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句充滿玄理的格言自有其獨特的深意,但它對我觸動最大的還是由此引發的有關文化史的一些聯想。譬如,對生生不已的中國書法藝術而言,每一位書家在創作的每時每刻,大約都要自覺地或不自覺地面對“繼承與創新”的命題。正因為如此,作為一種現象,它既橫亙于往古,又顯豁于當今。稍作體察,我們便會發現,書法界的許多話題及爭議都由此而展開;有的話題看似相去甚遠,但追本溯源之后,在實質上又可歸入這學術范疇。由此說來,“繼承與創新”成了任何一位書家無法回避的宿命。而作為具有內在邏輯關系的范疇,繼承與創新的相輔相承,即只有彼此進入真正的互動狀態,才能保持藝術真正的活力,這幾乎是一種常識性的認定,并且已融入了一種微妙的文化人格暗示,乃至形成了集體無意識,即如果誰顛覆了這一關系,誰也就失去了文化的席位。因此,便有了如下的景觀:在弘揚傳統的旗幟下進行藝術開拓者有之,而假借弘揚傳統之名,以堂而皇之獵取功利者亦不鮮見。之所以在看似和衷共濟的表層下卻流動著本質完全相悖的思潮,是因為對傳統的承續決非一句輕松的承諾,而是復雜艱辛的文化苦旅,因此它需要以人格耐力和理性精神為前提。如對歷史的含英咀華,便是對過往時空的一系列漫長的穿越,靜穆以及與之相伴的寂寞是這種穿越的題中應有之義;再者,長時間地沉浸于歷史的漫游中,便不可避免地與當下拉開一定的距離——盡管這只是一個過程——因此,也就很容易被視為藝術的保守主義者。僅僅以上二端,就天然地將偽傳統和偽古典主義隔在了萬山之外。之所以要進行這一番學理上的推論,是為了引入這樣一個話題——即古典情境下對徐華志書法藝術的觀照,因為在我看來,在當今山東中青年書家中,徐華志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傳統的守望者,并且通過這種守望完成了自身的終極關懷。
我與他相識的時間不長,并且除了公務性的面晤,幾乎沒有過“接殷勤之馀歡” 純然的私情交往。但人之相交,既能在傾蓋之間而定莫逆,亦有終日相對卻邈若山河。有人將之歸結為“緣分”“天數”,但說到底乃是“人以群分”的必然表現。他給我的最初印象是少言、 慎言、言必由衷、言必中的,這種謹重的風度通過他軍人式的憨樸外表傳達出來,便具有了一種人格的純度與深度,也自然喚起了我心中的信任——這其中既有友情的契合,亦有建立在文化認同感上的贊許。大約一年前,他贈我一冊書法作品集,其中以行草為主,也涉及楷、隸和北碑諸體,后來又偶爾見到他的篆書。因此,總體上給我的印象是他書體豐富,并完全恪守古典的規約。這種藝術取向所要昭示的意義十分顯然,一是以行草書為創作重心,在此基點上旁涉其他書體,既可正本清源,又能增強書法的藝術含量。二是視傳統法則為立足的根本,以此為憑藉完成蟬蛻羽化的自我塑造。這種設計十分尋常,但真義又往往存在于尋常之中。因為書法發展的歷史表明:如同人類的血緣,書體之間也有宗族的親和,有的彼此之間還是母子關系,因此,孤島式的溯源或局部化的追蹤固然也可以一依先賢的門墻,但卻不能登堂入室,暢言契闊。 而與傳統的全面接觸在本質上則是對傳統法則的整體接受,它可以使書家進入無往而不自得的“大自在”——一種既無目的性而又合乎目的性的“逍遙游”。以此觀照,這種自由之境正如蓓蕾中的春光呼之欲出了。
正如前面所云,綜觀徐華志的書法,行草藝術是他的屬意所在。而這種屬意又主要體現為對二王的皈依,這是一條常規之路,也是必由之路,因為由古及今,學書者幾乎沒有不師法二王的,這主要是因為書法尤其是行草至二王始規模具備,甚至是每一個細部都達到了最理想的完型,因此由唐及今,將二王視為行草的邏輯起點便成了一種歷史現象,也是一個藝術規則。但同為師法二王,最終呈現的結局卻不一樣。從成敗上說,有的臻于爛漫之境,有的卻如綻放不開的花蕊,萎縮了。從風格上看,或秀雅,或溫潤,或沉雄,或飛動,可謂春蘭秋菊,各競芬芳。那么,他的邏輯終點在哪里?以我的私見,他是在探求心態的驅使下走向沉雄與飛動之境。但我們又深知,二王作為最具整合意味的經典書家,在他們的藝術體系中固然胎息著或煥發著豐富的風格特質,即陰柔與陽剛皆備,但畢竟都被統攝于“中和”的美學原則下,因此最彰顯的是溫潤如玉的書卷氣,唐宋以后的“二王”派系主要體現為這一藝術特征便是歷史的證明。如此,這樣的負面效應就不可避免了,即由秀潤走向溫軟,甚至疲憊,失卻生命的活力,而呈暮氣沉沉之景。徐華志對此十分明了,因此他在專注于行草的研習時又恰如其分地涉入隸書和北碑。這是相當有針對性的智慧選擇。因為隸書先天的氣質是古樸厚重而不乏奔放之勢,它可以驅除創作過程中的浮泛與輕薄,使筆致進入既沉潛又躍動的狀態,呈現復雜的頓挫之致。至于北碑,能與隸書相區別的最重要的素質是方峻。唯其能“方”,因此可以化解“圓”,即可破除因過于強調筆致的含蓄綿軟而造成的琉璃品質;唯其能“峻”,因此可以使被“中庸”觀念壓抑的棱角恰當地突顯起來,以傳達生命的淋漓與酣暢。正因為如此,當我在這樣一個靜穆的夜晚于燈下瀏覽他的作品集,既感受到了一種厚重方整力量的逼近,同時也感受到了澎湃之氣的鼓蕩和由此產生的感召。這一效應的產生當然排除不了如上所說的藝術手段,但能使這種手段發展到理想狀態的背景亦不可忽略,即徐華志是以軍旅書家這一特定角色走進書法,因此也就必然地發生與角色相關的“移情”。而軍人是什么?是國之干將,是民之長城,是力量的象征,因此,在風格上則體現為既厚重淵深又矯捷靈動。如此說來,徐華志的藝術特質頗有發乎天性的意味了。
綜上所述,可以用這樣的話為徐華志定位:當下的他是一個古典的整合者,也是一個理性主義者。前者必然使他的藝術世界呈現厚積薄發的耐人尋味的景觀,而后者不但使他能夠恰當地把握“厚積薄發”,而且還將他與一些世俗書家區別開來。寫到這里不由得想到《論語》中那句古老的格言:“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又想到了他的寡語慎行,更加堅信以上的期許絕非虛言了。
(作者為山東大學教授、山東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兼學術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