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尋夢

窯洞：造夢者的華屋與宮殿

黃土高原像個碩大的金色花盤，上面布滿窯洞的子房。一群肩上扣著夢想纖板的人，在另一群人的追擊中，把一條血色纖道——長征路，刻在地表上，鉆進窯洞，遁入黃土。他們是一群尋夢者、追夢者，也是一群造夢者。他們因尋夢、追夢而進入窯洞，在窯洞里造夢。

窯洞，穴居者的華屋與宮殿，除了連體向陽的門窗，沒有后門、側門，以及其他通道，屋地、墻壁、穹頂都是厚積千古的黃土，連接著亞洲大陸的萬千山岳與蒼茫原野。黃土隔音，隔色，隔風，隔雨，隔霜，隔雪；晨與昏，日與月，彼與此，零與無限，存在與非存在，容身之所與萬里江山，都沒有界線。

既簡單又深奧，黃土是一部哲學大書。后來的穴居者——那群追夢者，住進窯洞，蟄伏在黃土的哲學里，靠一種血緣信息，體悟小米、南瓜與土地的聯系，解析信天游緣何四季不凋，以及戴白頭巾的牧羊漢子叩動黃土的千秋足音。他們讀懂了黃土，從身影到靈魂都與窯洞里的原住民沒有區別，卑微與顯赫，貧窮與高貴，平凡與偉大，都沒有區別。從地表鉆進地心，他們比安泰擁有了更大的膂力。

黃土很厚，那群追擊者無法穿越和超越，被迫停在不遠處。11年后，由歷史出面，調換了他們和被追擊者的位置。

在陜北，我見過的窯洞大同小異，形制、規模、內設，看不出有多大的不同。最奢華的窯洞也不過是中洞相通的三孔，中孔為客廳，左右兩孔分別為寢室和辦公室，比如誕生過《實踐論》《矛盾論》《論持久戰》等16篇雄文的鳳凰山那座著名的窯院。窯洞大都坐北朝南，門和窗戶是陽光的入口，進入窯洞的陽光滲入黃土構成的四壁，與黃土融成一體。金黃色的窯壁，仿佛固化的陽光，冬暖夏涼，適合造夢。在鳳凰山，在棗園，在楊家嶺，在王家坪，我在里面駐足過的窯洞都已人去窯空。當年的造夢者，分明已于半個多世紀前帶著在窯洞里日漸清晰、日漸成形的夢想遷走，又恍若仍在其中忙碌、小憩，或睡眠。撫摸洞壁，如同撫摸陽光，陽光還在，溫暖還在，造夢者留下的痕跡和氣息還在。

1936-1947年，一個不算太短的歷史季節，人民共和國的第一茬種子，在孕育五千年古夢的黃土的葵心里——成熟。

壺口隨想

《黃河大合唱》的最初創作沖動，或者第一波創作激情，我以為只能在壺口產生。

觀壺口瀑布，耳膜被綿延不絕的滾雷擊打，突然萌生一個念頭：一直被尊為母親河的黃河，更像是一位負責任的、義無反顧地帶領家人尋求出路的父親。野性暴戾，孔武雄健，百折不回，都是父親的性格。站在詩人光未然曾長久佇立過的河巖上聽濤觀瀑，我為自己給黃河變更“性別”找到了證據——

我聽到了仿佛不可能的聲音：一萬顆雷霆撞擊的聲音，一萬頭雄獅咆哮的聲音，一萬匹野馬奔騰的聲音，一萬種硬度超過石頭和鋼鐵的物質滾動、傾軋的聲音，讓秦晉兩省微微顫動的聲音，讓鳥鳴、獸吼和大風驟然失去自己聲音的聲音……我確信這仿佛不可能的驚天巨響，只能是雄性熱血暴涌的聲音。

我看到了仿佛不可能的景象，在巖石上砸出深淵：舉起萬噸云水砸下去，舉起萬年雪山砸下去，舉起萬古高原、草原砸下去，舉起從火焰里掘出的石器、銅器、鐵器和陶器砸下去，舉起咆哮的靈魂砸下去……在巖石上砸出垂直的大道！我確信這仿佛不可能的氣概和膂力，再強健的女性也不可能擁有。

