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家不能沒有想象,小說作品不能離開想象,文學需要從想象中藝術還原歷史真實、從小說情節渲染詩歌意境和從藝術描寫中將想象自由穿行,使小說富于靈氣和深度。
關鍵詞 想象;歷史真實;詩意;穿行
中圖分類號 I0 文獻標識碼 A
想象是作家的靈性和能力是不容置喙的,如果文學藝術離開想象的話——其實用不著做這樣毫無意義的假設,當代不少的作家以及詩人們已迫不及待地作了這種離開想象后會有怎樣一種情形的大批量證明實踐。每年小說的產量從傳統紙質到網絡以鋪天蓋地和數以萬計來形容毫不為過,題材觸角向可能或不可能的領域恐怖地延伸,似乎已窮盡了人類生活眾生相和心靈情緒,可是,事實上作品空前絕后的數量積累遠未能夠達到作為文學高度而呈現出相應強勢的力量,反倒可能囿于市場需求而迷失于“新寫實主義”的所謂主流寫作中,文字冷靜、瑣細地展示“照相式”的日常所見和擁抱現實的姿態,使文學的想象力普遍缺失。但文學顯然不能離開想象,文學需要在想象中穿行,這不僅像繪畫、舞蹈等這種要求極高想象力的藝術樣式而言必不可少,即便對詩歌、歷史題材小說甚至書法而言,想象力依然是判定其作品水平高下和作家才華的標尺。沒有想象,文學之路不會走遠。
一、文學想象中歷史真實的品格堅守
沒有誰先知先覺地預料到想象介入到文學中來便如鳥生雙翅,能帶著作家“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晉代陸機《文賦》),而后“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南北朝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而后 “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同上)的真實的心靈折射。經過了數千年的藝術風蝕,想象愈見其突破思慮壅塞的難得。在歷史的消磨里,時間會過濾甚至會改變一些真實性的元素,如歷史本質、歷史文化、歷史精神等,如果完全還原歷史的真實實非易事,更惶論做到“照相式”地展示歷史的細枝末節和對過往氣息的窺探,且莫說壓根做不到,即便有些微可能,實無必要。從這個意義上說,創作歷史題材小說較之創作現當代題材小說有難以置信的難度,其難度在于如何在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之間權衡,如何很有意趣地復活歷史并由此引起閱讀期待和快樂、痛苦體驗。通常說,當理智滯后之時,想象力和直覺便可張揚,要想判斷想象力是否能維持其固有品格,作家的筆調是最權威的發言。將歷史人物寫得生機勃勃、歷史事件處理得饒有意味,對一位作家來說絕非輕而易舉之事。缺失想象力,歷史小說便會刻板地從正史走向正史,或者從野史走向野史。前者可能無非是一堆蒼白史料,后者便會成為荒誕無稽的戲說。二者固然有著顯而易見的差強人意,而作家卻沒有義務承擔歷史學家、考古學家重實證的責任,但也不能游離歷史基本真實而不知何往地揚鞭策馬。不能否認,作家也享有同等權利憑借自己對人類心靈的堅實的感性認識而想象歷史,如長篇巨制《雄虓圖》,應該說《唐史演義》及《唐史》等史書均有記載這段真實的歷史背景,民間和戲曲舞臺上有更為繁多且成熟的人物形象和生動故事,如何使這種龐雜的真實和虛構的成分結合得頗有分寸:既有歷史的厚重感又有飽滿的人物形象,作家處心積慮地作了成功的處理。作家曾把唐初凡所關涉的歷史真實和虛構的人物均草畫紙上,然后日復一日揣摩其神情及性格類型,甚至與他們隔空對話,想象他們會如何說話會說什么話,以并不堅硬的神經想象他們如何走進歷史風煙,如何叱咤歷史風云等。其時,作家已把自己扔進了長安朱雀大街或者其它古戰場舊遺跡中,體會了愛情與國與家之間永不可完美實現時的那種在靈魂深處的極端糾結,想象著薩賀水之戰的輝煌及金山之慘敗時兩位統兵的元帥復雜且可信、可感的心理矛盾同時呈現等等。有了想象,小說相較于歷史,人物更動人,故事更曲折。
