朝時各省收集來的散銀必須镕鑄成合乎規格的50兩元寶，才能上繳，而火耗損失則全部由納稅人承擔。明朝中期，火耗銀為正稅的20%-30%，而康熙后期各省征收的火耗銀一般達到了正稅的三四成，最高竟達七八成。正因為如此，章太炎才痛斥“滑頭最是康熙皇”，以揭露備受贊頌之康熙帝的本質?？涤袨樵谖煨缱兎ㄊ『螅c弟子梁啟超等逃亡海外，組建“?；蕰?，全稱“保救大清光緒皇帝會”，他們肉麻地吹捧光緒皇帝之圣明，是幾千年來所沒有的。章太炎在其著名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列舉種種難以辯駁的事實，證明光緒帝不過是一個“孱弱少用”“仁柔寡斷”的主兒，不但直呼其名，甚至還斥之為“載湉小丑”。章太炎的這篇《駁康有為論革命書》與鄒容的《革命軍》在上海的《蘇報》上一發表，很快就傳遍全國，影響極大。氣急敗壞的清政府立即照會上海租界當局，1903年7月，以“大逆不道”等罪名將章、鄒逮捕入獄，這就是轟動一時的“蘇報案”。

未能查到章太炎創作此歌的確切日期。姜泣群的《民國野史》有光華編輯社1914年的版本，《歌》后姜氏按云：此篇為太炎先生十余年前之舊作。由此可以推出，此歌大約作于1900年前后。1913年，章太炎又被袁世凱軟禁于北京，直到10年后袁氏“駕崩”才獲得自由。當其時，章太炎的弟子找到袁世凱最親信的張秘書，為老師婉言請求道：“袁大總統有精兵數十萬，何必畏懼一介書生，不讓他恢復自由呢？”誰知張秘書竟瞪著雙眼，答道：“章太炎的文筆，可以橫掃千軍，也是極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