從瀑邊退回遠岸，放眼河心，寬闊的石質河床，有一段空空蕩蕩，雄性的大水去了哪里？從天而降的大水猝然藏身，猶如一把挾著雷鳴的黃金巨劍，轉瞬間隱入深不可測的劍鞘；俄頃，從數百米外的下游抽出，恍若帶著濃重神秘的史前氣息，突兀，詭異，橫亙于地表——壺口以下并不是暗河，走到河床中間才看清楚，一條由水劈開的細長裂隙觸目驚心——雄渾的波濤如同沉雷滾滾的熱血，在狹窄的命運里側身狂奔。

黃河，是從海拔5266米的雪山出發時就懷著鮮明的目的性，還是冥冥之中受到某種召喚或指引？抑或縱身躍下雪山前并沒有明確的路線圖，只知道用熱血開道？綿延不絕的浪濤俯沖而下，劈山奪路，躬身疾行，在“河套”地區甚至把身體彎成犁弓，彎成一個“幾”字，用骨頭里積蓄的力量，靈魂中嘯聚的雷火，由北向南劈開秦晉大地，墾出最驚心動魄、壯美雄奇的河段——壺口。

1938年11月底，24歲的詩人光未然率“抗演三隊”在壺口瀑布前佇立良久，周身灌滿雷霆，然后從附近渡過黃河，輾轉跋涉，翌年1月到達延安。因在呂梁游擊根據地不慎落馬受傷，拄著拐杖、吊著左臂的詩人住在邊區醫院里，將體內轟響的雷霆注入熱血激蕩的詩稿《黃河大合唱》。“我的音樂，要獻給祖國，獻給勞動人民大眾，為挽救民族危機服務。”34歲的魯藝音樂系主任冼星海讀后激情難抑，用了不到一周時間，將血液里的滾滾怒濤灌進光未然的詩行，一個偉大民族的怒吼響徹山河。留法歸來的中國音樂家踐行了自己的諾言，6年后留下絕筆之作《中國狂想曲》，長眠于俄羅斯大地。大理石骨灰匣正面下方刻著一行金色俄文：中國作曲家、愛國主義者和共產黨員——黃訓（冼星海赴蘇后用名）。

雄性的黃河沖出壺口后，已經勢不可擋，攜著舉世無雙的東方文明和黃土般深厚的中國文化，一路向東，奔向大海，加入世界的合唱。

陽光之河

從岸上到水邊，只有二十幾米。我離一個錯誤只有這二十幾米，外加一條胳膊，和一次彎腰的距離。

我沒想到延河這么瘦，在11月的寒風里，河水顯得那么硬，那么細，像一根骨頭，抑或一行似凍未凍的淚水。全長270公里的延河，發源于白于山東南靖邊高峁山，流經安塞、延安后掉頭東去，至延長涼水岸匯入滾滾黃河。在時間的上游，比如60多年前，用十多年時間滋育一種溫暖遼闊、最終暖照萬里山河的光輝的延河，猶如一川純潔的信仰，一川澎湃的陽光——那時她是不是要比現在豐沛、豐滿？

兩分鐘前，我剛剛從那座著名的大橋一端下到河岸，現在無須抬頭就能看到橋墩、橋面，目光稍稍上舉，就是擎著寶塔的嘉嶺山或豐林山（寶塔山舊稱）。為了滋養延安，延河把延安一分為二，然后舉起一座大橋，像一條扁擔，挑著分成兩半的延安。滋養了延安城，滋養過一個紅色政權的延河，她如今的瘦，是我沒想到的。倘若預先知道，我不會產生那個美好的錯誤想法：昨天晚飯后，我在下榻賓館附近的一家商場里，買了一只價格超過百元的杯子，打算離開時帶走一杯延河水。很多到過延安的當代人，都是這么干的，帶著一杯延河水離開延安，聲稱回去“清洗身體和靈魂”，心里好像很干凈，返回各自的生活位置后遺忘得更干凈，該干啥還干啥，該怎么干還怎么干，仿佛什么事也沒發生。我從來不敢說自己多純潔多高尚，但是虛假、矯情、做給別人看的事情，卻做不出來。我不允許自己鄙視的行為，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么寬的河床擁著那么瘦的水，仿佛粗大的脈管抱緊細小的血流，我不能向那么瘦的延河伸出手里的空杯子。和新中國的誕生有關的人，生長在新中國的人，包括我在內，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都從延安拿走過東西。延河瘦，延安乃至整個陜北，也都不“肥”，但卻給了這個國家太多。延河的波光，延安的諸多元素，如今還在我們這個國家的精神領域里顯在或潛在著，成為一種蓬勃的動能和活力。我不能給延安留下什么，更沒有理由從延安拿走什么，比如一杯延河水——把一個錯誤留在延安。