有更為合理的想象,歷史小說的真實品格需要作家有“穿越”的本領,不僅僅指時空的物理穿越,走進歷史且要融入歷史,才能道出歷史個中情味來。丹麥女作家西格麗德·溫塞特同樣做到了讓歷史人物形象更豐滿、性格更剛毅、比生活在當代的人更百折不撓、生氣勃勃。就人物的內心活動的描寫而論,溫塞特的作品是無可挑剔的,她注意將榮譽與民族意識維系在一起。如代表作《克麗斯丁》就充滿了詩意和人的真實,以14世紀上半葉為時代背景,描述女主人公追求愛情和幸福的一生及不可阻擋的悲劇性結局。寫王宮節日、政治陰謀、鼠疫肆虐、斗毆比賽、流行藝術等,寫莊園和莊園中人的日常生活,中古時代挪威的自然風貌、歷史事件、風俗人情、文化傳統、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均在作家極富想象力的操練下呈現得繪聲繪色。
“藝術是靠想象而存在的”(高爾基《文學論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7頁),作家不能放棄想象力的操練,不能以呈現日常所見為滿足,且在大眾閱讀口味的驅使下讓想象力匍匐在地不能飛翔,應有對文學的堅守,堅守想象的固有品格,理應讓歷史在藝術的真實里妙趣橫生地畫出心靈自由發展的文學軌道。
二、小說情節中詩歌意境的溫婉氤氳
好作品有縈繞于字字句句間的氣息,它能將讀者的類似生命情緒氤氳出來,并使作品彌漫出一種無處不在的獨有的動人氣質。這種氣質當然是一種詩意美和意境美的不可或缺。當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說“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這句話時,就已經相當明確地強調想象不能離開客觀真實的重要性,而到了清代王國維那里便聽到了金戈鏗鏘的結論——“造境”。按王國維的說法,所謂“造境”便是詩人按個人理想由想象完成的生活圖景,這種圖景是現實生活中不太可能有,或根本不會有,但詩人希望它可以有,應該有。詩人為什么希望有且希望有的是些什么?司空圖說那是“思與境偕”(唐 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說的就是意境,“思”是詩人的主觀感受,“境”指被描寫的對象。意境之說顯然是詩人不可能像小說、戲劇那樣可以有廣闊社會生活的饒有意味的描繪,由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幫助作家識別和褒貶關于生活和感情之問題,于是只有把感情直接投射在描繪的有限生活圖畫中。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登高》)的沉郁和“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的奔放,歷史見證李、杜兩個人在長江邊登高遠望,而其遭遇、教養、個性等的差異顯然在他們心中激蕩出的情感指認不同,其具體可感的意境迥然不同。
沒有人否認意境是詩歌之命脈,是詩人之才華,但這并不是說詩歌屬于詩人獨有,時時在小說中展現出一種詩的意境而使情節營葺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美好是作家們的理想,因此這樣的理想達成可使作品文體與眾不同,這當然與作家的才華有關,作品擁有詩一樣意境的效果需要作家借鑒詩歌的藝術經驗用以表現主題,根本上說要得益于作家得天獨厚的想象力,以及作家維持一個想象可以自由延展的空間的能力,別無捷徑可走。如小說《馱水的日子》多次寫到上等兵與“黑家伙”關系的發展變化,卻只在行動中描寫人,在對話中描寫人,圍繞馱水描寫人,其余則幕布式淡出淡進而已。小說在上等兵出場之前,其實已作了相當充分的準備,如連隊吃水需要牦牛從8公里外馱回,牦牛死后用一頭便宜且未經調教過的犟驢代替,原負責馱水的下士比犟驢還犟,連隊吃水越加艱難。等上等兵和犟驢之間作過一場預料之中的艱苦卓絕較量與情感融合之后,上等兵要上軍校時,“上等兵給‘黑家伙’背上的挑子里最后一次裝上水,對它交代一番后,看著它往山上走去,直到‘黑家伙’走出很遠。等他戀戀不舍地背著行李要走時,突然聽到熟悉的鈴聲由遠及近急促而來。他猛然轉過身,向山后望去,‘黑家伙’正以他平時不曾見過的速度向他飛奔而來,紛亂的鈴聲大片大片地摔落在地,‘黑家伙’又把它們踏得粉碎”,小說在這里使用超出字面含義的內容及呼吸停頓般的畫面絕美地攫住讀者不容抗拒地向淚水之源橫肆翻滾,且無法逃逸,直到“紛亂的鈴鐺聲”并“把它們踏得粉碎”這樣的詩歌語言在寂靜的山道上鋪天蓋地成漫天逼來,這才真正完成了其意義的全部呈現,成為流淌于作品中的一條詩意之河,給小說蒙上了一層詩意。