在延安，我做對了兩件事——留下了一個美好的錯誤想法，帶走了一只空杯子，一只付過錢的空杯子。

夜登寶塔山

恍若夜空垂下的柱狀星體——矗立在山巔的寶塔，是延安夜晚最高的亮點。登上山頂，站在塔下，才看清楚眩目的亮度是從地面斜射到塔身上的。“高超碧落”“俯視紅塵”，塔底層兩座拱門門額上的刻字在燈光的輝映下分外醒目。物理的、現代的電力光輝，有著強烈的裝飾效果，如同人工貼上去的黃金馬賽克。

寶塔山古稱豐林山、嘉嶺山，高1135.5米，現名的由來是唐代山巔突然崛起了一座佛塔。現存寶塔為明代所建，樓閣式磚塔，平面八角形，九層，高約44米。最初的唐塔，其精神基座是一個至善而幾近不可思議的佛緣故事。《續玄怪錄》和《太平廣記》載，延州有一妙齡美婦，闊少街痞，“狎昵薦枕，一無所卻，數年而歿”。州人悲惜，草葬道邊。大歷年間，西域一胡僧來，見墓后具禮焚香數日。州人不解：此一淫女，人盡可夫，和尚何故敬之？胡僧道破天機：斯為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無不徇焉，“淫女”乃鎖骨菩薩化身。州人開墓，見穴內之骨“鉤結皆如鎖狀”，始信僧言。為普度眾生，“鎖骨菩薩”化身美婦，不惜忍辱以滿足世人淫欲，廣納世人之罪，死后遭世人唾棄，以此方式教世人“知恥”，善何大哉！州人感佩，遂設大齋，建寶塔。

風雨如磐的1935年，一群懷揣太陽的人來到延安，寶塔山被賦予了嶄新的意義，成為一種社會信仰的標識。那群人竭誠勉力，躬身以踐，十余年后締造了一個嶄新的國家。新中國發行的第二套人民幣（1953年版）二元券正面主圖案即為延安寶塔山，1955年頒授的獨立自由勛章，核心圖案亦為寶塔山。

寶塔山下，被霓虹燈層層包裹的延安城，像一塊璀璨的大寶石，亦真亦幻，美得無法言說。物質光芒的巨大閃爍，降低了星空的高度。

美有什么錯？美是應該的。即使是物質支持的美，欲望支持的美，只要不被少數人壟斷，而是由絕大多數人享有，就是應該的。曾經的“紅都”輝映的周邊，那些穿著灰色粗布衣褲、很難分清楚領袖、將軍、伙夫或士兵的面孔和身影，在窯洞里殫精竭慮、在荒山上揮汗墾植，他們忙碌的價值和意義，是不是人人有份的豐衣足食與可心怡目？歷史的理性要求，應該而且必然。

一個不遠千里前來拜謁圣地的軍旅詩人陷入內心的困境：除了用想象穿越時光，還有沒有別的方法將“曾在”與“此在”貫通？升起于黃土深處、凝聚于塔磚內部的樸素光芒，是否只能被典籍銘記，而無法一一親歷？秋裝下擺被夜風掀起，銳利的撫摸，讓詩人覺得寒冷的夜風或許更接近真實：凜冽，執著，干凈，仿佛從60多年前吹來，仿佛60多年前寶塔山下的信仰和愛情……

三點紅

風打著呼哨，瘋狂地搖撼樹，斷落的枯枝滿地翻滾。11月下旬的南泥灣，風比刀鋒還冷、還硬，還霸道。遠處的田野里，枯黃零亂的玉米秸被風肆意蹂躪著，更遠處的墚、峁，在沙塵的壓迫下，喊不出一聲痛。