如果說一部小說單純引用古典詩歌便具有了詩意的非凡的想象力,這是輕率且理解之淺,至于代替作品中人物作的詩填的詞,亦遠未能完備傳達出創造具有詩歌意境的藝術來結構小說和發展情節的初心,更談不上以此能表現出什么主題。誠然,如果把詩意的流動理解成吟風弄月而將作品淺化為詩歌全集式的站隊,是輕而易舉的,特別是當想象力幽禁在奇瑰壯麗的詞句中不能自拔時,情節變得薄如蟬翼而缺失千鈞之力,無法支撐起作品富于意境的余味悠長。而我們需要的是貫穿于小說情節中的詩意構建能夠喚起讀者心理上的二次想象而成為追求感人的同盟,這意味著在開頭或者結尾處一以貫之詩意的藝術傳統,會使作品具有詩的境界而獨顯出抒情的力量。如,莫言《檀香刑》的結尾部分寫“……月光似水,月光如銀:月光是冰,月光是霜。余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月光了。余順著爛漫的月光看過去,他似乎看到了劉家的賢侄……他的眼睛突然迸發出了燦爛的火花,把他的臉膛輝映得格外明亮——比月光還要明亮。余看到血從他的嘴里涌出來,與鮮血同時涌出的還有一句短促的話:‘戲……演完了……’”這樣的詩化氛圍處理使整部小說華美、夸張而流暢的敘事中喜劇成分處理成了悲劇的前奏,孫丙與暴政、黑暗人性的對抗瞬時詩化成了一部悲劇藝術,把整片受難的土地都變成了悲壯的哀鳴。嚴歌苓《小姨多鶴》同樣以“狼煙不止一處,三面環繞的山坡上都陸續升起狼煙……”的開頭不無悲涼地預示多鶴的未來在接下來波瀾起伏的無盡歲月里等待她的是多少的無可預測,奇詭人生于此扣人心弦地煎熬著讀者。
優秀之作形式上與詩詞的結合絲毫不意味著作家全部詩美的暗示性呈現,只在內容上融合詩歌精神的想象力表現,筆下的場景永不會顯出不和諧的堅硬感。任何藝術描寫都需想象在場。
三 、藝術描寫中浸蘸想象的豐盈穿行
在作品中,作家用具象化的小說元素編織成一個能引起聯想的細密的網,把各種組合元素按照一種異于現實的時間和空間的連貫性所要求的邏輯連接起來并逐漸推動,可用于任何藝術形式中的想象慣性中。如書法、繪畫、雕塑、舞蹈等,均能于審美范疇的傳承與整合中不斷開拓新的發展空間,建立起一條獨具特色、自成一體的審美道路。從舞蹈中領悟書法之運筆,自繪畫里想象情節之場景等,“意象”仍然以與時俱進的嶄新姿態參與著新時代的審美改造,并不斷顯示其強大的藝術張力和蓬勃的藝術生機。藝術把一種情趣寄托在意象里,情趣離意象,或者意象離情趣都不能獨自盛開成花。如金庸《笑傲江湖》描寫任盈盈的琴聲和曲洋所奏的琴聲比對時用珠玉跳躍、花團錦簇、春殘花落、雨聲如織等一連串的比喻,側面渲染任盈盈高超的彈奏藝術,這種描寫結構和想象顯然借鑒了《琵琶行》的藝術經驗和手法。而張旭觀看公孫大娘劍器舞而悟書法、吳道子畫壁而請裴將軍舞劍以助壯氣等,正是因為人類想象力的存在,虛構之刀才得以鋒利,小說才得以逐漸形成,而所有的小說都在描述虛構的事物,甚至迷離的世界。藝術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歷代小說家筆下的文字無一不是以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為原型,然后經過想象力這一最高的形式,構造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塑造了一個又一個人物。
毫無疑問,創造這樣的故事需要極高的文學造詣是其一,驚人的虛靈得益于驚人的想象力。如小說《硬雪》中寫了一個悲壯又帶有探險色彩的故事:“他”愛喝酒,喝醉的他數不清家里的羊,丟掉一只叫“黑眼圈”的羊后揣上酒瓶帶上獵鷹出去尋找。找到羊后卻在暴風雪中迷路,筋疲力盡時又與一頭餓狼邂逅相遇,他和鷹與狼展開生死較量。當他老婆和兒子找到他時,他“臉上手上全是傷口……鷹的一只翅膀被狼咬掉,它已經殘廢,這輩子再也不可能飛起來了……至于他找到的那只母羊‘黑眼圈’,現在只剩下一張被狼撕得支離破碎的頭皮,還有3塊羊腿骨頭了”。在老婆抱住他時還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抬起滿是傷口、血已結痂的手指說:“羊我可是找回來了,可現在只剩下這些……”小說結尾寫“地上新下的雪又叫寒流凍成了硬雪,一個空了的酒瓶和那3塊羊腿骨,還有那匹面目全非的死狼,凍得硬邦邦的,鑲嵌在硬雪里,要摳出來,還不太容易”。筆調簡疏卻透出極為堅強的信心,既有象外之象,又不乏想象之空靈。作家讓人物和故事有意安排在這樣的環境里活動,有無窮的想象演繹出富于美學意義上的雕塑感和詩美意味。而象征艱苦的“硬雪”更成了主人公硬漢性格的代名詞,這讓人想到杰克·倫敦小說《熱愛生命》的生命場景,雖然體力耗盡、生命幾達臨界點,而我和狼之間的極端糟糕的對峙近乎堅硬的終極意義顯示其綿久的審美輻射,開拓出深厚的意蘊空間。
作品中的“他”在尋找母羊經歷中的餓狼、暴風雪等極端環境符號作家從未經歷,更惶論生死之搏和生命臨界狀態的感受了,鑒于此,作家僅存從戎邊疆的10年記憶和超人般的想象力、描寫功力,豐富和形象化了“他”這個筆下人物純粹的生命故事,并顯示其生命詠嘆的不同尋常。高爾基就談及:“科學工作者研究公羊時,用不著想象自己也是一只公羊。但是文學家則不然,他雖慷慨,卻必須想象自己是一個吝嗇鬼;他雖毫無私心,卻必須想象自己是一個貪戀的守財奴;他雖意志薄弱,但卻必須另人信服地描寫出一個意志減輕的人。有才能的文學家正是依借這種十分發達的想象力,才能常常取到這樣的效果;他描寫的人物在讀者面前要比創造他們的作者本人出色和鮮明得多,心理上也和諧、完整得多?!?/p>
可以這樣理解高爾基的觀點:作家有超乎常人的敏感,以這種建立在敏感基礎之上的想象力需要充分展現人類生存與社會運轉的可能性。威廉·??思{說:“我有一個巴爾扎克的野心,想把整個世界都放進一部書里?!比绾巫龅竭@些,能否以豐富的想象力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小說的描寫是基于一些重要元素構建起來的,如語言,小說文本語言本身具有獨立的生命,文字和描述互相激發。作品成長起來仿佛語言是一種有生命的獨立生存的有機體,其萌芽、結果和傳播在描寫中穿行著想象力,作家不過是這種想象力的工具或媒介。如阿來的《塵埃落定》,作家先寫詩而后寫小說的,小說文本不自覺地帶有詩歌語言的特征,語言在押韻、疊音和字詞重復以及句式的選擇等方面特色明顯,使小說語言充滿了詩意敘事的藝術魅力,整部作品因而呈現出明朗、舒緩、沉靜的節奏,飛揚、濃郁的詩性語言充盈著小說的描繪之中。
失去想象力,作家自然寸步難行,讀者也同樣難行寸步。如《芬尼根守靈夜》,喬伊斯花費17年寫成它后說:“這本書至少可以使評論家忙上三百年。”事實確實如此,蕭乾、文潔若夫婦畢生研究意識流小說,卻無法讀懂《芬尼根守靈夜》。而《百年孤獨》也讓為數不少的讀者頭疼,弄不清書中的人物關系,搞不明白布恩迪亞家庭七代人究竟干了些什么,難以領會作家藝術描寫的超常想象力怎樣不可思議地奇跡穿行和最純粹的現實交錯?;逎恼嬲蚴且庾R流技巧以及多重的文體實驗,其敘述手法幾乎包容了現代主義文學中所有的創新手段。一切秩序、連貫性、統一性只存在于文本的想象世界中,描寫藝術便成為一種人為的虛構的產物。
如《弗蘭德公路》以二戰期間法軍在弗蘭德地區被敵軍擊潰后撤退為背景,描寫騎兵隊長和他的3個騎兵的痛苦遭遇,而這一切是通過主人公散亂的回憶再現的。作家克洛德·西蒙力求以繪畫的空間性來替代傳統小說的時間性,用意識流的主觀時空和巴洛克式的螺旋結構把現實、回憶、感受、想象等融為一體,使小說和繪畫一樣具有共時性和多樣性,完美結合起來的詩與畫反映大千世界的無法預料。
當然,作家才華和智慧是成就一部優秀小說品質的不二根本,穿行于文體之內又張揚于指向之外的想象及超凡脫俗的新意往往使小說富于靈氣和深度,并能成為絕無僅有的不朽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