“叔叔，給個礦泉水瓶吧。”車剛停下，3個七八歲的女娃就圍上來，堵住車門，伸出雀爪一樣瘦黑的小手。

“礦泉水瓶不值錢，要它有什么用？”

“兩分錢一個呢！賣了，攢錢上學。”如愿后的道謝彬彬有禮：“謝謝叔叔。”然后跑向緊隨我們身后停下的另一輛車，寒風中皴裂的三張小臉蛋兒，像馬上要被凍裂的3個紅蘋果。

廣場，陳列館，高聳的墾荒紀念碑……闊大的背景把她們襯托得那么小，破舊的衣服上沾滿塵土、草屑，像3個剛出土的小泥俑。假如風再大一些，我擔心她們會被刮走，打碎。

南泥灣，曾經的光榮都轉移到了室內。“花籃里花兒香……”，郭蘭英響脆的嗓聲穿過陳列館的墻壁后，鈍弱了許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墾荒紀念碑上的8個大字，曾支撐著一個人民政黨和一支人民軍隊度過了一段缺衣少米卻精神昂奮的歲月，最終率領中國走進了漫天曙色。現在，它們被3個夢想讀書的女娃在寒風中努力實踐著，我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是高興多一點，還是疼痛多一點。

或許我來錯了季節，陳列館外面的視野里沒有一點綠，三張凍裂的女娃小臉蛋兒，是僅有的三點紅——讓人錐心的三點紅。

棗外有棗

延安的狗頭棗，小于狗頭，但足以讓其他省區出產的棗知道：大紅棗到底有多大，知道山外有山，棗外有棗。

我出生和工作的那個東部省份是紅棗的重要產地，小棗有名，大棗聞名。我見過、吃過的紅棗不計其數，可從未見過體量如此之大、顏色如此之紅的大紅棗。

紅棗甜美可口，補血強身，具有上佳的藥用品質。血濃于水而生于水，干旱的陜北，比油還貴的水，血一樣珍稀的水，是不是都澆灌了棗樹？鐵干銅枝的棗樹，是不是把貴如油、珍如血的水，都吸入了自己體內，否則果實怎么會這么大，這么紅？狗頭棗，它們的甜美程度和藥用價值肯定要比其他省區出產的紅棗更大。通過文字或影像記憶，今天的人們不止一次在時間深處看到過一群肩披歷史風雨的人，坐在窯洞內粗陋的炕桌邊上，一邊品嘗被稱為“狗頭棗”的紅色大棗，一邊思考、設計中國的紅色明天——棗一樣紅、棗一樣美的未來。

狗頭棗，大得驚人，紅得驚心。

我決定買兩袋帶走——事實上，我離開陜北的時候，當地有關部門的朋友為我準備的禮物中就有狗頭棗。我貧血、體虛，我的身體需要它們。可我不會用它們修補身體，我要帶它們回到我居住的城市，當作燈盞使用。

我不是不疼愛自己，是害怕齒鋒劃破棗皮的瞬間，陜北的血涌出來。用陜北的血疼愛自己，我于心何忍？

陜北的路

假如我們是在空中俯瞰的飛鳥，看到的或許是一線高懸的流水。我們不是飛鳥，我們在別克商務車上，用正襟危坐掩飾內心的忐忑。

我的地質地貌知識匱乏，行走在陜北大地上，才知道高原可以被時光隨意切割，路可以拔地而起，如鋒刃陡立，窄得僅容單車單向行駛。車窗外的左側是深淵，右側是深澗，癱在右側澗底的一輛汽車殘骸，由于距離的原因縮小了好幾倍。一小堆鋼鐵的白骨，產生的沖擊力勝過一大堆骷髏。

下坡，恍若坐在俯沖的戰斗機上，到達最低點，接著開始爬坡，前方的路迅速抬高。舉目向上，狹窄的路面像迎面砍下來的刀鋒，汽車猶如垂直向上攀爬的甲殼蟲，讓人覺得摔下去比爬上去更容易。泰然自若的司機安慰一車臉色煞白的人：大家放心，莫（沒）事。我對陜北司機膽量和技術的欽佩，不亞于2008年汶川大地震發生后，冒著余震和落石在破碎的山河間驅車行走，驚心動魄之余，對川籍軍車小司機由衷贊美。

別克車一陣低吼過后，視界豁然開朗，一望無際，我等自以為眼界開闊的外省人，到了塬上，神情如同初見大海的河伯。

在一馬平川的塬上行駛，一車人正心曠神怡，別克車突然像被誰從暗處撞了一膀子，車身一跳，司機急剎車，大家用了好幾秒鐘才安頓好狂跳的心。司機下車檢查，是一塊顏色酷似路面的小石頭墊了右輪一下……引擎熄火，重新發動、起程。

行車路線中有數處，在時光深處曾有一些偉岸的身影走過。那時的路面肯定比現在更加坎坷險峻，穿灰色粗布軍服的行路者沒有車坐，要么在馬背上顛簸，要么拄著樹枝步行。

陜北的路，險的路段真險，平的路段真平。就像命運，即使是平坦路段，稍不留神，也會有隱蔽的硬物冷不防刺過來，讓你不便喊痛，只能默默震驚。在陜北大地上驅車行走，車況可以不好，司機不好不行，他控制的不僅僅是方向盤，更是坐車人的命運。

60多年前，陜北大地曾進行過一次宏大敘述：險路跋涉，一個集團的命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命運，取決于掌控路線和方向的一個人、一群人。30多年前，華夏大地在改革還是“守制”的十字路口上，又做過一次同樣意義的表達，否則中國怎么會有令世界刮目的今天！險徑與坦途，小路與大道，不僅同是一條，而且是同一種走法。

吼秦腔的人

黃昏，我的耳朵突然被秦腔揪住。

目光沿著綿長勁道的秦腔音束，順藤摸瓜，在接近黃土墚頂的坡上，捉住了一團向上移動的白頭巾。大起大伏的秦腔，和柔曼婉轉的歌曲不搭界，仿佛是壓縮在身體里的一種力，不開口它也存在著，嘴一張就爆發出來，看不見的光一樣，越溝穿墚，精壯的關中漢子吼秦腔，好幾里地之外都能聽見。

落日掛在距墚頂約半尺高的地方，我估計再過一刻鐘，甚至十分鐘，就會落到墚的一側。如果僅僅是因為白，僅僅因為向上移動，而不是我循聲找到的秦腔源頭，我會誤認為那個吼秦腔的人是一只正在爬坡的羊，或一小團懸停在墚頂的白云。黃土墚的頂端，坡陡得近乎直立，他的身體使勁向前傾，兩手幾乎著地，吼著秦腔往墚上爬。從我的角度望去，更像是秦腔吼著他，秦腔好像一條呼嘯的鞭子，要把他體內的全部力氣都逼出來，幫著他往墚上爬。或者，秦腔是安裝在他身體里的一種動力設備發出的聲音，尖銳、粗糙、高亢、有力，像用砂輪或銼刀使勁打磨著坡、墚，以及壓得越來越低的黃昏。

落日——下落的太陽，下墜的速度比我預想的要快，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就要站到墚上了。

仿佛有一個秘約，落日停在墚上的時候，吼秦腔的人也正好爬到了墚上。秦腔低了下來，好像他用秦腔對落日低語了一句什么，又像是和落日交換了一件什么東西。我看見落日抖了一下，吼秦腔的人也抖了一下，隨即分開，如兩個秘密接過頭的人迅速分手，落日滑到了墚的一側，吼秦腔的人消失在墚的另一側。

我曾有過乘越野車、商務車在陜北大地上奔馳的經歷，領略過溝、峁、墚、塬等地表特征，道路大起大伏，猶如大起大伏的秦腔。那個吼秦腔的人已經翻過了黃土墚，可秦腔仍然揪住我的耳朵不放，只是分貝在逐漸降低。他已經翻過了黃土墚，為什么還吼秦腔？或者說，秦腔為什么還吼著他？我猜想，不僅僅是因為天馬上就要黑了，更大的可能是，墚的那邊，路還在繼續，很大的起伏還在繼續。

黃陵筆記

一棵樹和天空的關系，是抓住還是擎起？一棵樹再高再大，倘若僅靠年輪咬住的時間，在蒼茫如大夢的漫漫歲月里，能站立多久？

我說的是軒轅手植柏。

我覺得一定有一些時間以外的物質，幫助它護住了五千年前的綠。它擎起天空的蒼勁軀干，可是植樹人內嵌龍骨的脊柱？它抓住風云星月的蒼勁枝柯，可是植樹人壯碩的臂膊和關節粗大的十指？

一些游人稱它古樹，另一些游人對黃帝“手植”存疑。我愿意相信它是黃帝親手栽下的，因為在軒轅廟內，我看到了黃帝的腳印：赤足，長52厘米，凹痕深可沒指。衣冠、鞋子，都是黃帝任內才有的，而他留在青石上的腳印卻沒有鞋子的底紋，是他留下這枚腳印時鞋子尚未發明，還是第一批鞋子他讓給了部落里的眾人？

“黃帝的腳印”1956年出土于黃帝陵東南2公里的周家洼村，相關的文字結論是“后世為了歌頌和贊美我們偉大的始祖軒轅黃帝所制”。究竟是不是黃帝的腳印？沒有文字佐證，未經C14測定，嚴謹的專家學者因此提出質疑，但是我愿意相信腳印是黃帝留下的。我并非對未經確定的結論格外鐘情，我也熱愛證據，尊重權威，沒有特殊情況，一般不和專家學者作對。但是必須承認，我受詩歌的影響，偏愛直覺，感情用事，喜歡用最簡單最感性的理由判斷事物。“藝五種”（五谷種植技術）、創文字、定算術、合音律、造舟車、制冠冕、鑄銅鼎、戰蚩尤……黃帝的政績，哪一項不像神跡？我懷著敬畏之心撫摸過嵌進石頭的腳印，它的溫度和我當知青時在泥土上踩下的腳窩很接近。除了尺寸相差懸殊，足趾、足掌、足跟，乃至細小的紋理，都和我的腳一模一樣。除了黃帝——那位把黃土高原扛在肩上，把三山五岳夾在腋下，把黃河長江纏在腰間的自家老人，還有誰的腳如此有力，能在石頭上踩那么深？

我愿意相信石頭上的腳印是黃帝留下的，我同樣愿意相信“軒轅手植柏”是黃帝親手栽下的。它被黃帝用石質或鐵質工具掘土栽下時，還是一株弱不禁風的幼柏，靠植樹人用手指傳遞給它的力量，以吸納時間的方式開拓空間，一柱擎天，華蓋蔽日，如大夢氤氳，蓬勃葳蕤五千年。我斷定它深植于地下的部分，一定大于地面上的部分；它的根系一定四處輻射，發達繁復，如同地面上遍布四海的炊煙。

深秋了，裹著涼意的風聲越吹越緊，樹冠之上，低空的云被推來搡去。背倚蒼勁如龍骨的軒轅手植柏，我覺得看似搖晃不定、似乎隨時都會發生傾覆的天空，其實很可靠，一點也不讓人擔心。

兩個女子的跪姿

在黃帝陵前，我凝神兩個跪拜的女子。

在沒看到這幀溫潤的風景之前，我一直覺得即使是西施、貂蟬，或昭君的跪姿，也不會比亭亭玉立或風擺柳腰更值得入詩入文。面對安睡于黃土之下、端坐于黃土之上的那個人——那位自己家的神，兩個女子并排跪著，巨鼎狀的香爐里裊裊升騰的青煙，看上去比青還要青一些；因青煙起自人間，看上去比傳說中的仙境霧靄還要美一些。

兩個并排跪著的女子，雙手合十，表情寧靜得如同瓷質佛像，只是比佛像更溫暖一些。她們低頭叩首，動作溫順，弧度優美，像懷著感恩心情低頭吃草或飲水的兩只小鹿。

兩個女子我都認識。她們也是尋常女子，為人妻，為人母，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但在來橋山之前，她們也時常被埋伏在命運里的小刺，扎得上點小火，發點小脾氣，臉色有時不太好看。現在她們并排跪著，面對自己家的神，內心的虔敬使她們的跪姿、拜相，無論從哪個角度望過去，都那么嫻淑典雅，一言難盡。

她們用秀發裝飾的頭部，倘若不是處在抬起、叩下的動態中，我會看見她們的眼睛呈現出圣水湖畔的濕潤。倘若未著戎裝，我會和她們一起跪下，面對自己家的神……